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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   顾昭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进来将那个马桶搬了出去,再晚些的时候,竟果真将那几张笼木床也搬了出去,换了张单人铁艺床进来,镂空缠枝的床头床脚,颇有法式风情,最离谱的是,那铁艺床上还配了张席梦思。因是盛夏,只搭着条薄毯,却也是羊绒的。

      这哪是坐牢,除了室内阴暗潮湿些,比她回国时船上二等舱的那个房间也差不了多少。想来这个顾先生是土皇帝当上瘾了,连个偶尔落脚的地方都不放过,把它当行跸来布置。

      但倘若这里是行跸,那她算什么?嘉岚任凭思绪信马由缰,想到这里,不由苦笑笑。

      估摸着时间已经不早,便脱衣上床。头一挨上枕头,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枕头似乎比一般的要高一些,她半支起身子,伸手去枕头底下摸,指尖触到什么,微微一怔,枕下居然藏着本书。

      嘉岚将那本书取出来,就着狱卒才额外送进来的油灯一照,不禁惊讶更甚。是一本小说,封页上的标题是德文,歌德的《浮士德》。

      特意给她送这么一张床这么一本书来,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意有所指?

      不过刚好,她有难入眠的毛病,每逢夜深难寐,总要翻几页书才能踏实入睡,因此床头常年摆着几本消遣的读物。

      翻着书,胡思乱想着,虽然身处囹圄,但她竟没一会就稀里糊涂地起了困。

      **

      离开龙华监狱,顾昭又去码头转了一圈,近十点时,他才吩咐回顾公馆。照例是裴子义开车,他靠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

      开出码头区域,迎面忽一道白晃晃的强光直直的向他打过来。他觉察到光感,当即睁眼,只见约莫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一辆福特汽车打着远光灯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开过来,气势汹汹,明明已经见到了自己这辆车,却丝毫没有减速的势头,一看就来者不善,大有玉石俱焚的架势。

      裴子义也觉察到了不大对劲,低咒一声,“妈的!什么路子,敢在咱们地盘上撒野!”一只手将方向盘快速往右打、避免撞车,另一只手已迅雷之势探进座位底下,预备掏枪。

      他的上臂绷的笔直,肌肉将西服的整个肩胸撑的十分饱满,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全身上下每一块筋骨都进入备战状态,严阵以待。

      反而是顾昭自己仍一派从容,往那灯光处漫扫了一眼,轻声吩咐:“靠边让路。“

      “九哥!这是咱们自己的地头!“

      “让。我让你让,你就让。”

      裴子义只得依言行事,右手仍扣着那把枪,以备不测。顾昭却轻轻一哂,恢复方才的闭目养神态。下一瞬,来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丝毫未作停留。

      “那……那不是祁山东?“裴子义见顾昭如此礼让,既愤懑又不解。他二十出头,直肠子一根,行事简单粗暴,浸淫在顾昭身边多年,别的本事没学会,但好在练就了一副乖顺的耳朵,无论顾昭说什么,都奉为圭臬、言听计从。

      “是祁山东,但那车不是永达的,昨晚我们才见过。要是我没猜错,车后头还坐着个人。”顾昭道,“祁山东那样的软骨头,别说借他一辆车,就算借他一个车队,他敢半夜三更来我的地头撒野?他不要做人,他主子何笙平还要。就算不捅出点什么篓子,只是露个脸,瓜田李下,两个租借逞起意气来,也够上海滩血雨腥风个几天的。何老头怎么跟法国佬交代?”

      “九哥的意思是说……车上坐着陆新铮?他来咱们的码头做什么?”

      “我眼下也拿不准。”顾昭靠在椅背上,沉默了片刻,闭目问:“现在几点了?”

      裴子义低头看了看手表:“十点差五分。九哥,就回公馆吗?还是有别的地方要去?“

      “十点?季公馆的生日会散的这么早?”顾昭皱眉沉吟。陆新铮方才从他的局上离席便是连称要事在身——所谓的要事他心里清楚的很,这当口那姓陆的理当是守在季公馆门口等着抓人,怎么还有闲工夫在这外面闲晃荡?

