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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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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院子的野草,长得有四尺多高了,我叫芜儿跟花匠们说去,不要管,让它们长。我不是宜春院的主子,花花草草的事情,不由我说了算。但既然是我表白了心意,并无人敢违拗。
“南浦的土物,叫做红豆草。昭仪留着看,是为了追念故里。”
茜色的窗纱滤过来精致的阳光,香熏笼里飘出乳黄色的缕缕轻烟。窗下阿蘼低着头,一双白嫩的小手浸在铜盆里,细细的摩挲着那些血滴一样的红豆,真正的从南方进贡来的红豆。黑鸦鸦的发髻堆在阿蘼的窄肩上,露出一角杏红的衣领。
铜盆里晃过一抹晚霞,是我殷红如血的衣袖,上面饰着牡丹纹样的金箔片。
小姑娘抬起头,声音怯怯的:“娘子……”
我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大历四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韦青披了一件旧的白袷衣,漫步在广陵的街头。有人招呼他,叫卖一种叫做“冷淘”的面食。他从怀里摸出三个铜钱,要了一碗,坐在街边,一口一口的吸着,像是要把晨间清凉的风气也吸进腹中一样。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了,韦青感觉到他们的袍袖无声的流过自己身边,携着南国独有的温雅与漠然。
广陵的风俗,与长安不同。
每一个闲散无事的早晨,中午,傍晚,韦青就是这样打发掉的。到了晚上,夜市繁华之际,他架上驴车到城外,随意的找一处小桥,呆呆的倚立着,形影枯槁仿佛溶不掉的岩石。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直到月落西山,揽衣而去,不知所归。
韦青,天宝年间最负盛名的歌者,在广陵城外荒疏的夜色里,悄然品味着脚下流水的声音。
漂流中的很多年年岁岁,我都不知道自己出生的地方是哪里。或许是在南国,某个生满了艳丽张扬的藤葛的丛林,热辣辣的植物气息。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的父亲。他会说着某种奇怪的语言,和周围的人音调都不一样。我想那就是南方的声音。但是父亲没有教过我这种语言。有生以来,我就学着他,以一种带着音韵曲调的言语和人交谈——他说,这是这个朝代的人们最崇尚的风习。
每一年春天,我和父亲追着北归的燕子,辗转而上。
“红红,你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大唐的壮丽山川,风雅人物,都历历见数。”父亲在喝了酒以后,映着夕阳,就对我这样说,“这都是你生命里的东西。”
我淡淡的微笑着,不以为然。父亲一直以为自己是诗人,在这个狂热崇尚诗酒风流、春花秋月的皇朝里,很多人读了诗书,学会了卖弄文采。父亲是一个。在我所有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个流浪的歌者,衣衫褴褛,朝不保夕,就靠着我每日里卖唱为生。他自己写了一些词,让我去唱。也许他从前的确是一个出色的歌者,我猜想,因为他确实清晰的记得很多优美的曲调,一一教给我。“那都是变乱以前最著名的歌曲,流转于长安的街衢里坊之间,如春风和煦。”
长安,风一样的地方。
父亲的嗓子在烽烟的年月里,哑了,再也不能唱出他的歌曲。他衣衫褴褛,牵着他菜色的幼女,穿梭在边城肮脏的巷瞿里,用这个年代卑微凄惶的歌声,换取几口果腹的羹汤。后来我问过很多变乱以前就生活在长安的人,记不记得一个张姓的老歌人。不记得了,姓张的人有很多,谁知你说的是哪一个。偏偏他们都记得韦青,讲述他的种种情事。只是我不想听。
宜春院的灯笼草开花了。昨天傍晚,皇上特赐张才人,一奁岭南新贡的红豆,衬了明黄色的缎子,粒粒如血,我把手指埋进去,直浸至肘。成公公说,张才人进宫应该谢恩。
“陛下恕罪,奴婢不会唱《水调》。”我的声音透着重重的愧疚,但是面不改色。
韦青又一次对刺史府的人说他不想去。变乱之后,韦氏的势力大不如前。韦青暂时还没有打算去投靠京中的族人。目下他孑然一身在江南避祸,却也怠懒去敷衍这些浑闲的地方官吏。他们要听曲,扬州城里多的是年轻美丽的歌妓,莺莺燕燕什么时候少得了呢,何必还要“韦青”这个名字去为那些酒宴锦上添花。韦青觉得,四十岁的自己已经很老了,哪怕唱出来,也是老人的歌调。前朝的傲岸与奢华,沦落到今日,难道不是一个玩笑。在这样的情绪中,他甚至渐渐失去了歌唱的兴趣。
特别是当他看见伽陵那双淡漠的眼睛,更是觉得人间天上所有的声音都是多此一举。
“刺史大人会生气的,”伽陵用笔写下了这几个字,“你怕不怕?”
