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指月 ...

  •   一 指月

      彼时。
      韦长歌在小楼窗下,披衣而坐,秉烛读书。
      书是南华经。
      楼名指月楼。
      这一晚,上弦如钩,倒映在指月楼畔的野狐泉中,潋滟迷离,不知是把水色揉进了月光,还是从水色里漾开了月光。
      韦长歌在小楼读书。
      烛火下,年轻的天下堡堡主执卷的侧影安静而优美,像月下奔涌千里不回的大江,像秋来满山如火如怒的红叶,像雪夜独酌的一点红炉火,像这微寒春夜里,突如其来的一阵微风、一截花香,一般有种温和的华贵,叫人于弹指瞬间,无可回避的惊艳。
      韦长歌坐在小楼东窗下,秉烛读书。刚翻了一页书,突然间,就听窗外有个清扬而柔软的声音,悠然道:“临水燃灯笑指月,小楼闲坐夜读书——”
      已是深夜时分,小楼周遭无人。
      但韦长歌听到那声音,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笑着抬头道:“外面天凉,进来说话。”
      一面合了手上书卷,拿起桌上蜡烛,起身将房中灯火点亮了。
      五枝青玉灯乍明,刹时照得小楼明亮如白昼一般。
      便听窗外一声轻笑,一道人影从窗口跳进来,轻巧巧落在地上,行动间,带起一阵极清极淡的漠漠冷香。
      来人负手立在小楼上,雨过天青颜色衣衫,亭亭如玉,神采奕奕。顾盼间,一种飞扬狷傲意气,丹青难写。
      韦长歌见了来人,带着笑意的眼睛便越发地明亮了。
      这个晚上,从窗口来访的客人,是苏妄言——天底下会在这种时候像这样出现在天下堡指月楼的,也只有苏妄言了。
      江湖中人都知道,洛阳苏家的大公子苏妄言是天下堡堡主韦长歌“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
      之所以说“迄今为止”,倒不是韦长歌本人对苏妄言有任何不满,而是因为这世上有一句话,叫“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苏大公子从六岁那年知道这句话开始,就一直将之奉为金科玉律。不仅如此,凡识字多于一百的人都被他划入“负心人”的范围,无一幸免。
      韦长歌认识苏妄言的时候,识字已经远远多过一百;苏妄言认识韦长歌的时候,读书人即负心人的偏见也早已经根深蒂固。无奈,韦长歌也就只好长久的成为了“负心人”中的一个。
      开始的时候,两人年纪都还小,结伴行走江湖,韦长歌总是意气风发地宣称“我最好的朋友苏妄言”或是“好兄弟甘苦同当”。而每每这时候,苏妄言就会在一旁淡淡地补上一句“这一刻还算是,下一刻就难保了”。虽说老被人这么抢白有点面上无光,不过又还不值得恼羞成怒,所以几次之后,韦长歌也就从善如流地加上了“迄今为止”一词。
      苏妄言是韦长歌“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苏妄言,韦长歌都会觉得很开心,尤其是现在——苏妄言因为私闯剑阁犯了家规,被幽禁在家,才只是两个月前的事。
      韦长歌把苏妄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一开口,声音里尽是遮掩不住的惊喜:“你怎么来了?几时出来的?”
      苏妄言抄起桌上的书瞧了一眼,又随手抛开了,这才抬眼看向韦长歌,笑着道:“家里派我出来办事,顺道来看看你。”
      韦长歌望着他,眉梢眼角都是明亮笑意:“上次秋水剑的事,你爹不是罚你扫三年零六个月的祠堂?如今才两个月,怎么就肯让你出来了?是不是你奶奶替你求了情?事情了结么?”
      苏妄言只笑不答,四下一望,却指了指窗外,笑着道:“外面花开得好艳。”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小楼外山茶树恰长到齐窗高度,青翠枝条,斜斜递在窗前,间中透出几朵早发的山茶,翠绿嫣红,苒弱动人。
      韦长歌望望窗外山茶,又看看苏妄言,突地一笑,随手拉了张凳子坐下,微笑应道:“不错。开得好艳。”
      苏妄言眨眨眼,道:“现在是三月了。”
      韦长歌也眨眨眼:“今天是三月初六。”
      苏妄言眸光流转,吟吟一笑,望着韦长歌道:“烟花三月下扬州——眼下可不正是好时候么?”
