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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荒坡香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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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十里坡。东西去十里,南北去十里,只余荒烟蔓草,最近的村落亦在十里之外,故名曰十里坡。此时,碧天如洗,燕草如丝,宁有思葬在这谢绝人烟的绿草蓝天之中,倒不失为一个好归宿。纳兰容若缓缓走近,不由想起了李贺的《苏小小墓》,于是沉吟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李贺确是鬼才,不过几句,便没来由得让人心折神伤、黯然销魂。
容若来的时候,坟前已燃了三尺香烛,摆了一束杜鹃花,他不禁有些释然,除开自己,总还有人记得她,拜祭她。清风过处,吹落他长长的衣衫,他一时心情大好,不免对着坟茔自言自语:“宁小姐,平素你宾客如云,想必难得有这自由自在的时光,”又索性卷起长襟,席地而坐,道:“今天,也让容若借一借你这风物长宜的宝地,偷的浮生半日闲吧。”一时又是抬头看天,一时又是低眉扶坟,倒觉得朝中之事、家中之事、案中之事都与自己无关,飘飘然有些出尘。
但尘世来毕竟要回尘世去,不久,紫鹃便神色匆匆地找了过来。
容若知她有事,却只是一扬手,将她止住。
“紫鹃,依你所见,这里可算得上是一个上好的所在?”
“荒烟蔓草,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怎么能算是好所在呢?”
容若只兀自摇了摇头:“结庐在人境,但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莫非硬要人多才算好吗?”
紫鹃也不跟他拗,嘲道:“得得得,少爷既如此喜欢,不如就在这搭一个草庐,住在这算了。”
“好是好,只是欠一个洗衣做饭的美娇娘,”说完,抬眼看紫鹃,却见两颊生霞,满面红云。
“说吧,有什么事?”容若不再逗她,切入正题。
“户部尚书章大人正四处找你呢?”
容若有些悻悻,拍了拍尘土,便随着紫鹃告别了十里坡,也告别了宁有思。
容若到的时候,户部尚书章明哲已置了菜焙了酒,静静候在那里了。本是把酒酣谈的光景,却依然掩饰不了章氏脸上的焦急之色。容若进门之时,崔明宇也跟着到了。两人以眼光交流,马上明白了章家设宴之意:一个是明相长公子、一个是索相准女婿,一齐请来,必是替身陷大牢的章晓阳求助。
果然,章尚书引两人入席,也不动酒菜,便开门见山道出了真意。大意是说希望他们二位延请明相爷索相爷出面,务必救出章晓阳。容若与崔明宇其实也心急如焚,只是此案可说证据确凿,翻案实难,亦是有心无力。只好应了些殚精极虑、义不容辞的安慰话。但章大人毕竟年事已高,说到伤心处,竟哭至昏厥,被下人抬了出去。于是,章家的宴席上,只剩下纳兰容若与崔明宇两个外人。
“唉,”崔明宇灌了口闷酒,说道:“你我又何尝不想早日救公子脱离苦海呢?不过,此案民怨甚大,就算我们肯,圣上肯,天下万民不肯,这也难办啊。”
容若也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宽慰道:“崔大人也无须太过介怀,你我但求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就好,我想章兄没有杀人,不至于会枉送性命的。”
崔明宇凝神握着酒杯,道:“如此自然最好……”
容若赶忙改换话题:“说了这些话,我竟不知崔兄大婚筹备的如何,崔兄不妨说些高兴事来听听,让我也沾粘喜气。”
崔明宇一怔,回到:“有甚高兴,明索二家一向水火不容,大婚之后,我为索派,你为明派,怕是再没有这样坐下喝酒的机会了。”
容若不禁放下酒杯,快意道:“我是闲云野鹤,你是朝中清流,即便处境不一,又有何干系呢?纳兰容若依旧是纳兰容若,崔明宇依旧是崔明宇,”旋即顺口拈了一支短句;“酒照喝,话照说,几曾管干戈?”
崔明宇也是一扫心中块垒,索性不拘行止,摇起手中折扇,大笑起来。
又举起手中酒杯说道:“喝酒,喝酒。”
推杯换盏间,容若悠然瞥见扇上题有一诗,曰:“岂有柔情胜旧识,花开花落两由之,”一时来了兴致,拱手道:“久闻崔兄丹青了得,尤擅画扇,这件墨宝可否借在下一看。”
崔明宇酒酣,自然是求之必应,双手把折扇递了过来。容若展开折扇放在手上赏玩,不由叹道:“不仅是好诗好画,做工亦是天下无双。”
崔明宇只一个劲得自谦到谬赞谬赞。
“不过,”容若话锋一转,“这两句诗,倒不像是出自良人之手。”
崔明宇脸微微一红,不知是酒意,还是害羞。末了,假意呵斥道:“谁不知你纳兰公子年少风流、阅红颜无数,怎么,今天你倒寻起我的开心来了?”
容若只是笑,并不答话。
崔氏停了一阵,遂自言自语感怀道:“年轻时雅慕风流,到如今自然知道荒唐,谁人没有过去呢?纳兰公子,你说是不是?”
容若方才不过随口一试,岂知大婚将至的崔明宇真的曾与人有私,不免又是尴尬又是恨自己多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岂有柔情胜旧识,花开花落两由之,容若心中默念,不知是何人,又是何故,作此感叹呢?
倏然间,清风徐来。隐隐有些香味从崔明宇身上飘过来,容若闻见,倒有些熟悉,神似宁有思坟前的杜鹃花。折扇迎风颤抖,亦纷纷抖落下状如花粉的颗粒。
纳兰容若一时想的出神,不免劈头问道:“你可曾去过京郊十里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