韦青浅浅一笑,抚了抚那些漆黑如缎子的头发。他给她起名叫做“伽陵”。这是佛经里的妙音鸟儿,伽陵仙音,遍十方界。伽陵是个聪慧绝伦的女孩子,从生下来起就沉默,不会说话。
韦青双眼凝视着淡淡的流水月痕,他已经麻木了。
“陇头一段气长秋,举目萧条总是愁。只为征人多下泪,年年添作断肠流。”
韦青一怔,蓦然回首,却看见不远处的荻花丛中,隐隐然有一只孤灯在摇曳。
歌声听得不真切。的确是《水调》,并不是刺史府中那种轻艳的曲子。悠悠然的,仿佛穿透了重重时间隔绝,降临在这远离帝都的江南水国。
是不是他在做梦。
停了一回,歌声再度响起,韦青挪动脚步,侧耳倾听。真的是《水调》。
“船上的歌者,可是许永新?”韦青忍不住问。
“那么岸上的歌者,定然是左金吾将军韦青了。”那个声音朗朗的,清亮的如同海上初升的明月。就是这清亮的声音使得韦青几乎要落泪。
船头油腻乌黑的布帘子一闪,灯光立刻洒到了湖面上。粼粼之中,浮现出一个春云冉冉的身影。那个女子却是早换作一袭布衫,顶了蓝布头巾,恍然只是个平凡的江南民间少妇。只是举步提袂,姿态蹁跹,隐然还是那位“喉转一声、响传九陌”的绝代歌人。许永新,天宝年间最美丽的传奇,人说“韩娥、李延年殁后千余载旷无其人,至永新始继”。如今嫁给了一个孟姓的籍籍无名的士子,带着养母宋氏,在广陵的水域里过着漂流的生活。
“将军可为我写下此曲?”永新低声道,“丧乱以来,多少曲子都随着歌人们的流离而佚散了。《水调》是大唐最优美的歌曲,但愿永新之后,依然能在国中流传。”
韦青喟然长叹,听永新悠悠的唱起来,于是提起笔,在一只长安带来的锦帕上,写下了水调曲谱。
我在皇上的寝宫外面看见了沈阿翘,她微微的向我点头。那种点头的姿势优雅而空灵,只是不经意的动作就让你明廖她的全部意境。这种不经意,旁人学不来,不然她也就不是宜春院十家的翘楚,不然她也不会叫做沈阿翘。
阿翘在理着她的衣襟前的珠翠。当年杨妃一曲霓裳羽衣舞,洒落的珠翠是用扫帚扫的,阿翘显然赢不来这等风光。但是皇上喜欢阿翘的舞。她自请献舞,边唱边跳,一曲《何满子》,苍凉而激扬,让幽闭中的帝王落了泪,当场赐下一枚金臂环。从此沈阿翘就是皇上面前第一的舞女。
“朕看阿翘的舞,风华绝代。忽然想起从前长安城里最流行的一个曲子《水调》。”
我会意了,慌忙跪下:“陛下恕罪,奴婢不会唱《水调》。”
皇上喟然长叹:“连记曲娘子都忘却了的曲调,想来茫茫世间,再没有人记得这盛世华音啊。”
沈阿翘笑道:“皇上不必伤感。天宝年间的东西教坊、宜春院、云韶院还有梨园,歌者如云如海。虽然战乱,散落民间,时间也隔得久了,但未必就找不出能够记的起这些曲调的幸存者。”
皇上悠悠道:“朕少年的时候,有幸随侍先皇,参加玄宗皇帝的庆典。是个什么庆典倒也忘了,只记得有个极美的歌人唱了一支曲子,人山人海的勤政楼前,顿时空寂若无一人。还有李龟年一门三弟兄,彭年善舞,龟年、鹤年则善歌,俱是玄宗面前得意的人。”
“他们家在东都建造宅第,不是比过了多少王公贵族?”