      韦长歌道:“你要去扬州?”
      苏妄言依旧笑吟吟地道:“是你和我。”
      韦长歌毫不迟疑,想也不想,立时点头道:“好。”
      跟着才问:“去扬州做什么?”
      苏妄言微一侧头,取笑道:“都说韦大堡主最是精明不过,怎么连去扬州做什么都不知道,就敢答应我?我叫你杀人放火,你也去么?”
      韦长歌忍不住大笑起来,道:“是是,要说精明,有谁比得上苏大公子?”说完了,收了笑,略略一顿,却突地问道:“苏家这次派你出来,差事是不是不容易办?”
      苏妄言不由一怔。
      韦长歌只是微笑,却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说了一句:“花开得好艳……”
      笑了笑,接着道:“你来找我帮忙,从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了。你要我跟你去扬州,只管吩咐就是了,难道我还会不去?你又何必扯这些春花秋月的来做幌子?就算是杀人放火,只要你苏大公子肯开口,韦长歌有哪次说过一个‘不’字?任是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又有哪一次叫你失望过?”
      苏妄言脸上一热,口中却只道:“你怎么知道我来是有事找你帮忙?”
      韦长歌笑着道:“我认识你十三年,还能不知道你的脾气?你被家里关了两个月,好不容易出来了,若不是有事找我,早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逍遥了!又怎么有空来天下堡看我?”
      苏妄言干笑了两声,在韦长歌对面坐了,道:“我要借你一个人、一样东西。”
      “哦?”
      “人,我已借到了。”
      韦长歌一怔,指了指自己。苏妄言笑得狡黠,轻轻点头。韦长歌不由也哈哈一笑,道:“那东西呢?你要借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苏妄言点点头,却问:“你知不知道这个月二十八是什么日子?”
      韦长歌道:“什么日子?”
      苏妄言道:“这个月二十八,是今年识宝会的日子。”
      韦长歌不假思索,反问道:“江南烟雨楼的识宝会?”
      苏妄言点了点头:“江南物产丰饶,历来是富庶繁华之地,有道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烟雨楼盘踞扬州,财雄势大,多年来收罗了不少奇珍异宝,为了收藏这些宝贝,烟雨楼甚至特地起了一座三层的宝塔,唤作细雨斜燕塔。”
      说到这里,瞄了韦长歌一眼,笑得有些古怪:“据说曾有一个小偷,寻着机会,偷偷摸进了这座细雨斜燕塔,出来之后就只感慨‘天下堡虽是独尊于天下,但库房里的宝贝,只怕还没有烟雨楼的一半。’——也是直到他说了这句话,同行才知道,原来连天下堡的宝库也让他进去过了,都大是叹服,自此便一起尊奉他为行内的龙头老大。”
      韦长歌道:“你说的这个小偷,就是自号‘孟尝门下’、人称‘鸡鸣狗盗’的神偷魏不已?”
      “正是。”
      韦长歌目光闪动,却只淡淡地笑道:“天下堡的宝库,岂是鸡鸣狗盗之辈能进得去的。”
      苏妄言看韦长歌一眼,笑道:“韦堡主这话说得好酸——却不知道,是因为听说烟雨楼的宝贝多过天下堡不服气了?还是因为宝库让人偷偷进去过了心里恼怒?依我说,那宝库就是让人偷进去了一两次,又有什么打紧的?这天底下的宝库,原就是给天底下的偷儿们预备的。”
      韦长歌忍俊不禁,道:“是,是,就好比这天底下的大道理,全都是给苏大公子预备着的。”
      苏妄言也一笑,然后问:“魏不已是不是真的进过天下堡的宝库?”
      韦长歌笑了笑,却道:“你方才上来小楼,是不是很容易?”不等苏妄言回答,已道:“你可知道,你还在堡外十里,我便已知道你来了?你可知道,如果今晚来的人不是你,他会有什么下场?”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才淡淡地道:“如果今晚来的人不是你,从天下堡的大门起,他还没到指月楼下,已至少死了十七八次了。”
      苏妄言眸光一转,道:“所以?”
