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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中葬礼 ...

  •   两兄弟虽说感情好,但总忍不住互别苗头。有人说,双胞胎的明争暗斗从胎里开始。

      凡是周叔容在意的,周朗星也忍不住在意。

      周叔容藏得再好,周朗星也能找出来。

      那一天……

      恋爱中的人,自己不觉,别人却能一眼瞧出不同。第一次约会,周叔容穿得像一只颈长的白鹤——让周朗星形容,那就是骚包,非常骚包,骚气腌透了身体,还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让路过的周朗星嗅到了。

      周朗星戏称他是一尊假仙。他靠在房门,咬着一颗红艳艳的苹果,戏谑道:“大仙,去往何处?”

      周叔容对着全身镜抚平肩上不存在的褶皱,眼神吝啬得给出去,只淡淡道:“出去。”

      周朗星就不走,抛着苹果,脸上是莫名的笑意。

      “约会呀,哪家千金?”

      周叔容心知他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心念一转,好声好气道:“林二小姐回国,爸让我去见她。你如果想去,我便告诉爸一声,让你代我。”

      “相亲?无聊!”

      周朗星大惊失色,咬住苹果就逃,背影透着避之不及的惊慌。

      周叔容戴上金丝眼镜,转身对镜中的自己笑笑。

      待到周叔容离家后,周朗星开着车偷偷跟上去。他不信周叔容的鬼话,打扮得孔雀开屏似的,怎么可能只是去见从未听过的什么林二小姐?

      周朗星车技了得,一路跟到城西公园都没被周叔容发现。

      在这里,他见到了命运般的惊鸿一瞥。

      秦烟生得白,有一点混血基因,毛发和虹膜的颜色都较常人浅淡,整个人看着皎洁通透。平时爱穿杏色、浅咖和橘红的衣裳,同事笑称他把秋天穿在身上。

      但约会前夕,周叔容送了他一身高级定制的象牙白色西装。

      这天,秦烟一身象牙白,经灿灿的阳光一照,仿佛是一张曝光过度的相片,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周朗星仿佛看到了一团朦胧的光,他摇下半面车窗,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那团光的庐山真面目。

      他终于看清了——那站在周叔容身旁的青年,好似一位气质绝佳的公子哥,身量颀长,肩背挺拔。他虽然穿得白,皮肤白,头发落着一层金光,也好似白色,但那微微翘起的唇,却红润得像一杯樱桃甜酒。

      周朗星不由轻轻啧了一声。

      一个挎着花篮、走街叫卖的小女孩途经此地,寻找着一男一女的情侣组合。周叔容将她唤住,在她篮里挑了一支红色的玫瑰花别在秦烟胸前。

      他不偏爱红玫瑰,只是觉得此刻的秦烟适合点缀一抹红。

      秦烟礼尚往来,挑拣出一支黄玫瑰,同样别在周叔容胸前。周叔容的眼眸当即生出一点异色。

      小女孩收到一张红钞,并不需要找补零钱,立即高兴得一阵乱夸,只可惜词汇有限,翻来覆去也只会好看、真好看、好看极了!

      周叔容对秦烟说:“她说你好看。”

      秦烟低眉浅笑,脸颊浮上晕红,顷刻便布满全脸。

      周朗星看得有点呆,心里酸酸的,锤了一下驾驶盘,嘀咕道:“好看什么,两只白无常跑到人间了!”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从此再也忘不了那一抹白。只是,两兄弟什么都能抢,秦烟是他心知肚明的不能抢,若不想反目成仇,便只能放下。

      然而,周朗星来不及学会放下,周叔容便出事了。

      葬礼上,周朗星偷偷看了秦烟三次。

      第一次看秦烟时,葬礼还没开始,宾客沉默有序地进入,周朗星给秦烟发了邀请函,知道他一定会来。

      他拄着拐杖,和父亲站在一起。

      两兄弟在同一天出了事。周叔容出车祸时,周朗星因断腿休学在家里打游戏,某一瞬间,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一天之内,周家接连收到两则事故的消息,忙得不可开交。

      周叔容当场死亡,而周朗星昏迷不醒被送进医院,直到葬礼开始的前一天才睁开眼睛。

      宾客进来后大多都走到父子面前,仿佛寒暄似地道一声节哀顺变,再感叹一声周大少爷怎么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接着再说一句天妒英才之类的话。偶尔,还能听到人们窃窃私语,说着白发人送黑发人……