沈阿翘原是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家中的艺伎,颇受吴元济宠爱。李朔平灭吴以后,阿翘也作为俘虏,送入宫中。她腹中装了许多教坊曲中的掌故,都不是我落魄的父亲能够告诉我的。
皇上注意的听着,又问到:“却不知道后来李龟年去了哪里?”
沈阿翘说:“变乱之后,李龟年流落到湖南湘潭,羁縻不返。有一回在湘中采访使举办宴会上,李龟年出来了,唱了王右丞的五言诗《相思》。曲中思忆,希望玄宗皇帝南幸。但那个时候太上皇已是风烛残年,又怎可能离开长安。李龟年身为梨园弟子,多年来受到太上皇恩宠,感情非常人能及。据说那一曲《相思》唱完,他突然昏倒,不省人事。只是耳朵孔还有热气,家里人不忍心,就没有殡殓他。四天后才又苏醒过来。”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李龟年还是郁郁而终啊。”阿翘说。
“那么红红,你可为朕唱这一曲《相思》否?”皇上忽然问。
今晚,皇上难得这样好的心情。我想了想,并不知李龟年当初是怎样唱的。但既然是相思,人间的情绪大抵不过如此。
沈阿翘轻轻的敲起了方响。于是那种歌调从我冰凉的喉间漫然而出: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刻意的把声调拖得漫长无边,于是在这绕梁的空寂余音里面,整个寝宫的雕梁画栋沉入一片水样的朦胧。最后殿前只剩下我一个人,阿翘和皇上已经离开了。
过了很久,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外面透了进来:“才人,才人……”
芜儿那张小脸从透明的帐幔后露出来:“冷不冷?我送手炉来了。才人今晚还是不回去吗?”
我轻轻的“嗯”了一声,又摇摇头。
“才人一个人在这里好孤单,我先不走罢。”
我回过头,看见月光被窗棂一道道割裂了,犹如撕碎了片片罗裳,散落在冰凉的地砖上。手炉里的暗火透着幽幽的光,芜儿的脸纯净如青瓷。有那么一会儿我对这个孩子产生了一种深切的依恋。地砖的冰凉漫过三十六层罗缎的绣鞋,直刺我的脚心,芜儿冻得发抖。于是我说我们回去,回宜春院去吧。
芜儿的脚步轻灵秀逸,一忽儿我们就回到西宫那个狭小的院落里。阿蘼仍旧挂在花圃的白玉围栏上,鬓边的垂发随风摇摆,温软而芬芳。于是我们并肩坐在围栏上,默默无语,直到露水结满裙裾。
广陵的会面使韦青的情绪变得异常烦闷,转过年来开了春,他终于下定决心,返回阔别多年的长安。那时候清风聊聊,从南到北,拂着韦青一头斑白的长发。南渡以来所有的行李只收拾了小小的一包,吊在马鞍下面。背了一柄青锋。青锋用麻布裹着,麻布上面本来被人题了几个字:“三代主纶诰一身能唱歌”韦青把它裹到了里面。
一路回来那几个字也就渐渐的没有,被血湮没了。天宝年间的左金吾将军韦青,用麻布擦拭家传的青锋上沾染的血,唇间流露一缕苦笑。李姓的仇家都死了。回到长安他已经几近破产,在故交友人们的帮助下,勉强弄回了昭国坊南门里的旧家宅子。
伽陵偎依在父亲的怀里,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韦青在书桌上摆了一盆秋海棠,让伽陵每天用门外那一口落玉井里的井水浇灌。昭国坊的落玉井,据说以前有一个名叫“玉”的女子,因为情人去世,投井自尽。用思妇的泣血来浇灌,秋海棠的断肠红色,应当更加凄艳罢。
有一天下午韦青看着看着书,忽然想起来伽陵,出去打水已经很久了。他感觉到一丝恐慌,披了衣衫,提了青锋,就这么出门去。