      韦长歌冷冷笑道:“所以若非得我允许,魏不已连天下堡的大门都休想进得来。”
      苏妄言奇道:“魏不已说他进过天下堡的宝库,难道是在说谎?”
      韦长歌摇头道:“他也没说有谎。”
      苏妄言怔了怔,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韦长歌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似笑非笑,半晌只是不答。
      苏妄言等了等,不见他开口,轻轻哼了一声,也不追问,接着方才的话头道:“烟雨楼富甲一方,楼中的珍藏自然更是叫人垂涎三尺,数年来,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打过细雨斜燕塔的主意,只是烟雨楼中高手众多,戒备又森严,等闲不能得手。不知有多少稀世珍品,一进细雨斜燕塔,就从此不再为人所知。直到十年前的三月二十八——
      “十年前的三月二十八,正是烟雨楼主君无隐的五十寿辰。当天,就在大宴宾客的中途,君无隐亲自将一众宾客带到了细雨斜燕塔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塔上取下了一件宝物,说,宝物虽然贵重,却终究是身外之物,与其让它在塔上蒙尘,不如让给有缘之人。他说了这话,一时间,便是举座哗然,人人都争着想做这‘有缘之人’。眼看一场血斗就在眼前,君无隐又宣布,能得到宝物的人,须得符合两个条件——其一,此人必须是识货之人,要能当众说得出宝物的来历出处……”
      苏妄言顿了顿,微笑道:“那日寿筵之上,藏龙卧虎,多有能人异士,能认得宝物的人自然也为数不少——于是君无隐又提出了第二个条件,让符合了第一个条件的人各自提出价码,用一样东西来交换宝物。用来交换的,可以是珠宝玉器、真金白银、古董字画,也可以是一式武功、一个人、一句话,甚至破布瓦片。总之,不拘对方拿出什么东西来,只要那东西能讨他欢心,便将宝物拱手相让。”
      韦长歌道:“我记得那天宾客中一共有四人认出了那宝物的来历。”
      “不错,”苏妄言笑了笑,道:“当日筵席上,末座有一位谁也不认识的少年。那一天既是烟雨楼主的五十大寿,宾客自然多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这少年年纪轻轻,初出江湖,又没有唬得住人的师承来历,自然没人愿意搭理他,便只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末座。
      “没想到,君无隐取出宝物之后,却是这少年第一个说破了宝物的来龙去脉!座中众人,这才对他另眼相看。跟着又有三个客人,也认出了那件宝物。这三人,一个是世家公子,一个是绿林豪客,一个是官家小姐。这三人都对那宝物势在必得。世家公子一出手就是万两黄金,绿林豪客许诺用一匹千里良驹交换,那官家小姐甚至愿意委身下嫁,给君无隐做妾。
      “最后轮到少年开口。宾客中,有许多人觉得方才被这少年抢了风头的,便都交头接耳,等着看他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
      “少年任人议论,只是微笑。末了,才以指作笔,凌空疾书。便见指风过处,墙粉朔朔掉落,壁上竟现出足有三分深度的两行字来!众人见了他这等造诣,不由都收了小觑之心——再看壁上所书,却是一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这少年一字字写完了,泰然一笑,指着墙上那两行字道:‘君楼主今朝满堂花醉三千客,争知我他年一剑光寒十四州?茕茕孑立,身无长物,且用这十四个字来换宝贝吧!’
      “一时间满座皆寂。许久才听君无隐大笑三声,道是‘黄金有价,良驹易得,美人虽好,但又怎么及得上惨绿少年翩翩风采,一剑光寒十四州意气?’起身离座,亲自将那宝物双手奉送到了少年面前。”
      苏妄言说到这里,笑了笑。
      一顿方道:“少年接过宝物,神情自若,也不言语,向君无隐一揖,便飘然远去。他离开之后,众人才发现原来那天满堂宾主竟没有一个人认识这少年的!后来消息传到了江湖上,更是沸沸扬扬,每个人都在猜测少年的身份,却至今没人能说得出这少年究竟是什么人!而他从此竟也像是销声匿迹,连同他带走的九天玄铁都是下落不明。”
      韦长歌赞道:“当真是惨绿少年,翩翩风采!却不知这位少年究竟是什么人物?那一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如今又是否还留在烟雨楼的壁上?”
