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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坦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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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剖析内心是一件难事,将心里的想法全部干干净净地说出来,更让我感到难堪,可我依旧鼓起勇气去这么做了。
可能从那个时候起,“它”已经取代了我的“舌”。
而我还停留在“眼睛被未知生物寄生”上。
“它”比我本来的要灵活得多,不论在进食方面,还是在言语沟通上,或许正是如此,我才察觉不到我的异常。
因为我是想要成为有那样特质的人的。即使我不喜欢说话,经常习惯性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也有想要成为那种擅长交际沟通的人的想法。
“眼”扰乱了我的生活,而“舌”将我的愿望付诸于现实。
从见人随口打招呼开始,到某些“安慰”、“向上”的话能够随便从我口里说出,我感受到父母愈加柔和的目光,内心就可耻地动摇了。我仿佛成了一个花言巧语的人,用口舌玩弄人心,挥霍着自己廉价的人性。
在过去工作后的休息日里,父母看到我都会数落我两句,左右都是灌输着“不要玩物丧志,要学会居安思危,努力上进,不断学习”之类的想法。如今赋闲在家,只是因为几句聊天,类似于空手画饼的随口敷衍几句(就我本人而言,没有实际行动的口号就是一种欺骗,“舌”似乎对此极为擅长),就能得到被安慰的待遇。
——我在嫉妒。
我推辞了去省里医院检查的计划。
在我睁着眼,直视着明亮的灯泡,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夜之后,我取消了省城医院检验科的预约。
我偶尔会想,父母在起夜的时候是否能看到门缝底从我的卧室里泄出的灯光?他们是否会好奇,或者是像小时候一样,因为浪费资源而将我数落责骂一番?
回应我的只有闪烁着的含着担忧的眼神,以及平和且带着些温暖的笑容。
我想试图说些什么。
“舌”在我的口腔里搅动了一番,然后伸进了我的胃里,我难受到作呕,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因为过于良好的待遇感到难过。
大概我还想吃糖,当个喜欢甜食的幼稚鬼吧。
我开始主动出门了。
不是被“眼”操控着,走向更明亮的地方,而是自己走到了阳光下。和母亲保持着一定距离,佯装亲切地聊上两句,又和父亲散了一会步。他们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每月拿着一两千的退休工资,在我的家乡这种小地方,也能很好地维持生活。
但仅仅能维持生活是不够的。
我应该去找下一份工作,至少不该给家庭多添一份负担。
——可是,我这样和他们随便接触,我这样在外面随意走动,将他们放在危险的位置上,竟然想着如何满足他们基本物质之外的需求,不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吗?
——
如此数天之后,在一个晚霞绚丽的傍晚,我向父母说了近来的遭遇。
开头就和普通的闲聊一样,是到了一定年龄的人都喜欢用的“记性不好”这个话题,到“多多注意休息”之后,就切入了正题。
“您有过身体完全不受指挥的体验吗?”
“是在说梦魇?人多少都会遇到这种事情,很正常。”
“不是那回事,”我觉得喉咙有些发紧,“舌”也不听指挥地扭动了几下,以至于我咬字都颇为含糊。我难以确定我能否把话说完。
“后面说的话可能很难让人接受,我希望你们能听我把话说完。”
气氛陡然冷凝。
那虚假的温馨场面,就在几句话里被点燃了。母亲缩了下手,五指握紧成了拳头,我的心里载满了惶恐,而在这惶恐之海中,又有那么一叶方舟漂泊着,试图得到生还的可能。
父亲想要说些什么,母亲拉住了他,口里是强压着的不悦,她对我道:“你说吧。”
“工作的事情,非常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我有些不敢看她,把这种事放在过去,我必然不敢抬头的,可我的“眼”早就脱离了我意愿的束缚,只要它愿意,它可以直视任何东西。
“我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虽然这种话听起来确实很像借口,可我希望至少身为亲人的你们能够相信我。在我接下来说的事情上,我没有欺骗你们半分。”
“我的身体出了点问题,您也可以觉得我得了什么怪病——我觉得我身体里面长了一条虫子,或者别的什么。”
“你是说你丢工作的情况是因为怪病?”
