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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景和十五年腊月初,陈文王病危。

      一处雅致的庭院中,红梅争相绽放,傲然挺立枝头,片片雪花盘旋而下,寒风呼号,让人瞬间感受到冬日的凛然。

      谢渊站在木构架琉璃瓦顶的小亭中,看着天空中的雪花洋洋洒洒掠过眼前,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半敛着目,细致地理了理身上青色宽袍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细致,隐约可见青色血管的手腕,举止优雅带着一股子矜傲。

      曾经的那一腔热血被延兴三年的瓢泼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那些傲骨被一根一根折断,谢渊亲眼见着陈国从里到外的崩坏,且那几月不见天日的牢狱之灾使谢渊深刻地意识到,圣人君子那套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是行不通的,众人敬仰圣人君子,可世道却是容不下这样的人的,格格不入,终将毁灭。

      功业未成而半途道死身消,这叫心志高远的谢六公子怎么甘心入轮回?

      楚帝荒唐,众诸侯国群起而攻之,自此礼崩乐坏,天下纷争不休,随着楚国正统血脉被屠尽,王畿安京成了中原强国北魏的国都,残余的楚国旁氏退至江南,改帝为王,东陈是近夷族的一个民风剽悍的诸侯国,军事实力虽强,却为其他两国所鄙视,民未教化,国力不丰。

      诸侯混战,天下乱了将近两百年,最后天下三分,各占一角,北魏综合实力强悍,占据最有利的北方,临海一带三面环海,背靠最宽的峘山山脉,多平原,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南楚有皇族血脉,争霸师出有名,聚集大批文人墨客,靠着世族大家把持江南一带,土壤肥沃,天下最大的粮食产地,出了名的富饶;东陈,临近夷族,常年被扰,由此使其民风剽悍,女子若是勇猛,亦可为将帅,其地势复杂,有最险峻的山脉,最广阔的沙地和最辽阔的草原。

      东陈几乎全员皆兵,却不善农事,不爱商科,是三国中最弱小的一个,若不是夷族那个大麻烦太恼人,其他两国早就把它灭掉了,但这种境况却在一人到来后得到了巨大的改善,短短七年时间,从“两国鄙陈”到“苦陈师久矣”,谢渊居首功。

      谢渊,陈国相师,二十入陈不过三年便官至相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陈文王的力举之下,大刀阔斧改革旧制,扫除沉疴宿疾,保战兴农,促进国商,使陈国短短数年奇迹般崛起,真正成为雄距一方的大国,而非之前积贫积弱名不副实的伪大国。

      如今陈国蒸蒸日上,正是稳固新政,在天下展露头角的好时机,却不想天意弄人,陈文王在此时病危,陈国王太子与谢渊积怨颇深。

      天色将暮未暮,飞絮般的小雪至此时已成鹅毛般的大雪。

      天色愈暗,谢渊坐回亭内,轻敛衣袂,骨节分明的手拿起煨在火上酒壶,到了两杯,一杯拿在手上,一杯置于对面。他握着酒杯也不喝,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垂眼沉思。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打破的亭中的宁静,是他从小跟在身边的老仆郑伯。

      郑伯从小就是谢渊家的仆人,平时做事严谨,极为守礼,没有主人家的传唤,绝不会冒冒然打扰,今日这番模样,定是发生了大事。

      郑伯步伐急切,面色焦急,走近谢渊还未说话就扑通一声跪下,面目含泪:“公子,陈王薨了,陈王太子将继位,您与陈王太子结怨颇深,照他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会放过您的,咱们快离开陈国吧!”

