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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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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宝林,你竟陷害瑛贵妃,罪该万死!”
他憎恶厌弃的目光对上了她张口不能言语的唇。身后几步的范围内,大太监恭恭敬敬地端着毒酒,垂首抬眸。暗沉的光勾勒出他明黄色龙袍,松弛下垂的唇和眼下的黑圈。
冷风穿过,空殿中珠帘脆响。深紫色的厚重帘幔上,梨花图案已脱了线。蚀了漆的妆台泛出暗涩的光,返照在浅木色地板上。帝王金色的龙靴发出刺耳摩擦声。只有楠木桌上的一只浅紫色镂空花瓶里插着几枝手工做的桃花。红纸的颜色纯粹而热烈,照在年久失修的窗玻璃上,映出一小片红光。
时节正是春深,处处花鸟缠绵。
他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那个夜晚。她衣衫褪尽,身若浮云,眼中满是颤抖和恐惧。他笑了,却将一番云雨后的满足、不屑和冷笑都藏在心里。
直到她的孩子出世。
如今,有证据表明她以巫蛊之术加害于自己最宠爱的贵妃。她必须死。
两人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女人安静跪坐在地上,长发披散,遮住了依旧好看的脸容。她竟没有跪着爬过来,像乞儿一般扯着他的衣角喊冤,这既出乎他的意料,又令他生出不悦之感。
又向她走了一步,耳边却忽然敏锐觉察到了帘子后面的响动。
“谁!?”
有谁竟会在这种场合下出现,可不是自己找死?
帝王却是心思一颤,预感不祥。
“给朕出来!”
跪在地上的女人突然激动起来,惊讶又焦虑地望向帘后。方才钢板一般的身子,此时却止不住抖得像个筛糠。她伸手撩开了半边长发,当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出现时,眼中弥漫了绝望。
帝王的一声怒吼让空气里更安静了。色泽深老的帘幔角又是动了一下,便看到一只白嫩的小手将它从中打开。
一个纯白的身影从重紫的帘幕中走出,眼波里含着微小的颤抖,那笑意嘲讽而坚毅。白色衣裙拖曳过这座空殿的地板,似冬日落雪初到,皑皑堆叠,优柔危险又似雪崩。骤然降临的白光照亮了灰冷涩暗的宫殿。
她眼中看到这间殿中所有的东西,方的,圆的,深的,浅的,都成了无数个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母亲绝望的眼神与父亲的冷漠惊怒,亦早已成了寻常的秋冬季节。
父亲要杀了母亲,为另一个女人。或者说,为了他自己。
她坚决不走。她不怕亲眼目睹这一切,无论发生什么——她已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儿臣,见过父皇。”
“你怎么在这里?”帝王的声音由惊转怒,“安宝林无德,以巫蛊之术嫁祸瑛贵妃,不配为人母。你身为朕的公主,当与她划清界限!这等道理也不懂吗?”
她余光看到母亲在父亲身后拼命冲她摇头,却装作没看见,清了清嗓子道:“父皇还请听儿臣一言。”
帝王冷笑了两声,“若是为安宝林辩解的话,就不必了!”
谁知她站起来,走向他道:“父皇所言,女儿受教。既如此,不如由我亲手喂她喝这毒酒,以示划清界限。您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在场两人同时大惊!
她与她的父亲对视着,看似轻松地一笑。
她一笑,他一惊。
此话是真是假?!
然而他终是冷笑一声,向一旁的大监递了个眼神。
大监会意。梅淳熙从容走到他面前,踮起脚拿下那杯毒酒,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她的母亲。
女人的呼吸仿佛停止了。她无声地喊着她,仿佛一个提线木偶。覆面长发被风吹起的瞬间,她将她瞧得更清晰了。沿着她身体的纹路流出的血脉,淳熙,花骨朵一般的,她的女儿。
她却手握着酒杯向她走过来,时间好像流逝得很慢,慢到足以让她在死前再深深记住女儿的模样。
罢……罢!
她忽地释然了。如果喝下女儿亲手送来的毒酒,能换她往后平安顺遂,那便也值。若淳熙真的十岁便能有如此心智,往后,也不必担心她像自己年轻时一样受人欺侮。
她顺遂地闭了眼。
然而预想中的时刻并没有到来。淳熙才走到她脚边,却忽地猛一转身,将酒杯递到了自己唇畔。红色的液体有一些从杯中荡出,三两滴落在了她雪白的裙角上,红白交映,刺人眼目。还带着童稚的声音却仿佛嘶吼。
“父皇母亲,请恕孩儿不孝!”