其实伽陵就在门外支肘蹲着,安安静静的,连头顶的两只丫鬟都不颤一颤。街角有两个风尘肮脏的卖唱的艺人,一老一少。这在大历年间的长安是很常见的。
韦青有点奇怪。伽陵不是什么都听不见吗?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卖唱的歌女身上。她穿了一身红衣,明艳而宁静。
昭国坊南门里,我的眼睛掠过一扇古旧而堂皇的檀木大门,门首上雕刻着兽头。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个表示这家主人是世系的武官。每一天我和父亲走过这门前,都能看见一个雅洁的哑女,蹲在传说中象征情贞古井边。女孩的眼睛里有一种宿命的波澜。
直到有一天,那扇门露出一条缝隙。
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有如温水溜过薄薄的描花青瓷碗边儿。我不相信他是长安人,长安人讲话,总脱不了激扬的傲慢的神韵,让人觉得他们都是天界的神灵,羽衣霓裳,天女散花。而韦青,韦青是亘古的河边,一杆颀长而沉静的水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鬓边一抹白华在暮色中轻飏。
韦青说,我的父亲可以住在他家的后院,对着花圃的一间小小厢房。父亲眼中噙着泪水,我觉得他几乎要对着韦青顶礼膜拜了,于是扭过了头去。
“张红红,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
一言不发的时候,我扬起睫毛,把眼光中的星星点点掷向他的前额,还有白发。于是韦青微微的笑了,仿佛接受了我的来自南国的欢乐。
冥冥中他好像在说:“红红,有一天你也会唱出《水调》的。”
早上我披了衣服去看父亲,想让他分享我的兴奋。整洁的床铺上空无一人。韦青也很茫然,他追到大街上,又派了仆人四处搜寻,然而都找不到我的老父的蛛丝马迹。他就这样在长安的阳光中消逝了。
我没有去找父亲。韦青在忙碌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父亲的床沿上,注视着门外的花圃。伽陵梳了两只丫角,蹦蹦跳跳。她今天快活得像一只蝴蝶,因为园子里新长出一种奇异的草,草叶尖儿上挂着一粒粒红豆。伽陵把红豆拣起来捧到我面前,我把它们捻在手心里。
当永新终于再度回到长安城的时候,已是大历十年的秋天,身边依然跟着宋十一娘。孟家的旧宅子早已易主。永新说走走看吧,要不然再回到东教坊去。
马车辚辚驶过。秋风寥寥,瑟瑟的落下几片花瓣。永新捻在手里,看见花瓣上带着淡淡的焦痕,仿佛被虫蚀过。
永新对着花朵默默的沉思着。当她再度扬起苍白的脸,看见街对面,昭国坊南门里的牌坊,金漆剥落,却还是原来的字样。永新看见那矮矮的墙头放着一盆秋海棠,惨淡的红色,有如美人唇上未洗却的残妆。
“韦青不在这里,早就不在了。”苍头不耐烦的掩上房门。
永新疲惫的回到车里,示意宋十一娘架起车来。宋十一娘有些失望,大声的吆喝一下。
“哪里来的老倡妇,不要脸。”门后传来几声嘟囔,像是压着声音,却又分明想叫人听见。永新果然听见了,微微一笑,拉了拉面前的帷帽,把风尘凌乱的头发拢到后面。
“你会唱《水调》是吗?”
永新一惊,仰头寻找声音的由来。但是街道空空的,并没有什么行人。矮矮的墙头,秋海棠的位置上,如今坐了一个小姑娘,穿了件绛色小褂,短短的露着手肘。小姑娘没有看永新,仰面朝天数着天空里灰色的鸽子,两只脚晃来晃去。永新有些犹疑,日影婆娑,晃着她的眼睛花了。
“伽陵你个死丫头还不下来,摔死你!”
