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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木头番外 ...

  •   晨钟暮鼓,轻颂梵音。

      大理位处南方,甚少下雪,今年却下了场罕见的大雪。瑞雪兆丰年,新王登基十年,倒真是个好兆头。

      我扫去佛堂前的积雪,却未动手拂下那沾在袍上的晶莹。松树的针叶终是承不住雪的份量,不消片刻便扑扑落了地。

      常年穿在身上的袍子已起了几处褶子,衣摆处也已洗得发了白。我淡笑,若是换作以前,她定是又要笑我呆了。

      手心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我抬眸,一枚雪花坠入手心。

      雪化,缘灭,一如我与她。

      我试着握拳,想要挽留,终是坠落至地,再也无处可寻。

      忘痛,命里无她之痛。只是任凭我拈香侍佛,那四苦终是要伴我一生。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青禾哥”、“青禾哥”、“青禾哥”……一声欢喜、一声伤心、一声哀求,声声敲打在我的心上。

      佛祖,弟子是否错了。

      无数次,在青灯下忏悔。如果时光重来,可否允许我拥她入怀,再不放手。可惜……可惜,再无如果。

      四十年前,也是在一个微冷的冬日,父王将我与青崖唤至跟前,笑着说,“絮儿是蒙国来的贵客,以后便是你们的妹妹了。”

      是怎样的妹妹,我好奇,却只瞧见那躲在明黄袍子后的一团雪白。

      我永远记得那一年的冬天,那被雪白色的狐裘包裹着的小小人儿,那冻得鼻尖发红、大眼圆圆的小小人儿。

      父王有好几个女儿,却不是唯唯诺诺、便是目中无人,唯有她像只受惊的小白兔,紧紧地拽着父王的衣角,却还是仍不住好奇地将头探出向我们张望。

      青崖打小便会哄女孩子开心,在父王的默许下,他很快便走上前,牵起她的手,笑着与她打了招呼。

      父王微笑不已,我却显得有些笨拙,明明也渴望能握着那面粉团似的柔软。

      十年的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情根深种、思念成灾。

      我在等待,等那小小人儿长大,亲手为她制成嫁衣,亲手替她摘下喜帕,听她唤我一声“夫君”,而非“青禾哥”。

      女子十五及笄,看着她穿上父王为她准备的纱裙,翩翩若蝴蝶飞舞,灿然一笑,那般的美丽。

      连青崖都知道我的心思,何况这鬼灵精怪的小丫头。

      只是,我却没想到,那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竟是如何也不能挽回了。

      “青禾哥,听说我娘亲在嫁去蒙国之前就是在这游丝阁里的,所以替我保密。”絮儿的眸子永远像蓄着眼泉水般,长长的睫毛就像是蝴蝶扑闪着翅膀,我对她总是没辙的。

      游丝阁,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就算没去过,也是听过那个地方的大名。青崖是那儿的常客,既然絮儿执意要去,我只能将此事告诉他,托他来照拂。

      果真,青崖也是不同意的,只不过那个犟丫头,我们谁也拿她没办法。

      小的时候,无数次地听絮儿提过,说她那远在蒙国的娘亲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只不过,唯有一件事,所有人都瞒了她。

      那是在她来大理的第三年,父王将我叫去了御书房。

      “絮儿在这儿一无所依,你是长子,性子又比青崖稳,父王将她交与你照顾,也是放心。”

      父王叹了口气,眉宇间皆是一片愁云。我隐约察觉出什么,却仍是恭顺地点头称是。

      欲离开时,却瞥见了书桌上那纸书信的一角,“妃柳氏殇”,柳氏,不正是絮儿的娘亲。

      可怜她自小便被蒙王送来了这里,如今娘亲又去了,只是,看着那张惹人心疼的笑脸,我终是不愿说出这秘密,宁愿烂在心里,一辈子……

      絮儿成功入了游丝阁,化名柳絮。她虽不及她娘精通四技,却弹得一首好琴,无人能及。

      她半个月才弹上一曲,却已经让大理城里那些王公子弟为之惊艳。不过,我又怎会让人轻易接近她,她是我的絮儿,我青梅竹马的絮儿。

      自此之后,游丝阁的名声大噪,除了絮儿,还有位姑娘。曾有客人从云龙城买下三颗鲛泪欲让絮儿单独为他弹上三首曲子,却被絮儿笑着拒绝了。

      事后,她还趴在我的肩头,咯咯直笑:“青禾哥,就算那人用整个天下来和我换,我也不换给他。我的琴,以后只弹给我喜欢的人听。”

