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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来日不方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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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延办理了离职手续,虽然经理和组长轮流做他的思想工作,什么五百强可不是这么好进的,什么你以后就知道啦,什么年轻人不要太莽撞。
但张延还是一意孤行。
父母车祸离世,奶奶骤闻噩耗,偷偷翻出柜子里陈年的两包耗子药全倒进了嘴里,爷爷一脖子吊死在了消防通道。
他们倒是死得毫无负担,干干净净。
张延将房子卖了,房子里面的东西能卖就卖,不卖就送人,他自己就背了只帆布包。
离开武汉那天,他大学室友陪他在房子里挑挑拣拣,他大学同学陈顺财是个爱占便宜的,张延知道他爱占便宜,就把人喊过来,让他想要什么全拖走。
“中央空调能拆了带走吗?”
“滚蛋。”
陈顺财弯着腰在地上像一只螃蟹一样横着挪动,他怀里抱了一套绝版的漫画书,脚边有一筐子张延四处搜集来的手办,脖子上围着张延不要的名牌围巾。
最后他挪到了一副造型奇特的油画与丙烯材料混合的画前面,他盯着看了半天,“这个我也想要。”
张延靠在门口,看着那幅画,那是一个网友送给他的,当时他爱打王者荣耀,认识了一个打野怪物,对方游戏技术好得出奇,让张延一度以为对方是不是开外挂了。
两人不怎么聊天,聊天记录全是上线,吃饭去了,睡觉了,没别的。
但在三年前,对方破天荒地发了条语音过来,声音低沉却不沙哑,甚至有几分冷感,“我要备准备集训了,游戏卸载了,我给你寄了一幅我画的画,记得签收,以后有机会再玩,拜拜。”
张延这才知道,对方和自己认识的时候,才高一,可真是罪恶啊。
他点进和对方的对话框,却发现对方早就将通知书拍照发给了自己,并且一直有在给自己发消息。
最后一条消息是一年前。
他没回复,因为没看见,可能看见了,但是他工作太忙了,上班时间加上下班时间,他几乎连轴转。
张延觉得挺愧疚的。
张延忽然想去看看对方,见完对方,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画我要留着,其他的你随便挑。”张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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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身形清瘦的青年出现在了火车站,他是从机场过来的,但那画尺寸太大,带不上飞机,用托运又怕碰坏,他只能重新买票,坐火车过去。
他记得那人考上了四川的美院,发过朋友圈,没单独和张延说。
正好,张延本身就打算去川西一趟。
他脖子上围了条白色的围巾,唇色冷得泛白,黑色羽绒服让他没什么肉的脸成了薄薄的一块白水晶似的事物,
他是标准的南方人的长相,连气质和说话方式都是。
车程长久,张延在车上睡了一觉还没到,他抱着画去买了桶泡面,狼吞虎咽地吃完,才想起来给那人发个消息。
“我马上到成都了,请你吃个饭。”张延也是用的语音。
他没想到对方那么快就回了,手机都还没来得及放进口袋里。
“你来成都做什么?”声音比前成熟了不少。
张延在心里算了算,对方应该也才大二,二十岁左右的模样。
自己都二十六岁了。
他活够了。
“想去川西散散心。”张延笑着说。
“几点到,我来接你,”男生那边还有人在打闹嬉戏,动静还挺大的,他捂住手机让身后的人安静点儿,张延又听见了那群学生起哄问是不是女朋友,男生语气冷静,“一个网友。”
张延看着车厢末端上面不断滚过的红色提示子语,“半个小时左右。”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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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延没来过成都,但在网上看过不少关于成都的推荐,他对成都的食物不是很感兴趣,准确来说,他一直对吃的都不是很感兴趣,此次来,也不是为了吃。
走出车站,张延四处张望,心内有些茫然,并不惊慌。
他手臂夹着那幅画,行装还算轻松,可看着就是很奇怪,谁出门带这么大一幅画?