      苏妄言道:“无名少年用十四个字换得九天玄铁,便是识宝会的由来。自此之后,每年三月二十八,君无隐都会从细雨斜燕塔中取下一件珍藏,识宝会上,所出‘价码’最合他心意的人就能得到那珍藏……一年一度的识宝会,今年已经是第十年了。”
      韦长歌听到这里,已明白过来,问道:“苏家派你出来,就是要你去参加今年的识宝会?”
      “不错。你可知道今年的识宝会江南烟雨楼准备了什么宝贝?”
      韦长歌笑问:“是什么?”
      苏妄言道:“上个月,苏家得到消息,今年识宝会上君无隐会拿出来的宝物是一颗如意宝珠。这东西,我们苏家势在必得!我的任务就是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在识宝会上胜出!”
      韦长歌摇头道:“想要胜出,谈何容易?君无隐提出的那两个条件,第一条也就罢了,苏家既然说势在必得,那东西的来龙去脉你们想必已是一清二楚的了。可第二条,开出的‘价码’要正合君无隐心意,这一条,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倒实在难办之极。”
      苏妄言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韦长歌道:“据我所知,这十年来,每一年君无隐接受的‘价码’都不相同——去年是一副字句都不通的对联,前年是一卷古书,大前年却收了十万两白银。”
      苏妄言又点了点头:“大大前年,是十双玉璧、一斗明珠,外加一只绣鞋。”
      韦长歌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君无隐的心意难以捉摸,不论是谁,在识宝会上都不会有必胜的把握。”
      苏妄言眨了眨眼,只望着他不说话。
      “我明白了,你要借的,就是能在今年的识宝会上帮你赢回如意宝珠的东西……”韦长歌喃喃道:“难怪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要借的是什么……”
      苏妄言忙笑道:“以你天下堡堡主之尊,普天之下,要什么没有?”
      韦长歌微微苦笑,面上略有些踟躇之色。
      苏妄言看了看他脸色,忽而悠悠叹了口气,跟着又是一叹,却问:“韦堡主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两个月过得怎么样?”
      韦长歌一愣,问:“你这两个月过得怎么样?”
      苏妄言淡淡道:“生不如死。”
      韦长歌不由片刻说不出话来。
      “我私闯剑阁,盗了三叔的秋水剑,按照苏家家规,原本是该被断去右手的。幸亏奶奶护着我,爹才只罚我扫三年零六个月的祠堂。我爹说,在这三年零六个月中,只要我敢踏出祠堂大门一步,就打断我双腿,废了我武功。”
      苏妄言说到这里,抬头扫了韦长歌一眼,眉宇间有些疲惫。
      “我自幼立志要遍游天下,这些年,你可曾见我呆在同一个地方超过一个月的?这两个月,我每天困在那个昏沉沉的方寸之地,一抬头就看见四面高墙,既没人陪我说话,也没有外面的消息,这种日子,实在叫人生不如死!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痛痛快快把右手砍了算了!”
      韦长歌正要开口安慰,苏妄言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插嘴:“上个月,烟雨楼送来了识宝会的请柬。四堂叔正好身在江南,奉命打探今年识宝会的情况,十天前,四堂叔得到消息,今年烟雨楼准备在识宝会上出让的宝物是如意宝珠,将消息传回了洛阳。奶奶、爹和几位叔伯商议了一夜,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如意宝珠带回苏家。”
      韦长歌忍不住问道:“如意宝珠有什么用处?苏家为什么一定要得到这东西?”
      “我不知道。”苏妄言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苏家对这东西是势在必得,家里派我出来的时候答应我,只要能办好这件事,就可以将功抵过,不必再回祠堂受罚。”
      韦长歌眼睛一亮,喜道:“当真?”话才出口,却又摇头叹道:“只是这件事实在难办,就算有我帮你,也未必能成事。”
      略一沉吟,道:“若是办不成,又怎么样?”
