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白骨》水墨灵犀

3、第 3 章

　　入秋后的一天，太子梅景深在北齐为质六年后归来，举国欢腾。半月后，北齐二皇子来访，与南诏进行贸易商谈。

　　梅景深离开南诏时年方十三。如今归来，已是十九岁的少年郎。这六年北齐人待他倒是不错，然六年时间，变数无时不在。两国看似平静的关系下是暗涛汹涌。被囚于敌巢中的质子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脖颈上却随时悬着一柄刀。他甚至没想过真能平安回到故土。再入京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像亲人似的。

　　他支开了跟随的侍从，独自在宫内走着，目光亲抚过这里的每一片砖墙。朱红的墙檐飞角之上，是被裁减过的碧蓝天空。宫中一派寂静，偶有几队宫女太监从身旁走过，忙恭敬与他行过大礼，便规规矩矩地过去了。

　　这种静此时对他来说却是格外有吸引力。他遂循着那更静更偏僻的地方走去，不觉间就停在一座清冷宫殿的门口。

　　时间还未到深秋，宫殿的瓦楞上却已结了一层晶莹的薄冰。冰碴儿覆盖着已褪了色的淡红的瓦，与别处宫殿的堂皇富丽迥然不同。这里没有阳光地照射，一切都像是笼罩在灰暗里。四处不见一个洒扫的宫女，只有几只灰雀在草垛里跳跃着，像是在地里啄食着什么。

　　一抬头，他就看到了牌匾上熟悉的殿名。

　　努力回想了一会儿，就想起来了。这不是淳熙妹妹的生母住的宫殿么？

　　看这样子，怕是情况不好。

　　正想着，却听不远处传来动静，那男声格外熟悉。他默了一秒，朝那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

　　一个小姑娘正被人一掌推坐在草地上，面前站着几个衣着华丽的人。他第一眼便看到三公主瑶芳与北齐二皇子孟时谦。几个站着的都是这些天打过照面的人，便也一一记起来了。只是地上那个小姑娘，他回来之后还没有见过。她又是谁？为何竟被几个皇子公主围观着欺负？

　　梅瑶芳正气得火气直冒，指着皇妹的鼻子道：“你竟敢骗我！”

　　她一直以为这个九皇妹是低贱妃嫔所生，既不受父皇宠爱，生得也是一张难看的脸，没哪一点能和自己比。可眼下一看，谁知道这梅淳熙非但不丑，反而十分漂亮。虽说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细看之下却竟比自己还要动人三分。

　　梅淳熙自入了永安殿，便不再化以前那丑妆。几日前她便听闻太子哥哥回了，早就想找机会见他去。好容易溜出永安殿一次，又想顺道回冷香殿拿一样东西，却不想在这里遇上了这几尊大佛，看样子似乎是他们几位领二皇子逛皇宫。几个皇姐皇兄第一眼看到她，完全没认出来，倒是孟时谦看到了她身上的公主玉佩，出口询问，这才叫听这几人发现了去。

　　令淳熙感受最强烈的，还是三皇姐愤怒如火的目光，以及北齐二皇子探究轻佻的眼神。很快，她就听到了二皇子的笑声。她两手撑地正要起来，瑶芳公主又踹了她一脚，于是她那小身板儿又跌了回去。

　　“让二皇子见笑了。”淳熙的五皇兄梅景臣这时对孟时谦打着哈哈道：“她们姐妹儿时就喜欢这般嬉笑玩闹的，又完全不和您见外，所以一点都不拘束。”

　　梅景臣生了一副体态圆润之相，说话也油滑惯了的，竟将一件不合体统的事儿讲成姐妹间闺房玩闹。孟时谦心中暗自思量，几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怕是早就习以为常。这个小的好歹也是个公主，怎的会如此？莫非是和自己那八弟相似的情况？一想到这里，竟就也一点点也不同情她了。

　　淳熙完全可以还击回去，可她不打算那么做。

　　“诶！”孟时谦这时说话了。他忽然动了心思，便看上去十分优雅地向淳熙伸出了手。那语气温柔而挑衅。

　　“小妹妹，起来吧。”

　　明知自己的身份，他居然用小妹妹来称呼她。梅淳熙心里头冷笑。此人明显就是在装模作样。他若真想拉自己起来，方才三皇姐推她揣她的时候就不会坐视不理，现在又唱什么戏？

　　“二皇子殿下，虽说九妹还小，但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这么做，是当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在场不是？”四公主梅瑶琴嘴里说笑着，身子却一动不动。团扇遮住了她下半张脸，露出一双脂粉浓厚的眼皮。

　　三皇子梅景行哈哈大笑，“她手上可是沾了草和泥，当心脏了殿下的手！”

　　瑶芳公主见此早已怄气，孟时谦竟主动去拉她！正要说话，却听一个声音传来。

　　“大家在这里做什么呢？”

　　几人同时看去，只见是梅景深走过来了，面上带着礼貌却疏离的微笑。

　　瑶芳公主前日才在接风宴上见过他一面，只是遥遥地一面。她已不记得梅景深六年前离开时是什么样子了，但一瞧他现在清新俊逸的模样，也不由心摇神荡。他走过来，就如一股清风送来，处处淡雅花香。

　　“见过太子哥哥。”瑶芳公主娇笑着行了个礼。

　　“见过大哥。”

　　“太子哥哥，你怎么有空过来？”

　　“景深，你怎么来了？”孟时谦与梅景深早已是熟人，嘴上有意不客气。

　　梅景深看了淳熙一眼。

　　淳熙睁大了眼睛。他们说什么？太子哥哥？是……啊，是太子哥哥！？

　　她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跳到他脚跟前，“是你！？”