母亲的坐姿很稳,透过她的双眼,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眼底的情绪,那可算我最熟悉的神情了。
我究竟在期望什么呢?我竟然会想她可能会因此而害怕,即便没有担忧,也应该会有点害怕吧。
那丝丝愤怒的火气都能烧着我的愧疚之心了,我张了张口,感觉有些窒息:“是的,我感到我身上寄宿了一个怪物——也可能是一群。”
“去医院做检查了吗?问问医生怎么说。”
“去了,没有任何问题。”
他们没有相信我。
是的,谁会相信没有任何事实和证据的事情呢?说出因为寄生虫而失业,又拿不出来有问题的检查证明的我,也不像是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抗压能力正常的成年人。
平日里,我对这些整天嚷嚷着自己不正常的人也是嗤之以鼻的。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就再去检查一次,明天我们陪你去,把检查报告交给我。”
“我的孩子不应该是个被莫须有的东西吓到失业的废物。”
父亲坐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既然你觉得身体有问题,就去看病吧。”
他们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好像是什么荒唐的小丑,执迷不悟的瘾君子,偷鸡摸狗的窃贼小偷。
其实这应该算个好结果。
过去我可得不到什么辩解的机会,如果持有的态度和他们预想的相左,受到就不只有冷暴力这种可以称之为和善的惩罚了。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的“耳”也开始有了变化。
具体的时间我已经不清楚了,因为“眼”被寄生起,我就不再敢看诸如镜子玻璃之类的反光的道具,并非很激烈的拒绝,而是一种很理所当然、自然而然发生的回避行为。
说来我过去还算个“网瘾青年”,靠使用电子设备吃饭的人,如今和“搭挡”们的交流时间大幅缩减,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和“它们”一起并肩,继续为了生存而拼搏下去。
言归正传,比起“舌”变成能够如同“蛇类的舌头”那样随便伸缩自如的东西后才被我恍然察觉,“耳”的取代则明显很多。
起初是很轻微的耳鸣:这算我的老毛病了,过去感冒诱发中耳炎后用左氧氟沙星滴耳液治疗留下的后遗症,时来时不来,是个无法管教的坏孩子,如果不是仔细分析,我并不会注意它;然后就是短暂的失聪:在坦白之前,父母担忧似的跟我抱怨几句,说我经常聊着聊着就走神了的情况,我原本将这归结为我自己的精神状况的问题,现在想来,我可能是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而现在,我已经完全听不见声音了。
我在坦白之后就回了卧室,挂架上吊兰的叶子伸长得有些过分了,它被门夹断了一截,落在了我的屋子里。
“舌”躁动地扭了数下,我回过神来,那片碎叶已经落到了我的口里和“舌”纠缠在一起玩着什么环游消化系统的游戏。
那味道让我想吐。
我扣着喉咙干呕了几次,光是把碎叶弄出来,就让我出了一身汗。如此倚着墙,半瘫在地上,竟觉得自己和母亲口里的废物并没有两样。
就在不断喘息中,我突然后知后觉到了这件事——我听不见了。
可我知道我在喘息。
我知道门关上时发出了声音,我甚至可以通过声音来模拟。
我知道距离家西南两百米的马路上有满载货物的卡车经过;我知道右边邻居家的餐厅里,他们一家人在讨论着学校组织远足活动的事情;我也知道隔着两堵墙的门里,母亲和父亲正在为我的事情争论,你来我往的都是些“教育失败,都是因为你不负责任”,“像你这样的父亲/母亲才会教出这样的孩子”又或者是“你这种人也配这么说我”之类毫不令人感到意外的话——如果我现在出去,将我听到的内容告诉他们,他们会不会多相信我一点?
或许我也只会被指责说“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偷听长辈谈话,实在是私德败坏”什么的吧?
总而言之,我听不见了。
“耳”仍旧活着,以另外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形式活着。
我只能把四肢缩得更紧一点,少占据一点空气,就好像能得到更多的一份自由似的,我只要把自己蜷在一个角落,那剩下的空间就都是能被自由挥霍的场地了。
我的四肢还是属于我的吗?
我的思维是否还完全是我自己的体现?
和我拥在一起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眼”仍旧盯着灯泡,“舌”游动在咽喉间,“耳”给我分享着它得到的情报——
明明是热闹的,我却感觉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