      苏妄言没有回答,好半天才道:“按理,若是办不成,那我便还有三年零四个月的苦日子要熬——”
      说了一半,陡地一顿。
      面色一沉,决然道:“不过,若是当真办不成,我就趁着这机会,有多远走多远,拼着被爹抓回去打断双腿,我也不要再被关起来!”
      韦长歌霍然立起,一时只觉心惊胆跳,指着苏妄言说不出话来。他素知苏妄言向来胆大妄为,说得出便做得到,生怕他说走就走,又再闯下大祸,忙伸手拉住了苏妄言一边衣袖,连声道:“你别乱来!千万别乱来!万事有我!你说的不错,我乃天下堡堡主,普天之下没有我韦长歌得不到的东西!你放心,不管君无隐要什么,我都能帮你弄来!”
      苏妄言抬头道:“当真?”
      韦长歌急急道:“千真万确!我既然答应帮你,自然有我的办法!如意宝珠算什么,就算是整座细雨斜燕塔我也有办法搬去洛阳!”
      苏妄言脸色一亮,竟一扫方才的悒郁,大笑着道:“好!有韦堡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韦长歌这才明白又上了他当了,只好陪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只要你开口,就是杀人放火,刀山火海,韦长歌也认了。凡我所有,任你取用就是了!”
      苏妄言望了他一眼,笑嘻嘻地问:“你知不知道,我们苏家也算人才济济,为什么这次偏偏派了还在受罚的我出来?”
      韦长歌心下雪亮,却只摇头道:“我不知道。”
      苏妄言挑眉道:“明明知道,何必假装不知?倒不知道韦堡主原来也是虚伪小人!”
      韦长歌只好沉默。
      苏妄言道:“本来受罚期间,万万没有派我出来办事的道理。亏得事情要紧,容不得半点差池。叔伯们左思右想,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后才决定派我出来,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韦长歌陪笑道:“那当然是因为苏大公子足智多谋、办事干练。”
      苏妄言颓然叹了口气,道:“唉,我自然是足智多谋、办事干练。可惜爹和奶奶却是另有打算——我出来的时候,也知道事情难办,问他们如果得不到如意宝珠该怎么办。我爹回答说,识宝会上任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除非能请到天下堡的韦堡主帮忙,而要请动韦堡主,就得让我这个惹是生非的不肖子弟出马……”
      韦长歌干笑了两声,岔开道:“不知苏家为识宝会准备了什么‘价码’?”
      苏妄言也不答话,从腰间取出钱袋,提住钱带底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十来个铜板叮叮当当地落下来,在桌面上不住打着旋儿。
      苏妄言一手撑着头,一手将桌上的铜板一枚一枚地数了一遍,这才抬头看向韦长歌道:“十六文。”
      韦长歌拈起一枚铜板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好一会儿才道:“苏家打算用这十六文钱来换如意宝珠?”
      苏妄言摇头道:“不是——这十六文钱,是我这一路来天下堡剩下的盘缠。”
      韦长歌不由哑然。
      苏妄言一摊手,道:“奶奶说了,世间宝物天下堡应有尽有,咱们绞尽脑汁,到头来也不如韦堡主一声令下,便要什么有什么,这就叫以不变应万变。”
      韦长歌哭笑不得:“苏老太太果然名不虚传!”
      苏妄言扬眉笑道:“可不是么?我原想,苏妄言要做的事,何须他人帮忙?准备一个人去江南的。谁知老太太却说我仍是‘带罪之身’,所以只给我五两银子让我上路——五两银子可以撑到天下堡,却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江南的,所以我也只好来找你了。”
      韦长歌闻言大笑:“倒让苏大公子一路受委屈了!明日我叫人做上一桌好酒好菜,好好款待阁下!”
      苏妄言亦笑道:“多谢主人盛情!别的菜也不必了,只是清蒸鲤鱼一菜万万少不得——韦堡主这野狐泉中所产的鲤鱼滋味甚佳,实叫人念念难忘也!”
      随即敛了笑,正色道:“识宝会的事,你有什么法子?”