      我的心微微一动,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淡笑不语。

      絮儿是我命中注定的劫,如果我知道她会在那一年遇上她命中注定的劫,当初又是否会将她的提议反对到底。如今想来,仍是不会,我到底是学不会说不。

      “青禾哥,我喜欢他。”絮儿在说起李修的时候,满脸的小女儿神情,愈发显得娇柔。只是她不知,她的青禾哥苦涩在心头,唯一能做的只是陪在她的身边听她一遍遍地提起那个人。

      “青禾哥,他不认得我了……”只是有一日,当絮儿失魂落魄地跑来找我时,我才知道终是出事了。

      絮儿,这胆大包天的丫头,竟然从青崖那儿拿到了一张易容用的面具,而李修那有眼无珠的人竟偏生没认出她来。是啊,几天的朝夕相处怎抵得上十年的日日夜夜。而我当时,恨不得想将此人挫骨扬灰。

      “我只是希望他喜欢的是我这个人,不因我的外貌而改变,只因喜欢的是我的灵魂,只因是我。”絮儿哭花了脸,她甚少流泪,这一次却真正揪痛了我的心。

      “青禾哥,絮儿已经没有爹娘了,他是孩子的爹,是我最后的希望。帮我……”

      我震惊,不仅仅是因为得知絮儿怀了那个人的孩子,还因为她竟然已经知道她的娘亲早在多年前便已经抛下她去了。我拒绝不了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哀求,只是带着一脸疲倦的她连夜去了丰裕朝。

      李修是丞相之子,就算他不愿,老丞相也要顾及自己的面子,更何况,絮儿的肚子里还有他们李家的骨肉。而我也成功地混入了李府,当了府上的护卫,只因我放不下那个自小便住在我心里的人儿。

      孩子没了,絮儿的心也死了。李修自成亲后就再未踏足过她的院子,见到一脸憔悴的她,我握紧了拳头,却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记忆里那比小狐狸还机灵可爱的小女孩眨眼已经长大,我原以为她会一直很快乐,就如当年初见。如今,是她错了,还是我错了……

      三年的护卫生涯,絮儿依旧留在李府上,对李修的执念一如她小时候为了练琴而不断磨破的手指。

      佛曰,一切皆为虚幻。

      爱、恨、执着,人世间的感情都随着生命一同灰飞烟灭。

      心动妄动,我心一动,便堕入凡尘,为伊不悔。她心一动,便着了魔道,因其而苦。我们都是痴儿,为爱而痴,到头来却是我错过她,她错过他,一无所有……

      直到三年后,絮儿提出了主动休离,我才发现了她的改变。似乎,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又回来,似乎,一切都变了。

      她不在乎李修如何了,她遇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月王爷,她唤我木头,她再也认不得我了。

      絮儿食素,她却大鱼大肉;絮儿虽为蒙国质子,却打小骄傲得很,她却对谁都很好,还会笑着说谢谢;絮儿最爱抚琴作画,她却连笔也握不好。

      她,不是絮儿……而我的絮儿,不见了。

      李修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有眼无珠,以为她便是絮儿,还痴心妄想再续前缘。但是,只有我知道,她不是。

      她是谁?她告诉我,她叫唐糖,她说她这是灵魂易主,她说絮儿死了。

      死了,是死了,我知道,只是一直不愿相信而已。

      是怨他,还是怨她?谁也怨不得,只能怨我轻易放了手,这一放,缘,便没了。

      回了大理,我便向父王请罪,拜入佛门。

      君落月待她很好,从青崖的只字片语我也能知道。只是,这些与我再无干系,我只期有朝一日能忘了失她之痛。

      谁又曾料到,去了趟蒙国,到底还是再让我遇见了那位替了絮儿的唐姑娘。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声音,却有着不一样的灵魂。

      君落月待她真的很好,同样是怀着身孕,她比絮儿幸运了很多。

      玳瑁笔,她说是从大理国买来,一直便想送给我的,她仍是叫我木头,淡淡的笑着,不疏远也不亲近。

      我接过笔,道了谢,看着她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出我的视线,也走出了我的生命。

      常嫌玳瑁孤,犹羡鸳鸯偶。

      注定孤独一生……佛祖,弟子可是做错了?