那孩子完全无动于衷。自顾自数着鸽子,微微张了一张嘴。
院子里面传出苍头嘻嘻哈哈的笑声:“那孩子又聋又哑,你叫她也听不见的。”
永新听见,心里漾起一抹冰凉。宋十一娘说,走吧和子。于是永新闭上了眼睛,觉得血红色的阳光穿透了自己松弛的眼皮。
“呀——”宋十一娘忽然拽住了缰绳,马车猛地一震。永新撩开帷帽,看见路中间躺着一滩绛红色,中间是一双神情畅然的眼睛。永新奇怪自己没有听见声响,她觉得这个哑女的意外死亡,也是悄无声息的。那只尖尖的手肘高高的支棱在外面,在清明的阳光下,刺眼雪白。
马车离开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永新再度抬头,看见那盆残红的秋海棠依然在墙头瑟瑟摇曳。
很多年以后我在宫廷中遇见王善才,他还会得意洋洋的跟我提起,是因为他,我才得以名扬天下。我身穿九成宫织造翠蓝地织五彩花纹半臂,眉心的菱花形花钿随着笑容一颤一颤:“我哪里会忘记。”
王善才是教坊的成名歌手。韦青回到长安以后,很多歌手都来访问他。我躲在屏风后面,窥视形形色色的往来人等,看他们对韦青毕恭毕敬,试图从旧日金吾将军的衣袂间,寻觅盛世的遗芳。
韦青说,《水调》只传有缘之人,我大笑。
王善才会一点小聪明,改编了《长命西河女》,要献给皇上。韦青说,你既然征求我的意见,不妨先唱给我听听。
他唱了。
韦青故意拧起了眉毛:“这哪里是什么新歌,我早已听过了。”
王善才吓了一跳。韦青说:“你若不信,让我的家伎唱给你听听”。
我忍住了笑,从屏风后面钻出来,把他的《长命西河女》又唱了一遍,还更正了结尾不妥帖的地方。王善才长大了嘴,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看着他那副傻呵呵的模样,再也忍不住了,把屏风推开,让他看见了案桌上一排红豆。
“娘子就是用这些红豆来记谱的?”
我骄傲的点点头。
王善才走的时候念着我的名字,若有所思,临出门时还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让我浑身一颤,我想自从离开南方的丛林,从未有过这样恐惧命运的感觉。伽陵坐在墙头,对着一盆秋海棠花出神,我叫她下来,她不理。韦青说,你忘了,她听不见。回头看看韦青,他阴沉着脸,有如山雨欲来。
一个月以后,“记曲娘子”的名声传遍了长安城。不久宫里传旨,令我入宜春院供奉。我盯着韦青。他面色淡薄而苍白,华发萧萧,似一道秋阳。
“本来还想传你《水调》。原来,你仍然是无缘之人。”
古寺曲深处有一个狭小逼仄的院落,因为房主人是宋十一娘的旧相好,讲了讲价钱,很便宜的租了下来。一缕缕阴冷的风气从木窗的的缝隙中露进来。永新歪在靠枕上,观看缝隙中时隐时现的一丝红光。是门口的那只孤零零的红纸灯笼,点了一夜。
风已不太冷,也许冬天就要过去了。永新想着,支起身子推开了窗户。
早间的暗厣还未褪去。灯光不及的地方,似有人影晃动。永新蓦地一惊,待要叫人,忽然胸中一岔,剧烈的咳嗽起来。咳了一阵,似乎胸口都要撕裂了,永新拼命忍了忍,透出一口气,低低的唤了一声。没有人回答。然后她想起来,昨天宋十一娘陪着小姑娘阿润,出门去唱曲了,家里没人。
一阵风过,红灯笼摇摇欲坠。这时候门开了一条缝,溜进来一个绛色轻绡的身影,轻轻盈盈足不点地。一忽儿那人端过了一杯热茶,永新接过喝下,觉得四肢百骸都清新了起来。
“你会唱《水调》是吗?”