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张延掏出手机想问问对方在哪儿,到了没,不然的话,他想找个室内的地方坐着等,外面太冷了。
刚掏出手机低下头,他就看见地面出现了一双白色的帆布鞋,上面被颜料唰得五颜六色的。
都没看见人,张延就直觉,是这双鞋的主人。
“夜半来客?”对方念出了张延的网名。
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张延顺着那双帆布鞋,视线循循向上,最终他抬起了头,他没想到对方这么高,并且也不是想象中嫩生生的学生娃,轮廓分明的五官,头发修剪得比较短,干净利落,眉尾的眉钉是纯黑色,右边耳朵上还有四五枚颜色不一的耳钉,看着就是十分具有反叛意志的男生。
张延也不确定地念出了对方的昵称,“陈满?”
“怎么还把这破画儿带着?”陈满没说自己是不是,但他说的话已经代表了承认身份,他从张延手中接过画,帮他拿着,忽然问,“你真的二十六了?怎么看着跟高中生一样?”
张延直接把身份证递了出去,“明年春天就二十七。”
“……”陈满没去接他的身份证,甚至都没看,“行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你定了酒店没,什么时候去川西,要不要我陪你去?”
他一连串的问题倒让张延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陈满又问。
“张延,延伸的延。”
“陈满,满意的满。”
“这是你真名?我还以为是网名。”
“对了,我酒店已经定好了,明天晚上去川西,不用你陪我,免得你还要请假,家里发生了点事儿,我只想自己走走。”
陈满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当然看见张延憔悴雪白的脸,又忽然不想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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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满有一个暗恋的人,是网友,他不知道对方的全脸,但在朋友圈见过他发过公司聚会的照片,那张照片是人偷拍的。
夜班来客趴在桌子上,衬衫衣袖挽上小手臂,半张脸伏在手臂上,另外半张脸全是醉醺醺的笑意,眯着眼睛,像一只慵懒幸福的猫咪。
外表不是主要的,吸引陈满的,是对方的温柔和理解。
陈满和家里的矛盾很大,他家里并不支持他走自己选择的路,家族更希望他成为大师,而不是去反叛,去违背主流审美。
夜半来客给了他很多安慰,甚至是安抚。
当他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第一时间就给对方发了过去,但对方没有回复。
此后就一直没有回复,明明给他朋友圈都点赞了。
去年,他停止了给对方发消息,他都二十多了,说不定已经结婚了。
当年,他接受了家里的安排。
陈满没想到对方会忽然联系自己,说他来成都了。
手里握着的画框一直往下滑,陈满手心里全是因为激动冒出来的汗,虽然张延拒绝了自己的陪同,可来日方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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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满学校不让进了,最后只能住进张延所在的酒店,张延懒得看他多花钱,就让他直接和自己住一间房,反正大床房。
那幅画被放在了床尾的墙边,靠着,上方是温和柔软的灯光,将这幅有棱有角的画也晕染得温柔如水了。
张延赶了一天的路,他累极了,倒床就睡。
陈满睡在他的旁边,听得见对方平稳的呼吸,他轻轻翻了个身,眼睛灼热的亮度快要赶得上他眉钉了。
“张延,你什么时候回武汉?”他抬手,手指触上自己梦寐以求想要见到的脸,碰了碰对方的眉心。
“不回了。”张延睡得迷迷糊糊,答也答得迷迷糊糊。
“不回?在成都定居?”
“嗯,在川西找个地方……”
陈满收回手,枕在脑袋下,说道:“川西风景很好,等我毕业,我也去川西,我们可以开一家民宿,我的画可以免费当装饰。”
张延没有回答,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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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气很好。
在汽运站,张延背着包,对陈满说:“那画还给你,你带回学校。”
“为什么?”陈满不解。
张延耸肩,“用不上了啊。”
汽车司机催促着,吆喝着。
张延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陈满忽然叫住了他,陈满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么,他咽了咽口水,像咽下去一把刀子,“张延,等你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张延笑了笑,“好。”
汽车驶走后,陈满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他打了个寒颤,没想到哪怕这么大的太阳,也这么冷。
张延坐在最后排,汽车摇摇晃晃,他跟着摇晃。
他推开车窗,慢慢将手掌送了出去,阳光落在掌心,明晃晃得刺眼,穿不过去。
张延来之前特意看过天气,他在很久以前就设想过,如果死亡的方式由自己决定,那么他要死在冬天的日光里。
说不定,尸体会在春天发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