      自那次之后,我再未见过她。回了大理,我便当起了闭门僧,吃斋念佛,试图去了心头的痴念。

      青崖回来后便大婚了,他将打小跟在他身边的婢女迎娶为妃,不顾父王的反对。我心想,我们两兄弟总算还是有一个人如了愿。

      后来,青崖有了子嗣,皇位也是非他莫属。

      他的几个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子,或外貌或性格,唯有第四子景容,反倒像极了年少时的我,寡言少语,笨拙得很。

      青崖是个好爹爹,他没有偏颇任何一个子女,却在登基后的第二日带着景容来找过我。

      “陛下……”我向他行了君臣之礼,他是君,我是臣。

      “大哥你这是何苦。”青崖笑得很无奈,他身旁的少年倒在见到我的时候露出了几分腼腆。清俊的小脸上依稀有着青崖的影子,点漆的眸子里一片澄清,是个很干净的孩子。

      我合十不语,既然断了尘缘,那便彻底地断了吧。

      “容儿,来见过你大伯。”青崖见我不语,只得拉过少年,神情略带几分宽慰。

      “容儿见过大伯。”少年笑得腼腆,憨实得很。

      “大哥,我将这孩子留在你身边,与你做个伴也好。”青崖轻叹着,留下景容,转身离去。

      他对众人宣称,四子景容体弱多病,便常年在寺庙中静养。

      景容果真与我极为相似,喜静却又踏实。他不爱那些兵法政论,倒是钻研起了寺里藏书阁中的各卷佛经。

      与我相伴也好,少了争名夺利之心,也能少走许多弯路。

      去年,景容与我提起他要去外面游历一番。他打小与我亲近,情同父子,虽有不舍,我仍是让他在走之前知会了他的父王。

      这一走便是一年,谁能想到,今年的大理城却下起了如此罕见的大雪。

      我抬头望了望天色,心里盘算着离晚课尚有些时辰。正欲转身回去,身后不远处却传来了踏雪声。

      这个时辰,又是谁来造访。

      我拈着佛珠,轻轻地转过身,却瞧见了一张熟悉的微笑脸庞。

      “大伯又清减了几分。”是景容,淡青色的锦袍衬得他愈发俊逸,一年不见,倒比走之前更精神了几分。

      我正要上前,却倏地瞧见他那褐色大氅后头探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

      思绪顿时如潮水般地涌了上来,许是有雪花落入了眼中,化作了水,我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旭儿,别躲着了,快来见见我的大伯。”景容笑得一脸宠溺,且伸手在那小丫头的额头上轻轻弹了弹。

      我的心轻轻地抽了抽,絮儿……四十年前与如今的情景仿佛重叠在了一起,同样的大眼、同样的笑容、同样是那般的招人疼。

      “景容,你弄疼我了!”女子从景容的身后跳了出来,双手紧捂额头,小嘴噘得都可以拴油瓶了。

      “我瞧瞧!”景容的神情有些紧张,我知他定是怀疑自己没掌握好力道。

      女子作势咬住了景容的下巴,表情略带得意。

      景容吃痛,却也微笑着任由她像只小狐狸般在他优雅的下巴上留下齿痕。

      “不闹了,大伯还瞧着呢。”景容替女子捋去了耳边的碎发,笑容却比什么都暖。

      女子吐了吐舌头,朝我恭恭敬敬地一礼道:“大伯。”她穿了身厚厚的纯白袄子,上头还绣着几朵粉色的梅花,纤细的脖子围着一圈厚厚的狐狸围脖,衬着那双圆润的大眼愈发精神。

      “女施主有礼了。”我淡淡地回礼道,心底却早已将她看作了自己的女儿一般,景容果真是好眼光。

      “景容,你光说你大伯出家了,可没说你大伯长得这么好看哎,虽然还比不上我爹爹就是了。”女子扯了扯景容的衣袖,那一举一动皆透着十几岁小女儿才有的青春和娇憨。

      景容略有些尴尬地看向我:“大伯……我。”

      只是,他还没说完,便被女子打断了:“大伯,我叫君思旭,恩……姑且算是景容未过门的妻子,不过大伯你放心,我不会让景容出家的。”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就好象生怕我将她的景容抢走一般。

      我顿悟,原来是她的女儿,怪不得……不过细想之下,却又释然。这普天之下,怕也只有她的女儿才有这般的真性情罢。

      絮儿、旭儿……不是随风而逝的柳絮,而是晨曦东升的旭日。

      眼前这一对微笑相望的璧人宛如一幅画般深深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中,久久不去。景容的手至始至终握着那纤细的柔荑,没有松开。

      当年,那个初见的冬日,小女孩被那个很健谈的小男孩拉着,却在最后要离开的时候怯怯地望向另一个始终沉默着的小男孩。她腼腆地朝小男孩笑了笑,将另一只手伸向了他,温暖的小手拉上了小男孩那因紧张而略显冰凉的手,就像融化初雪的太阳,一直暖到了心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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