永新心里一惊,抬头看见那人的面容,清稚而淡薄,仿佛窗户纸上的薄雪一抹就去了。记得韦家这个女孩儿是不会讲话的,然而听见她的声音,永新心里却并不觉得奇怪,仿佛很多年前就听惯了似的。
“爹爹叫我来问问娘子,还有没有水调的曲谱。”
“你爹爹在哪里?”永新切切的问。
女孩的眼睛空洞而冰凉:“爹爹早就死了,死了,死了……”
永新心如刀绞,猛地扑到一只橡木箱子上,掀掉褪色的织锦裙腰,扯开掉线的红襦,一把把抓出乌黑的银钗金环、肮脏尘污的燕脂花钿,最后箱子底部,露出一角发黄发脆的帕子,上面墨痕斑斑。
“都写在这个上面的,拿去,伽陵,拿去……”永新嘶哑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变得可怖,哆嗦着把纸卷递给女孩儿。
屋子里没有人,那扇门黑洞洞的开着,仿佛把一切都吞了进去。
枯瘦失水的手臂,不住的哆嗦着。
很冷,一个冬天没有生过火,从地底下透出腥湿的冷气。
水调,水调,水调……
没有人记得一曲千金的歌者许永新是何时去世的。大历年间的散记和野史中查不到这一笔记载。某一个早春的傍晚,夕阳给长安荒郊的野草搽上一抹淡粉色的胭脂,风里弥散着一种诡异的香气。这种香气让迟归的牧童兴奋不已。他蹦蹦跳跳的奔向草丛深处,看见一卷苇席,席子一头露出几绺灰白色的头发和半截铜簪子。那是一个老女人,因为死去多时,面容晦黯扭曲,丑恶无比。
牧童并不害怕,他看见女人的手臂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抬着,手心攥着一片旧帕子。牧童顺手一扯,早已朽烂的帕子便碎成了一片片的。那帕子上似乎隐隐有字,字也很怪,牧童看不懂,于是一撒手,任它们纷纷扬扬的随风逝去。
天亮以后,沈阿翘回到了宜春院,白苎罗袜上沾满了露水。芜儿和阿蘼看见她,慌忙从围栏上溜下来不见了。我一动不动,看阿翘满面春风的冲着我微笑。
“皇上假若一定思想那个叫做《水调》的曲子,”我装作漫不经心,对阿翘说,“我的师父韦青,应该还记得。”
“哦?”阿翘注意的看着我。
我扭过头去,拨拉着匣子里的红豆:“曷不让他进宫一趟,面圣献歌。”
沈阿翘不言,抖了抖臂上的金环,让宜春院早间的阳光在上面盈盈起舞。过了一会儿,她微微的笑着:“红红,自从你进宫教曲,有多少年了?”
“六十年了。”我心里一惊,漫然不觉,竟然已经六十年了。
“六十年,红红,你已经进宫六十年了。”沈阿翘笑道,“可是你居然还和我一样年轻美貌。”
是啊,有什么人可以不会老呢?一时间我也糊涂了。离开韦青的时候,我才十九岁,那么,今年已经七十九岁了。可是七十九岁的张红红,揽镜自顾,依然面若芙蓉,唇若丹蔻,歌声有如流水行云,在大唐宫廷的华檐碧瓦上空骄傲的盘旋。每当夜阑人静之时,就收起华美轻幻的翎羽,枯守着宜春院的冷露夜乌,一圃碧草。不知不觉竟过了四十年?
“红红,这些年你一直在等着他的吧?”阿翘满怀怜悯的说,“你一直等着有机会重新见到韦青,可是总也等不到。”
“韦青说过,要教给我《水调》。可惜我还来不及学,就离开他了。”我有些遗憾的说。我的红衣染满了白露苍苔,披离如落花。我始终穿着,宁肯天凉的时候叫芜儿给我送手炉。记得韦青第一次看见我,就是被这红衣引住了目光。倘若他回来,找不到红衣,岂非又一次错肩而过?
阿翘微笑着:“那你为什么不回去,让他把曲子教给你呢?你会用红豆记曲,什么也难不到你。可惜你竟然没有学会《水调》。”
我有些奇怪,难道说一旦进了这见不得人的地方,还可以随随便便回家去?但是沈阿翘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既然她这样讲,我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那么,明天我就回到昭国坊去,向韦青学《水调》。想到这里我的心跳就快了起来。
阿翘又笑了。“红红,昭国坊南门里的主人还是姓韦。而长安,已经没有人会唱水调了。”阿翘掠了掠鬓边的乱发,拂袖而去,“早就没有了啊。”
她翩翩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处,嘴里似乎还在唱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沈阿翘从来就没有我唱得好,何况红豆曲是我的拿手好戏。她的话令我思路混沌,为什么长安已经没有人会唱《水调》了。韦青呢,韦青在哪里?