      谢渊来陈国不过短短数年,根基尚浅,陈文王在时,欣赏他的才华,给予他许多权利,他倒不必惧怕陈国贵族及其它两国给他施绊子,所以谢渊对建立自己的势力并不急迫,却不曾想,意外来得如此突然,陈文王突发疾病,没几天就药石无医,即将就位的陈王太子与他结怨颇深,谢渊为使新法深入人心,曾力荐将触犯新法的陈王太子下放边疆历练,太子太傅管教不力一并处罚。

      谢渊放下酒杯,扶起郑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微微一笑,轻声道:“郑伯无需多虑,我自有办法。”

      是了,他服侍的公子可是清河谢家举世无双的谢六公子渊,少时即有神童之名,十六岁入朝,风光无限,曾少年意气鲜衣怒马,驭烈马架满弓百步穿杨,曾踌躇满志朝服绶带,傲群雄战朝臣搅弄风云,却不想朝堂诡谲多变,人心难测,被迫远走陈国。

      几息之间,陈王太子亲卫已至门外,不巧,领兵之人正是因太子触犯新法而被施以髡刑的太子太傅楚涵。

      门童踉踉跄跄前来禀报,谢渊依旧坐在亭中赏雪品酒,郑伯站在一侧,明显还是有些心神不宁,看见门童如此慌张,呵斥道:“你的礼数呢?何事需如此慌张…”

      “我已知,下去吧”

      谢渊打断了郑伯的训斥,挥退门童。

      “郑伯,把府里的下人都打发了吧,然后你在城南二十里外的庄子里等我,切记小心行事,莫节外生枝。”他说话时不疾不徐,轻声脆耳,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郑伯以为公子愿避其锋芒一如在南楚之时,连连称好,退去安排。

      郑伯离开后,谢渊又起身走到一处怒放的红梅边,注视着枝头那傲然挺立,鲜红如血的梅花,忽地粲然一笑:“真美。”

      “解体而死,够惨,够难看。”

      他轻声呢喃,迈步走在这片红梅之中,步履轻缓,寒风拂过宽袍,几瓣红梅落在肩头,他亦不曾拂落,一派从容,哪有半点离开之意。

      …
      天色已暗。

      身着甲胄的士兵把相府围得水泄不通,黑色骏马拉的车架缓缓停在相府门口,楚涵着一身靛青色锦袍,头戴金镶白玉冠,手拿一把油纸伞从车上下来,他站在相府门口,抬头看着门上高挂的门匾,上面有陈文王赐下的镶着金边的“谢府”二字。

      “谢府,也就看着还不错。”他负手冷笑一声,抬步走进谢府。

      楚涵,东陈名士,善音律,通谋略。被处以髡刑,剃掉所有头发之后数年未曾出过府门,直至今日,奉陈王太子令前来捉拿谢渊。

      谢渊以刑法严明,手段冷酷闻名,本以为他的府邸也应是萧瑟清冷得紧,却不想谢渊的府邸被布置得十分雅致,府内灯火通明,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一路蜿蜒,不见想象中众人慌乱无措的场景,这府里却一片寂静,不见人影,更不见他想折辱的谢渊的身影。

      楚涵想着谢渊不会早就收到消息跑了吧,但是转念一想,谢渊此人心高气傲,断不会再一次仓促远走。

      楚涵打量了一番谢府,向后面的庭院走去,一座小亭一片红梅,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通过梅林,曲曲折折通向木构架琉璃瓦顶的小亭。这般诗情画意的布置在这武风盛行东陈是极为罕见的。

      楚涵厌之入骨,请命亲自前来捉拿的人此时正端坐在亭中,一身宽大青衣,脊背挺直,握着一杯温酒,怡然自得地欣赏着亭外的雪色红梅,待他走到身前才似刚发现他一般,轻敛衣袂,作出请的手势。

      “谢相好雅兴,现在还有心情在这里品酒赏雪!”楚涵见谢渊此番作态,心中涌起一股闷气,忍不住出口讽刺。

      谢渊环视将木亭层层围住的士兵,不疾不徐放下酒杯,“太傅来得真快,如此迫不及待吗?”