男人万万没有料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女人则大吃一惊,立即起身如虎般朝她扑去。
淳熙!
她仿佛能听到母亲在唤她。
母亲冰冷的手愤怒地拽住了酒杯杯身,抢在她将毒酒喝下之前。而她也是一副抵死不让的架势,母女开始抢夺着毒酒。
帝王见状愈惊,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他的意料。
“娘,给我!”淳熙近乎悲愤地叫道。然而下一瞬,只听哐啷一声尖锐脆响,酒杯砸碎了,瓷片飞溅,毒酒哗哗在地上泛起一圈白沫。
“父皇!”她万分惊讶地看了一眼砸碎的酒杯,小身板哆嗦得厉害,即刻面向男人重重连磕了三个响头。白皙的额角磕出了血,她的声音回响在空荡的宫殿:“只求父皇放过母亲,赐儿臣一死!儿臣愿以命换母亲!”
“请父皇赐儿臣一死!”
“请父皇赐儿臣一死!!”
安宝林急了,跪着爬到女儿前面半点的位置,也开始叩头,口里虽说不出话来,眼中渴求之色不比女儿的少上半点。
她的孩子呀!怎么,是这样!?她原本还以为她很聪明,怎么竟是这样傻!?
“够了!”他下意识地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惊讶,“一对奸诈母女,早知朕就该将你二人一同赐死!”
梅淳熙这才停止了叩头高喝,眸光浅浅垂下看着地上斑斑的酒液。晶莹的液体像一面面镜子似的倒映着她苍白的小脸。
“陛下,国师大人来了。”一个太监忽然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国师怎么会来?!”
不及思量,便已闻到淡淡冷香隔空传来。
银白的须发,银白的衣袂,深黑的眼睫。
淳熙微低着脑袋,眸光略抬便隐约看到一角银色由远及近。
乐浮白手持拂尘,向帝王一礼。不待对方发问,便自顾自笑道:“臣正寻我那白狐,不觉就走到此处,听着动静便进来一看。”眼光向四周淡淡一扫,待落到梅淳熙身上时,便显出惊讶之色来,“哟,小殿下这是?”
皇帝凤眸微睐,神色不明。他看了看不请自来的乐浮白,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梅淳熙。
一旁的大监回道:“回国师大人,安宝林失德,陛下亲自赐死。谁知公主殿下突然跑出,说要亲自给母亲喂酒。陛下允了,殿下却将酒拿到手中后要自己喝,安宝林便与殿下争抢起来。”
乐浮白却是笑道:“一杯酒,再配就是。小殿下此举说来也是难得的孝女。对罪孽深重的安宝林尚且如此,对陛下当更是有孝心。我朝以孝字为先。就这一点说,安宝林培养出这样一个孝女,也足以抵她其他罪过。”
皇帝听了面色愈发凝重,挑眉笑道:“照国师所言,朕不但不该怪罪公主,反而当嘉奖她吗?”
“今日一事便足以见得小殿下的孝心。陛下是她的父亲,血脉相连,又怎会不晓得呢?”乐浮白一手漫不经心地扫了扫拂尘,“臣记得陛下狩猎之时尚不忍当着幼崽的面射死它的母亲。冷香宫虽不是狩猎场……却也是陛下的后宫之一啊。”
“国师是来替她们求情的。”皇帝冷哼道:“您的面子朕自然是要给的。只是这安宝林诅咒瑛贵妃,实在罪不容赦。”
“如此,臣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哦?”
“陛下可以让小殿下代母将功折罪。再令安宝林假死出宫,与陛下永生再不相见。如此一来,既能叫瑛家那头满意,也能开始做陛下想做的事。”乐浮白一字一顿地道,眼光轻扫过殿中的几人。
帝王斜睨了一眼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小女孩。“此话何意?”
乐浮白也不避讳,当着在场几人的面直言道:“我南诏国正需要一个探子前往北齐。陛下五子九女,淳熙公主殿下是最好的人选。陛下也知道,殿下从小心性就异于常人。”
国师的话藏露各半,叫在场诸人又是一惊,除了被点名的小淳熙。
“呵,她可以?”