      韦长歌思索片刻,走到窗边,向外朗声道:“叫韦敬上来。”
      便听黑暗中不知哪个角落里有人应了一声。不片刻工夫,韦敬已站在了指月楼上。
      韦长歌问:“最近有没有烟雨楼识宝会的消息?”
      韦敬不假思索,应声回道:“回堡主,今年识宝会与往年有些不同。以往每一年的三月二十八,江南烟雨楼都大开中门,不管什么人,只要愿意前往,就是识宝会的客人。但今年却特别发出了请柬,凡是不在邀请之列的,都不能识宝会当天进入江南烟雨楼。”
      说到这里,望了苏妄言一眼,似有迟疑之意。
      韦长歌会意,微笑道:“苏大公子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
      韦敬忙道:“是。江南传回消息,烟雨楼今年一共只送出七张请柬,而里里外外的戒备看似也比往年森严了许多,当是因为这一次识宝会上烟雨楼准备的,是一件真正的宝物。”
      苏妄言不动声色,淡淡问道:“哦?不知是什么宝物这样了不起?”
      韦敬偷偷看了眼韦长歌脸色,这才道:“江南烟雨楼送出的七张请柬,其中有一张是送到京城七宝台的。”
      韦长歌皱眉道:“七宝台?那是京城出了名的珠宝古董商号,从不涉足江湖事。”
      韦敬道:“正是。后唐庄宗同光末年,有个叫赵多义的读书人,自称本是山东望族,因家道中落而弃文从商。一开始,给人做古董掮客赚取佣金,后来有了积蓄,便开了一家古董铺。时值乱世,兵荒马乱之中这小小的古董铺居然存活了下来,后来经过赵家数代辛苦经营,便是如今的七宝台。”
      韦长歌道:“乱世之中,生存不易,七宝台不但能屹立不倒还能慢慢坐大,这赵多义必有过人之能。”
      韦敬道:“赵多义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经商奇才,但一直以来,也另有一种说法——据说赵家有一件传家之宝叫做如意宝珠,能去灾解厄,叫人顺心如意,是一件无价之宝。有人说,七宝台的崛起便是因为有了这件宝贝。但在数十年前,这颗如意宝珠却不知为何从赵家手上失去了。”
      苏妄言冷哼了一声:“不通之至,赵家若丢失了传家至宝,必定秘而不宣,又怎会让旁人知晓?”
      韦敬忙笑道:“苏大公子有所不知,此事还别有内情。十数年前,京城名妓孟真真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七宝台有如意宝珠的事,对宝物动了心思。她人既美貌,手腕又高,没花什么功夫就嫁入了赵家。孟真真刻意嫁入赵家之后,费尽心力,翻遍了赵家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找不到如意宝珠藏在何处。直到三年后,她偷听到赵家父子的对话,才知道宝珠早已经不在赵家手里了。孟真真觊觎宝珠不成,倒陪上了三年青春,心有不甘,从赵家卷带了一大批财宝出走。赵家发现消息走漏,大惊之下,请来武林高手沿途追杀。孟真真倒也命大,走投无路之际,叫她遇到了咱们夫人。夫人心地好,出面保了孟真真性命,只叫她退还财宝、落发出家了事。夫人便是从孟真真那里知道了如意宝珠丢失之事。”
      说到这里,一顿,加重了语气道:“巧得很!当年帮七宝台追杀孟真真的,便正是江南烟雨楼的高手!”
      韦长歌微微一笑,道:“这就有意思了。”
      韦敬也笑道:“可不是么?那时候老堡主还在世,夫人回来一说,老堡主也说此事大有蹊跷,要人留意双方的来往。只是这十几年来,烟雨楼和七宝台却再没有来往。主事的人一知道烟雨楼送了请柬到七宝台,想起这件往事,便把当年孟真真之事一并报了上来。据他们回报,今年识宝会上的宝物,很有可能就是七宝台当年丢失的如意宝珠!”
      苏妄言神色微变,似笑非笑,连连点头:“好啊!天下堡果真名不虚传!韦堡主既然早已知道了,方才何必故作不知?”