于是如电的往事风一般掠过我的前额。大历九年秋海棠花落下的时节,长安城左金吾将军韦青的侍妾张红红,歌艺奇绝,寻达上听,召入宜春院教曲,宫中号“记曲娘子”,封才人。次年春,韦青悒郁而终。消息随着那年料峭的春风,传遍了长安的九重城阙。
宫人们围了过来,我的红衣委顿在描龙绘凤冰凉的地砖上,记曲的红豆粒粒洒落,如杜鹃泣血。红豆的歌声盘翾在宫廷的上方,钟鼓声声回响。
醒来以后,我就失去了关于时间记忆。再也没有人找我唱歌,教曲。我的红衣在满院如花的歌人舞伎间掠过,光鲜得像一个不肯逝去的梦。
后来某天,我闻到了芳草的气息,就来到宫中一处小巧玲珑的院落,那些回廊小径都是那么熟悉,只是房子主人却是陌生的,有着美丽而忧郁的腰肢和舞袖。她对着一圃碧草出神,臂上的金环在阳光下闪耀。
于是我想起来,这是宫中豢养艺伎的场所,叫宜春院。蘼芜遍生,一种奇异的红豆草峭立其间。“红红,红红,这些年你一直在等着他的吧?”美丽的舞伎凝望着那一丛如歌如泣的红豆草,喃喃低语。
是的,韦青没有把水调教给我,就匆匆的离去。我忘记了时间的迁延,年复一年徘徊在长安的上空,等待着,与他在宿命里再次重逢。所谓生命,就是一长串邂逅。或者优美,或者血腥。既然如此,便不可以计较得失结局。照父亲的说法,我生命里的东西有很多,而长安是我的终结,昭国坊南门里,生满了瓦松蓬草,后面的院落中间不知何时,生满南国的红豆草,漫漫不绝的铺向天际。那就是父亲的,我的不能够终结的命运。
然而他说过的,你仍然是无缘之人。
六十年之后,长安已经没有了水调,韦青的魂魄不知所归。舞伎的嘴角露着无奈和哀悯。红红,昨晚皇上听见了你的怨歌,龙颜震惊,你不能在宫里游荡下去了,我去请法师,让你超生吧。
我不要超生。我笑了。阿翘你忘了,我们都是不能够超生的人。
舞伎沉默不语。于是我牵起红色的衣裙,飞过宫墙,飞过长安的城门,重新开始我无尽的漂流,或许是回到南国,某个生满了艳丽张扬的藤葛的丛林,热辣辣的植物气息。在某个河流岸渚,或者我会邂逅一个绛色的幽灵,她在漫漫清歌。也许那就是名扬天下的《水调》,在被所有人忘却之后,蒹葭水边,荻花漠漠,孤灯摇曳,他在独自悠扬。
后记:太和年间,名舞伎沈阿翘奉文宗皇帝之命,入住宜春院,在蘼芜圃中发现了一卷不知名的红衣美人图。美人窈窕沉静,顾盼生辉。据宫中年老的太监辨认,这是六十年前,大历年间有名的记曲娘子昭仪张红红。宜春院的蘼芜,正是她入宫的时候亲手栽种的。红红死后,蘼芜丛中生出了一种不知名的怪草,草叶尖儿上挂着一粒粒红豆。
“那么张红红是怎样死的?”沈阿翘问。
老监说,当时左金吾将军韦青谢世,内史闻奏代宗皇帝,皇帝就告诉了张才人。才人奏云:“妾本风尘丐者,一旦老父死有所归,致身入内,皆自韦青。妾不忍忘其恩。”言毕,一恸而绝。宗哀悯,追赠为昭仪。
沈阿翘观望图画,心有所动,命人把张红红的小照挂在宜春院的回廊上,对着春花秋草,年年月月。后来有宫人说,每到深夜还能听见悠扬的歌声从宜春院深处传来。当时的皇帝文宗在软禁之中,竟也听说了此事,便向沈阿翘垂问,阿翘笑而不答。
后沈阿翘亡故,图画与红豆草、蘼芜俱湮没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