　　景深看着她，感觉很熟悉，“你是……？”

　　“我是淳熙啊！”她高兴地笑道。虽然她完全没想到，与他重逢竟是在这样一种场合下。可也顾不得旁的了，自顾自就和他说起话来，伸手重重拍他的胳膊，“你回来了！你、你回来了……”

　　“淳熙！？”他愣怔了一秒，待反应过来，不由悲喜交加，伸手摸她的脑袋，“我正想去找你呢，你长高了。我走的那年，你还只有这么一点小呢。”

　　“那时候才四岁嘛！哥，这些年过的怎么样？终于回来了……”

　　“不会了。”他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你也不会了。”

　　面前的小姑娘颤了一瞬。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便叫她愈发难过。这傻哥哥，怕是还不知道她就要离开了吧。

　　瑶芳公主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孟时谦也很惊讶。这太子一来，对这小丫头的态度竟与其他人如此不同！面上却道：“原来是令妹，真是多有冒犯。”

　　带着敌国皇子观览皇宫，竟像是一副游园的样子，还当着他面欺侮自家公主，成什么样。梅景深心中如此想着，微微皱眉。但只一瞬，神情便恢复如常。

　　“你们这……”

　　孟时谦不再理梅瑶芳了，只上前一步，笑如春风，“景深，你这妹妹不大爱说话呢。”

　　梅景深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头之火，只道：“我妹妹并非不爱说话，只是看人看场合说话而已。”

　　孟时谦讪笑了几声，又问说：“小妹生得好看。敢问芳名？”

　　此话意味不明。梅景深心中清楚，面上却也只笑道：“二殿下谬赞。有时我倒不希望她太好看。”

　　“哈哈哈，哪个姑娘不希望自己生得好看？你这么说，可不怕她生气？”

　　“因为，我不想自己的妹妹被太多人惦记。”梅景深笑着道：“我们兄妹多年未见，想好好叙叙旧。各位，先告辞了。”

　　两人离开后，孟时谦回过头，只见瑶芳公主两手绞着一张帕子，唇上的脂粉都快被贝齿咬没了。

　　“九公主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瑶芳公主心中愈发气愤，一转身，那发髻上倒插的一根长金流苏随着力道被甩出一个很大的弧度，勾上了她纱衣上的珍珠领子。

　　“梅、淳、熙！”

　　她像诅咒仇人一般狠狠地发出了她的名字，随即抬起步子，拉了四公主就扭着臀气鼓鼓地走远了。

　　孟时谦眨了眨眼睛。“梅淳熙？”

　　“倒是与我那八弟很像。”手中打了打折扇，扬长而去。

　　众人很快便都散了，原地空无一人。

　　夜晚，风起。

　　景深带他妹妹坐在冷香殿的屋顶上，吹着凉风。

　　她已经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儿都告诉他了。梅景深越听越心酸，却又无能为力。

　　“哥哥你说，在夜晚，宫里的星星为什么比外面的少呢？”

　　“外面的星星？那是什么样？”他好奇地问道，眼中荡漾着那么几丝星光，仿佛与她是一般年岁。

　　“我只好好地见过一次，在秋天的田野上。是娘带我去的。那时候，她悄悄出宫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知道是谁。她去见那个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待在田野上，就看到头顶一片星河，所有的星又大又亮，是我在宫里从没看到过的。我看了两个时辰的星星，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冷香殿。”

　　“听上去很美妙。”

　　哥哥温和的声音响在耳畔，听去又带着男声的磁性，叫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但很快她就忘掉了。她觉得他有一点羡慕。

　　“可惜只有那一次了。”她垂下了脑袋。

　　他忽然揽过她的肩膀说道：“哥哥是太子，在北齐做过人质回来的太子。等哥哥以后当了皇帝，每天都带你去看星星。”

　　“真的？！”她扭过脸来，目光正好与他相遇的一瞬，却不好意思起来。

　　他看着她水灵的眸子竟因自己这句话变得绚烂无比，不由愈发坚定，“当然是真的！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淳熙笑了，又别过脸去。

　　景深也笑了。“你还记不记得，你三四岁的时候，总想哥给你抓蝴蝶，还偏不要宫人当礼物送来的，一定要看哥亲自给你抓。你就在殿里养了那么多的蝴蝶……”

　　“我记得啦！那你现在不给我抓啦？”这句话毫无征兆地出口，即刻便有些后悔。现在她在永安殿，有任务在身，今日溜出来已经是破天荒了。

　　他似也看出她心中所想，默了默，问说：“乐浮白待你如何？”

　　“师父待我很好。”她平静道。

　　“哦对了，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景深温柔地眨眨眼睛，修长的睫羽随着扇动，“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想去见见娘。”淳熙说。“这三年里父皇不准我去看她。”

　　“见你娘？”

　　“嗯！哥，你答应我好不好？”

　　景深陷入了沉思，似是在估量此事的风险。他深知父皇的脾性。自己倒好说，淳熙现在的情况，若再次触怒父皇，只怕自己加上乐浮白两个都护她都护不住。这傻丫头，明知其中利害还是要这么做么？

　　“哥？”淳熙抱住他的手臂，开始摇啊摇。小时候，只要她这样摇他的手，他就什么都会答应了她。

　　“我试试吧。”眉尖轻蹙了一会儿，便舒展开了。他依旧对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嗯。”她默了默，微微低头，心中又怕太叫他为难，又低低地说：“如果实在不可以，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