      韦长歌暗叫糟糕。
      韦敬见机,上前一步,屈身道:“堡主恕罪!照已往的规矩,识宝会天下堡一向是不参加的,所以属下斗胆,没有将消息报上。”
      韦长歌哼了一声,佯怒道:“韦敬,你越发大胆了!不如以后事事都由你来作主!”
      韦敬应声道:“是韦敬自作主张,请堡主恕罪!”
      韦长歌怒色不减:“哼,本来自我继位以来,天下堡的确未曾参加过识宝会,消息是否告诉给我,只是小事。但若不是你自作主张,也不会惹得苏大公子误会!”睨了韦敬一眼,拂袖道:“你也不必求我,自己跟苏大公子领罚吧!”
      韦敬应了一声,二话不说,单膝跪倒在苏妄言面前:“韦敬办事不力,请苏大公子责罚。”
      苏妄言瞥了两人一眼,突然笑起来:“罢了,你们俩这样一唱一和,我再计较,倒像我是小人了!”
      韦长歌和韦敬也都笑起来。
      韦敬从地上立起身,笑道:“堡主一向敬重大公子,要说有事故意隐瞒,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韦长歌笑道:“那七张请柬都送去了什么地方?”
      韦敬立时回道:“分别送到了京城七宝台、扬州封家、云中傅家、关外马家牧场、铁刀门,一张给了深柳堂的袁神医,还有一张,是送到洛阳苏家的。”
      苏妄言轻轻“啊”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韦长歌道:“马驷骁、袁子昂二人与君无隐是多年好友,每年都到烟雨楼祝寿,未必对如意宝珠有心,因此深柳堂和马家牧场暂时可以不用考虑。”
      韦敬道:“其余几路人马,傅家自从上代家主去世就一直是幼主当家,这些年来声势已大不如前,论实力,必然不能与其他几家相提并论,也可以放在一边。倒是封家三代经商,富甲一方,号称‘半城扬州半城封’。而且当家的封百越又是嘴甜舌滑,狡猾无比,去年识宝会上,就是他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君无隐,用一副狗屁不通的对联换走了宝贝。这人十分难缠,大公子若想得到如意宝珠,只怕要小心应付此人。”
      韦长歌微微一笑道:“宝珠要是落在封百越手上倒好办了。”
      苏妄言闻言,突地一声冷笑,拂衣而起。
      韦长歌讶然道:“怎么了?”
      苏妄言抿着嘴角,像是有些不屑,斜睨着韦长歌,一字字道:“强取豪夺,非君子所为——不是光明正大得来的东西,金山银山,苏妄言也不希罕!”
      韦长歌望了他半天,倏而恍然,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希罕——”
      苏妄言怒瞪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韦长歌倒了杯酒,浅酌了一口,慢悠悠地道:“封百越虽然难缠,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商贾,只要出得起价,他连自己都敢卖。我愿买,他又愿卖,怎么就不是君子所为了?”
      苏妄言脸上微微一红,重又入座,换了笑脸道:“我就知道,你是一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这次却换韦长歌睨他一眼,冷笑一声。
      苏妄言只好老老实实地道:“是我不对,我不该疑心你。”
      韦长歌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
      苏妄言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道:“其实我也知道,你都是为了帮我……”
      韦长歌神色稍霁,却问:“我若真是强取豪夺,你要怎么办?”
      苏妄言一呆。
      韦长歌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只要知道我是在帮你不就够了?至于我想做什么、要怎么做,你又何必知道?”
      “可是……”苏妄言还要再说,但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终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识宝会的事,该怎么办好?”
      韦长歌这时方露出点笑意,道:“当然是我和你一起去了——不然就你那十六文钱盘缠,怎么到得了烟雨楼?”
      凝想片刻,自言自语地道:“这件事,还要找一个人帮忙才行。”
      苏妄言眼珠一转,拍着手道:“不错不错!烟雨楼是他的地盘,正要他帮忙事情才好办!再说了,要不是他设计我,我也不会闲着没事去闯剑阁,惹来这一身的麻烦!”
      韦长歌略顿了顿,问:“你说的是君如玉?”
      苏妄言一笑反问:“你说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他?”
      韦长歌没有回答,只是高深莫测地一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