      杯中清酒已见底,谢渊抬手斟酒,四面刀剑明亮如镜,刀光与雪色交相辉映,一派森然肃杀之气。清酒在刀光中倾倒而下,注入杯中的不像是醇厚的清酒,倒像这满室的冷冷杀气。

      持酒壶的手,修长,白玉一般,一看就是个柔柔弱弱的读书人,楚涵看见他倒酒时忍不住分心想着,这般娇弱的人怎么做出那些骇人之事的。

      “太傅不妨尝一下这南楚清酒,香气醇厚,最适合赏景时来一杯。”

      “谢相对今日进宫之事就没有什么想交代的?”楚涵眉目一冷,“当初你使我蒙冤受髡刑之时,有没有想过,落到我手里的这一天?”

      谢渊仰头一口喝下杯中酒,苍白的脸色泛起薄红,“好酒可不能浪费!”

      转头仔细打量了楚涵一番道:“听闻太傅自髡刑后足不出户好几年,现在上门找我,想必这头发是完全长好了,恭喜恭喜。”

      “你!”

      楚涵勃然大怒,拍桌而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楚涵身为东陈贵族名士,又为太子太傅,髡刑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无异于把他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现在又提起,无疑是在他伤口上撒盐。

      楚涵面色有些狰狞,怒极反笑,大踏一步,伸手就想去拽谢渊的衣襟。

      谢渊稳坐不动,在楚涵的手即将抓住他身前衣襟的那刻,他抬眼看向楚涵,眼神如刀刃一般,不带一丝暖意,在这极寒的冬天,更显冷肃,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谢渊平时说话举止都是一派南楚儒生的姿态,温文尔雅,进退得宜,但方才那一眼决不是一个儒生该有的眼神,那是玉面罗刹谢相,以不可阻挡之势推动变法,以强硬手段施行新政的冷硬政客的眼神。

      楚涵被谢渊的气势一怔,手骤然停在半空,险些下意识往后一退。

      却很快缓过神来,现在陈王太子当政了,谢渊不知还有几时好活,现在他只能任人宰割,有甚好惧,楚涵瞬时气的脸色通红。

      只是不等他再次发难,谢渊已站起身,捋平衣襟褶皱,走出亭子。

      “不劳太傅动手,渊自己来。”

      谢六公子渊的美名传遍三国,江南一带文风盛行,好享受奢靡成性,多得是浪荡贵公子,谢渊却是其中最独特的,如一株挺拔凛冽的青竹,是南楚士子中的领军人物。

      谢渊长发高束,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镂空发冠中,身形高挑消瘦,宽衣博袍,自楚涵身前经过,气态从容,无半分遭遇横祸的狼狈姿态。

      “走吧。”

      谢渊抬步向府外走去,却被楚涵叫住:“谢相,等等,您现在身份未明,为了防止您逃离,一些措施还是需要的。”说罢,亲自接过士兵递来的镣铐。

      “您贵为相师,又是南楚名士,为免折辱您的身份,让我亲自为您戴上吧。”

      楚涵带来的镣铐有两指粗细,是东陈专门用在奴隶或穷凶极恶的死刑犯身上的,他嘴上说着不想折辱,其实比谁都想看谢渊失态。

      谢渊暼了他一眼,配合着抬起双手,任由他把粗糙沉重的镣铐带在自己手腕,白皙伶仃的手腕衬着那乌黑的镣铐,带着一种凌/辱的美感,黑与白,对比鲜明。

      楚涵又生出一种这手腕强硬冷血的谢相其实格外娇弱的感觉,他的腕骨比之常见的东陈人纤细的不止一点半点,线条好似青竹脉络,似乎随时可能被沉重的刑具折断。

      不过,楚涵的打算又落空了。

      谢渊依旧不悲不喜,带好镣铐后,垂下手,任宽大的袍袖盖住,撞的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有劳太傅。”

      楚涵总觉得这谢渊天生与他犯冲,明明想羞辱他,可情景却变成在侍奉他一般,楚涵脸色青了又白,精彩纷呈。

      “带走吧!”楚涵厉喝一声,甩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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