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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7、广 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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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正在为孝珩处理伤口,孝珩望见门外一个躲躲闪闪的人影,警觉地推开医生喝道:“谁?”门外之人自知暴露,便走入。孝珩冷笑:“尉相愿。”
尉相愿作揖,看到孝珩满身鲜血,不知因为是愧疚还是同情,眼泪就流了出来:“殿下……”现在的孝珩是阶下之囚,这样称呼好像不合适,尉相愿停顿了一会儿,也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便接着说下去,“齐王命我来探望您。”
“齐王?”孝珩拒绝再次上前欲为他清洗伤口的医生,目光直视尉相愿,“你唤宇文家的人作王爷了,你可还记得你是高家的臣子?若不是宇文宪令你来,你是否会想到来探望我这个旧主人?你有脸来?不必了,看你一眼,会令我短寿十年。不送。”
尉相愿本想来看一眼就走,听他这么讥讽,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几句:“广宁王,良禽尚懂得择木而栖,尉相愿堂堂一个人,怎么不能为自己选一条道路?你扪心自问,为何从斛律孝卿、独孤永业乃至下官都要降周?高齐有让我们这些臣子效忠的价值吗?您若不为广宁王,若不姓高,您会为高齐拼命至此?”
孝珩轻蔑地瞥了他一下,默不作声地把头转向另一面。尉相愿走近他,低声说:“信也罢不信也罢,听下官说句心里话,若广宁王你或者任城王是齐国的皇帝,我一定不会降周。”
“相愿,我令你来抚慰广宁,怎么你好像还惹了他生气?”尉相愿惊恐地回头,行礼。孝珩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门口走进来的人,身材挺拔,浅棕肤色,相貌说不上多英俊,脸中央那鹰钩鼻倒颇有特色,眼窝略深,目光中透着精炼却无厉色。此人就是宇文宪了吧,孝珩从年纪和着装上判断,倒不如他之前想象的那样。
“任城?”高湝看到孝珩也很激动,尤其是孝珩那一身的伤。碍于宇文宪在此,只能在眉目间转达担忧慰问。
宇文宪坐在胡床上,二话不说,从医官手里接过方布为孝珩擦洗伤口。孝珩疼得抽了一下,宇文宪紧紧捉住他手臂,孝珩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动弹。孝珩身上六七处伤口,宇文宪和医生一起为他清理伤口、敷药、包扎,期间孝珩一言不发,宇文宪也识趣地闭嘴。
伤口处理完毕,宇文宪帮助孝珩重新躺好,此时高湝才走过来:“孝珩,怎会伤重如此?”
孝珩还未回答,宇文宪先道:“是我手下的士兵无知,伤害了广宁。幸没有伤筋动骨,休养几日,我军班师回邺,广宁还需同行。其实你若早表明身份,他们一定不敢伤你。”
孝珩自嘲地一笑,说:“早表明身份,让他们活捉?”垂目,“阶下囚徒,活捉死捉,又有什么区别?”言及此,黯然落泪。高湝捂住双眼,不忍观看,但片刻之后,从手掌下又挂下清澈的液体。
北齐故臣迎立范阳王高绍义,据北朔州、肆州、显州等地抗击周兵,不久亦被周人平定,高绍义逃入突厥。
齐任城王高湝、广宁王高孝珩既平,被押往邺城。孝珩因带伤,坐在牛车内,高湝骑马在前面行走。自被周军俘虏以来,孝珩甚少言语,赖宇文宪眷顾,王妃被准予在他身侧照顾,王妃也不敢同他多说话。这天早上孝珩在启程时问了一句话:“邺城是不是快到了?”
惊喜、惊骇,王妃对他能开口已经形容不出是什么心情:“听说今日就可以到了。”又开始沉默。椒兰坐在角落里,胡儿躺在她腿上睡觉,所以她一动也不敢动。孝珩注视她许久,椒兰知道父亲正看着自己,连喘气都愈发小心翼翼,肩膀渐渐缩了起来。过了很久很久,最终孝珩只是叹息了一声。王妃心脏一颤,一股疼痛扩散到全身,眼睛就酸了。
“你哭什么?”这是孝珩今天说的第二句话。
王妃忍着哽咽,用尽量清晰的语言说:“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这么多天,每天都有那么一会儿沉默、发呆、叹气,不就是在想瑶琚吗?”孝珩的眉毛悄悄皱了起来,不知道为何,听到王妃提起瑶琚,他就有些来气。“王爷,”王妃不管孝珩的反感,继续说,“妾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瑶琚是您的女儿,椒兰难道就不是吗?何以您对她们的态度相差这么大?”
椒兰一听母亲这么说,多年的委屈立刻爆发出来,缩在角落里嘤嘤哭泣。她们母子一个劲儿在哭,孝珩不去安慰,也不说话,靠在车壁上,凝神聆听外面的动静。“夫人,”孝珩轻轻喊了一声,“你误会了。我是在想,若早日把椒兰嫁出去,就好了。”
王妃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孝珩又说了一个谎话,但现在,在他的心里,确实没有什么比一家和睦来得更为重要,瑶琚亦如是。孝珩牵挂吴姬和瑶琚,但是他自知时日不多,他希望在仅有的日子里,他们一家人,像一户普通人家那样,过一段圆满欢乐的生活,不要给自己,更不要给孩子留下什么遗憾。
“您、为什么……”椒兰也已经不哭,安静下来听父母讲话。她很小,还不到十岁,嫁人确实有点早。
“如今你的婚事,为父都做不了主了。我们要被迁去长安,椒兰即使有幸能够嫁人,归宿是好是坏,都只看她的命了。”孝珩伸出了手,慈爱地抚摸椒兰的头。瑶琚也是如此,瑶琚已经到了婚嫁年龄,她与荥阳郑氏一位年貌相当的郎君已经定了亲,只等今年暮春出嫁,可惜,方始开春,齐国已亡。
王妃泣而不语。本来自己是一介王妃,椒兰将获得一个公主的封号,嫁一个富贵风流公家子,而今这一切都成为了泡影。早知今日,当初的王家何必贪图这个虚有的荣誉?连累了儿女受苦。椒兰、胡儿尚小,不知道俘虏意味着什么,王妃却不同,即便孝珩不明言,王妃也可以想象将来的艰辛。
牛车突然停驶,队伍前方似乎出现了骚动。孝珩让王妃去看看究竟。王妃下了车,发现已经到了紫陌桥。队伍前头确实发生了什么,王妃挤进人群,却见高湝坐在地上,旁边哭得哀哀切切的卢妃,高湝头上受了伤,医生正在给他包扎。
“阿婶?”卢妃抬头看见王妃,哭得更加厉害。
王妃刚爬进车,孝珩问:“发生何事?”
“任城王——”孝珩一听高湝出了事,霎时紧张地坐起来,王妃道,“他看到了邺城城门,突然就从马上摔下去,跪在地上用头撞地,磕得满脸是血。”孝珩没听完已经泪流满面。王妃哭道:“郎君,你可千万别做这样的傻事。扔下孤儿寡母,让我们怎么办呢?”孝珩努力握起她双手,无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