      每每听到这些千篇一律的话,从来吝啬关心和陪伴、忙得不见影子的父亲,脸上的苦涩也更苦了。

      周朗星感到这些人都有同一张面具,强行皱起眉,强行耷下嘴角,强行让自己悲伤起来。

      他看每一个参加葬礼的人都是虚伪的。

      大概跟他参加过的酒会、生日宴会、结婚宴会相似,那些人追名逐利,只想把葬礼结束后的晚宴当作商业合作的平台。毕竟都是重利的商人。

      想到这里,他对身上的集团公子的头衔又厌恶了三分。

      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

      直到,他心心念念的人走进来。

      秦烟垂着头,没有打理过的浅咖色头发软软地垂在脸庞两侧,无精打采的,狼狈得符合一位失意人的身份。他一步步挪进来,没有看任何人,没有在意任何投注于他身上的目光。

      身旁的周父低声问,这是谁?

      周朗星目不转睛地回答,哥的朋友。

      他哥哥的这位男朋友忽然站定不动了,缓慢地抬起脸来。他一身深沉的黑色,只有这张脸是苍白的。

      从前,周朗星好奇地问,秦烟的烟字怎么写?

      “是烟花的烟。”

      他的哥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留下一句警告的话:“阿星,不要对他产生好奇,你争不过我。”

      又来了,又是那种运筹帷幄、看透一切的讨厌眼神。

      周朗星看着秦烟。

      烟花的烟。多么绚烂美好的寄托。

      然而出现在这里的秦烟,眼神空洞得却像香烟点燃后的雾气,挥一挥手,便散得不见了,只剩一点余味。

      他正仰起脸,定定地望向前方。那里的高台上有一樽黑色棺木。

      周叔容正躺在里面,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他痴痴地望着,灵魂仿佛已经跨越了白色的阶梯,落在棺上,俯视着死去的爱人的面容。

      周朗星看着秦烟的侧脸,忽然心生不甘。他等了好久,数了好久,数到七十二人的时候,秦烟出现了,可他的目光一直没有落在他身上。

      第二次目不转睛地看秦烟,是在献花流程上。每个人都握着一支白菊。

      秦烟上去时,周朗星的目光随他移动。他看到他把花轻轻放在棺木边上,那朵花离手后,他才发现他的手在轻微颤抖。

      秦烟往棺里看了一眼。

      周叔容死于车祸,没有阴谋,只有意外。

      棺木里的脸已经过了修复,只保留了生前的七分俊美。

      秦烟凝视得太久,他扶在棺上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伸手摸一摸那人的脸,最后克制住了。

      此刻,他在想什么?

      周朗星没有读心术,却也能分析出一二来。

      ——秦烟和周叔容秘密交往,知道的人屈指可数,他不敢将自己过分的思念显露人前,社会风气如此,他不忍爱人离世后还要受人诸多猜测。

      献完花后,秦烟缓慢地走下白色阶梯,步履很稳,双手虚虚放在腹部前,他的双眼直视着前方。然而,那双眼睛什么景色都没有装进去。

      周朗星看到了一行清泪悄然滑下,沿着脸颊,滑至下颌。

      那般不动声色,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他红着眼眶,泪流不止,侧脸看起来却有些平静,嘴巴紧紧抿住,周朗星看着他经过,连一丝呜咽都没有听见。

      第三次,他眼睁睁看着秦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周叔容终于下葬了。

      墓碑立了起来,照片上的周叔容戴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正浅浅对他们微笑。拍照时不知角度问题,还是灯光问题,他镜片上有一道显得极为精明的亮光。

      人群散去时,天空忽然飘了细雨。

      雾一般的细雨,落在秦烟脸上,显出一种雾蒙蒙的茸毛感。

      周朗星踌躇了一会儿,将一把黑伞递过去。

      他不是这般犹豫的性子,可在心上人面前,谁还能保持一如既往的心情?

      总会多思多虑,怕自己冒犯了他。

      秦烟说了一声谢谢,很淡,很疲惫。

      他还是没有看周朗星,也没有接伞,淋着雨走了。

      接下来还有一顿晚宴,大家都结伴离开,到山脚坐上车前往周家的庄园。只有他慢慢走着,路线也偏离了。是的,真正伤心的人自然吃不下饭。

      周朗星撑着伞,静静地凝望着秦烟的背影。

      他有些消瘦。

      从听闻恋人的死讯,到恋人下葬,这段日子,他有好好吃饭吗?