      顾昭低头思忖,快速将白日的事情过了一遍,忽然心头一跳:“子义,你在这里下车,回码头给云仙打电话,让她想办法联系陆新铮,将他拖住。”

      “苏云仙?陆新铮凭什么给她一个唱戏的面子?”

      “你只管打电话,别的不用管。她苏云仙的能耐,你往后有的是机会见识。”

      **

      嘉岚怎么也没想到,短短两三个小时,顾昭去而复返,而且这一回,他不再像前次一样闲庭细步,开了门,几步走到已经躺倒的她床边,“起来,跟我走!”

      嘉岚才刚阖上眼,并未睡熟,听到动静,早已警醒,此刻却装出惺忪模样,含糊问:“怎么了?”

      顾昭见她不紧不慢,索性伸手将她从床上拖起来,将床尾的外套塞进她怀里。好在她方才睡时只脱了外套,除了领间的扣子松了两颗,衣着还算完整。

      “走,不要废话。衣服到车上再穿!”他手掌宽阔,力气惊人,攥在嘉岚的胳膊上,她丝毫挣脱不得。嘉岚被他这么连拉带拽地拖到囚室外,一个矮胖狱卒过来意思性的拦了一下,“顾先生,你要的吩咐我们都照做了,就这么把人带走,我们不好交差呐——”

      顾昭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轻轻掷在桌上:“看清楚了,这是吴大帅的手令。我留在这里,怎么交差,你们陆将军有数。”

      嘉岚因被他钳制着,动弹不得,只能趁机朝那手令上扫了一眼,手令上的确盖着吴大帅的亲印,不过那上面的意思却含糊不清,只说见此令者必须放行,并没说清放行的是货物还是人。

      嘉岚就这么半推半拽地被塞进了副驾驶座,顾昭自己坐了驾驶座,一踩油门,绝驰而去。车子开出华界,穿过法租界,直到了公共租界的地头,车速才稍稍缓了下来。

      “事情有变故?”穿越半个上海滩的沉默之后,嘉岚率先开口问。她着洋装,睡时为了舒服些,白衬衫下摆没有掖进裤子里,此时正松松的垂在外面。未系好的荷叶边领口露出一片雪肤,形容有些狼狈,但变故陡生之下,神色倒十分镇定平淡。

      “嗯。”顾昭将车靠边停住,掏出根烟,含混应了声。有一会,方问:“现在有两个选择,跟我回家,我送你离开上海,你挑一个。“

      嘉岚脑中思路疾转,面上却装出一副懵懂:“我为什么要离开上海?”

      她是字面上的意思,顾昭却故意曲解成反问,笑道:“那就是想跟我回去了,走吧——”说着已重新点了火,眼看就要一脚油门踩下去,嘉岚忙叫停他:“顾先生,事已至此,你我就不要再兜圈子了,我愿意在船厂一事上帮忙,眼下出了什么事,我希望你不要瞒我。”因要阻止他去踩油门,嘉岚没有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手恰好按在了他的大腿上。

      她手心柔软冰凉,隔着长衫都能传来冷意。顾昭微微一怔,侧目见她衣襟半敞,纤细的锁骨衬地她格外瘦而窈窕,再往下……忽有些不知道该将眼睛往哪里放。

      别过眼,换了副笑脸,才道:“你装蒜,我兜圈子,我们谁都没便宜谁,不是也挺默契?”