淳熙却接着再拜叩首道:“多谢国师大人。女儿只求父皇放母亲一条生路,将其平安送出宫去,愿意做任何事情,不计生死。”
安宝林震惊难言。她扑到她面前,拼命地对她摇头。淳熙却反手轻轻拍了拍母亲拽着她衣服的手背。
乐浮白附耳一言:“陛下,殿下会长大的。”
——若真叫她去了,十年,二十年?如果一辈子都回不来,岂不正合了帝王心意?即便现在还太小,那五年、十年以后呢?南诏国需要一个有手腕的探子打入北齐内部。以她之心智,确不容小觑。如此想想,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若不成,就当是一个开路的教训;若成了,她骨子里毕竟留着南诏皇族的血,还有母亲留在南诏,是绝不会叛变的。
殿中空气静了下来。乐浮白与梅之衍彼此话说一半,心照不宣。
终于,许久之后,她感到头顶上方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来。“三年为期,这段时间由国师亲自调教你。你母亲是有罪之人。她的罪孽能否赎清,全部在你。这个人选,朕与国师思量已久,今日由国师代为做了决定,希望你能明白朕的意思。”
“儿臣明白。”淳熙再拜叩首,声音听起来虔诚无比。“谢父皇——不杀之恩。”
“既如此,陛下就准安宝林假死秘密出宫。至于公主,便搬到永安殿居住可好?”乐浮白道。
永安殿毗邻占星台,是离乐浮白最近的地方。
安宝林此刻格外沉默了。自始至终,她都被排除在能做决定和选择的人之外——分明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此刻却觉得刻骨悲凉。悲凉,却又带着几丝欣慰。一番生死转易,竟是全因她女儿。
皇帝点了点头,算是默许,却没有再看安宝林和淳熙公主一眼,迈开大步走了。乐浮白的目光不经意略过梅淳熙身上一瞬,就转身离开。
距离最近的一块碎瓷片尖儿上聚集着太阳耀眼的白光,幻化成一圈圈白色的光圈。淳熙伸出食指,将指尖放在那亮点上,看到一滴豆大的血点从白光处滑出。
她欣赏着殷红的血滴在阳光下闪烁着宝石般光泽的模样,身后,母亲可怕的沉默早在她预料之中。
过了许久,才慢慢张口道:“娘,别怕。我能护住你,也能护住我自己的。”
母亲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
幼稚的孩子,瞎逞能。你根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
无论她表现出怎样的高出同龄人的心智,在母亲眼中,她永远都是幼稚的。
沉默。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了。最后,她感到母亲从后面站起来抱住自己,一滴热泪落在她手心。她终于哭了。
这个地方,将再也不是家。
正午的阳光出来的时候,她站在日头底下,目送一辆驴车送母亲离开。然后,没有多做停留,收拾东西去了永安殿。
一见到乐浮白便又跪下行了个大礼,“多谢国师救命之恩。”
“殿下请起!”他扶她起来,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比她想象中要热情,“该叫师父了。”
淳熙触电似的往后缩了一缩。
“您真的决定收我为徒吗?”
乐浮白反问说:“你与为师定下的契约,可还作数?”
“当然。只要母亲后半生平安,淳熙身负重任万死不辞。”
“真的不害怕?”
“怕?”她顿了顿,畅言道:“淳熙刚才还在想,若您没有来冷香殿,便是受死也无妨。刚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回来的人,还会怕什么呢?”
乐浮白眼中微有波澜。他知道这孩子有时面上装得糊涂好欺,实则脑子清楚得很。
他叹了口气,带她走到永安殿门口,又停了下来。
淳熙疑惑地瞅了他一眼。
“去把脸洗干净。”
“是。”她悻悻地应了一声,脱开他的手跑掉了。
这点小把戏,根本瞒不过国师大人的眼睛去呀——三皇姐爱漂亮,且见不得别人比她漂亮。为了防止这位受宠的姐姐使坏叫自己破相,她特意给自己化丑妆。
不过现在倒是无妨了。搬到永安殿住以后,应该很少会和她那些哥哥姐姐们有碰面的机会。即使碰上了,现在她有使命在身,还有乐浮白护着,他们还能奈她何?而等到了北齐以后,容貌就更是她的武器了。
水声哗哗。
几朵白色的桃花瓣从枝头飘摇而下,落入水中滑落而走。清冽泉水在她手心里荡漾。
乐浮白的居所,当真绚美。
和冷香殿就像是两重世界。
可如果她能选择,她依旧会选冷香殿。
方才的一切,此刻回想起来如一场噩梦般。她设计的环环相扣,一环差错,她和母亲都会死。
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开始琢磨当探子应该是怎么一回事了。之前想着只要能救下母亲,做什么都可以。眼下救得母亲了,她才开始想自己。
探子,应该是一个骗子吧。
一个没有心,用容貌做武器,欺骗所有人却面不改色的情报贩子。
南诏不会因此而视她为有功,她只不过是——像父皇刚才说的那样——替母亲恕罪,将功折罪。折一份莫须有的罪。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