      “我送你吧?”这句话徘徊在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他看着他离开,直至消失在雨幕中。

      雨大了,周朗星忽然丢了伞,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竟有点痛。

      一旁墓碑上,照片上的人笑容渐渐扩大……

      周朗星蓦地睁开眼,房间昏暗,手机发出幽光,凌晨三点钟了。

      是梦。

      他揉揉额头,竟然梦见周叔容从那张相片中走了出来。

      周朗星下了床,拾起柜子上的东西——一盒烟和打火机。

      他点燃烟,用力吸了一口,冰凉的气息冲入鼻腔,有点着迷,似乎上瘾了。他曾经还嘲笑哥哥抽这种没品味的烟。

      周朗星闭眼沉醉一会儿,又想到了秦烟。

      他有没有做过一个有关葬礼的梦?

      *

      秦烟正在做梦,梦见那个葬礼。

      在下雨。
      天空一下子变得昏暗。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他飘在空中,俯视这片大地,没有人看得到他,所有的雨都穿透了他的胸膛。

      葬礼结束了,他看到自己淋着雨离开。原来从这个角度看,自己是那样的落寞和狼狈,像不甘心退居幕后的片场演员。

      他想追上去,却不能动弹了。

      他像一只风筝,飘在空中,有风便微微摇晃。

      雨更大了。刚才是雨雾,现在是雨线。

      秦烟低头看向周朗星,对方还没有离开,拄着拐杖,淋着雨。旁边的地上翻过来一把黑色雨伞。

      一个中年男人撑着伞过来,“阿星,走吧。你的腿……唉,老爷在等你呢!”

      秦烟目光远视,那里撑着一把黑伞,伞面微微倾斜,露出一张威严的脸,他眉头有很深的折痕。

      父子俩隔着雨幕对视许久,渐渐地,雨水模糊了秦烟的视线,他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

      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周朗星捡起那把伞,慢慢走过去。

      等他们下了山,天快要黑了,墓园要关门了。

      秦烟此刻有些茫然。

      他怎么还没梦醒?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下方墓地发生了变化——墓地突然裂开了,从里面伸出一只青白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下方还有一颗浅褐色的痣。

      一只手伸出来,两只手伸出来,接着,头出来了,身躯出来了,两只脚也跨出来了……

      雨打下来,男人满身的泥泞化作污水,顺着滑滑的布料流下来。那身白色的衣裤都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了。

      秦烟呢喃道:“叔容……”

      他出来了……他从地下爬出来了!

      周叔容忽然动了,朝着离开墓园的方向迈出脚步。

      秦烟也能动了,他飘在周叔容的上方。

      秦烟试图呼唤他,引起他的注意,可惜没用。他只能看着他的头顶。

      他要去哪里呢?

      这条路好熟悉。

      好像是自己走过的路。当时,他失魂落魄地一直走,走出墓园,走在街道上,走进家的小区。

      现在,周叔容正在复制他曾经走过的路。

      没有人看得到秦烟,也没有人看得到周叔容。行人视他们为无物,他们也不曾将他们放在心上。

      秦烟盯着周叔容。

      他有思想吗?

      他有感情吗?

      他真的回来了吗?

      秦烟跟着周叔容飘进小区楼房的电梯里。他看着他伸出食指,按下前往五楼的按键。

      五楼,秦烟的家。周叔容要回秦烟的家了。

      电梯镜面映着周叔容的侧脸。

      秦烟终于看真切了。

      周叔容无悲无喜,如行尸走肉。眼镜歪歪斜斜地戴在脸上。他垂着眼,眼睫上挂着一滴雨珠。秦烟看了他好久,他没有眨过眼睛。

      电梯停在三楼,门口是一个年轻女人牵着一只长毛大白狗。

      她看着电梯惊喜道:“里面没人,大福快进去!”

      大白狗脚趾抓地,向着电梯狂吠不止。

      “哎哎,大福……”

      电梯门慢慢合拢,女人忙着哄自己的狗。

      五楼到了,电梯门再次打开。

      秦烟的家到了。

      “哒,哒,哒……”

      周叔容曲起手指,缓慢且僵硬地敲门。

      飘在上空的秦烟怔住了,因为他记得,自己回到家后确实听见了敲门声。当时,他打开门,外面却没有人。

      梦境不受控制,继续发展。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打开门,茫然张望时,周叔容走了进去,他穿过秦烟,秦烟却无知无觉,木然地关上门。

      梦醒了。

      秦烟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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