      说完,拾起手边的外套,扔给她,“晚上风大,衣服穿穿好。”

      外面风大是不错,但他车窗并没有开。这和在室内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眼下事态紧急,她又一头雾水,这种无谓的牛角尖暂时没兴趣去钻,依言披了外套,正要开口,“扣子……扣好。”顾昭又吩咐了一句。

      嘉岚这才意识到自己襟前已敞到了第三颗扣子,再往下一点……

      嘉岚脸色微红,快速将扣子扣到最上面。

      顾昭眼角的余光瞥到她矫枉过正的慌张样子,本想开口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一笑:“沈小姐,装傻充愣不适合你。你昔日力挽华亚大厦之将倾的风采,陈主任可都跟我说了。”

      嘉岚微怔——他说的是民国五年的事,那一年她十七岁,还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一派天真、却有着一腔热血的少女。在收音机里听到华亚银行的汇兑风波,兴冲冲捧着母亲留给她的遗产,要救中国人自己的银行于破产。

      也就是在那一场风波中,她认识了梁淞铭。

      听他提起,嘉岚只觉恍如隔世,笑道:“年少不懂事,轻狂妄为,顾先生何必拿这个说笑。”说完,她沉吟了一会,似在思考什么,旋即眉头舒展,居然露出一副恍然之色:“你想要船厂,有人想要我的命。我现在算下来,这一个小小的瑞隆船厂,居然牵扯了少说四方势力。”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转过头:“我没猜错的话,你抓我是为了我身后的冯海恩和梁淞铭,他们想杀我,是为了什么?灭口?还是出气?灭了我还不如烧了船厂的账簿来得轻巧!”

      “账簿?”顾昭眸光几不可察的一紧,松了将要点火的手,将钥匙往车台上一撂:“你猜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上海开埠不过几十年,船厂的生意有多好做,谁都晓得。但只有洋人有造那万吨大轮的技术,早些年,除了北洋水师,哪个敢往造船上想,也就近一二十年,才出了一个江南造船厂。“嘉岚不紧不慢道,心中浮过一丝惘然——“师夷长技”喊了许多年,还是要捡洋人剩下不要的东西。“瑞隆船厂这些年在上海捞的钱,我敢说,都抵得上西门子在整个东欧的盈利之和,自给自足完全不在话下,德国政府为什么要巴巴的把这金饽饽往外卖。马克虽然在贬值,但那是德国境内的事,只要瑞隆船厂不继续向德国政府伸手要钱,贬不贬其实与这些海外投资并不相干。所以我在想……原因只有一个,瑞隆船厂收益其实或许看起来并不好,需要德国政府不停地输血……”

      “但这么一来就很奇怪了……要是连洋人在租界办的船厂都赚不了钱,那这世上,只怕没多少能赚钱的营生了……”嘉岚轻笑:“可是你看,这十里洋场还是这么日复一日的光鲜,可见这理不通。”他们所在的地方离百乐门舞厅不远,她说这话的时候,竟真依稀有喧闹的歌舞声从远处传来,像在竭力坐实她话里的纸醉金迷。

      “所以你是在猜……沙福德私吞了瑞隆船厂的钱?”

      嘉岚哂道:“岂是我一个人这么猜,顾先生不也是这么想的?方才你一走我就一直在想,我何德何能能让你顾先生看上,不惜以牢狱之灾相胁迫?”

      “后来想通了瑞隆船厂的蹊跷,这事便也就清楚了。你既然能查到我帮陈主任校对翻译的事,也就当然能查得出我和梁淞铭的关系。”

      听到“我和梁淞铭的关系“几个字,顾昭眉头不觉皱了皱,然而只一瞬,却反欲盖弥彰地轻轻一笑:“哦,那你和梁行长……是什么关系?”

      嘉岚没防备他会这么直白相问,脸色微微一变,岔开话题:“这不关你的事……”

      “你才说我抓你,看中的是你身后的梁淞铭,现下怎么又不关我事了?”因她那不自觉的脸红,顾昭似乎有些不快,长臂一探将车钥匙重新捞在手里:“既然想的这么明白,就跟我回家吧……不过有一件事你猜错了,我看中你,只是因为你是你,和那两个人没有关系——这上海滩又不止他姓梁的一个干银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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