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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森林蚂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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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森林蚂蚁的会员后我发现,原来世界很小这个说法真的成立,平日根本视为无物的陌生人,他们的生活和我堪称两个次元,可一旦抬起头四下张望,却看到我们的圈子一直在不断交错碰撞,这种心情就像偶尔在回宿舍的路上稍作停留,然后觉察到在一排法国梧桐中有趣的夹了一棵桃树一样。
夏澄空就此闯入我的生活。
宿舍楼前、食堂、锅炉房、上课的路上,处处可见他阳光明媚的微笑和能与国家领导人阅兵媲美的亲切招手,更别提我们有时生命工程和生命技术两个专业会一起上课,从第一排向后看,他宽阔的肩膀一定会映入眼帘。我的朋友本来不多,平常和人的关系也很淡薄,多出来一个夏澄空,整个学校都突然热闹起来了,简直无时无处不是他。
心中暗暗叫苦,我的潜水计划恐怕要泡汤,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浑身善意迸发的人。
所幸夏澄空似乎也不愿强人所难,他说早就知道生物技术专业有个女生成绩好的出奇,如今得见本人,他的崇拜之情有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后来我知道这出自周星驰经典语录,总之恶心巴拉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在渐渐被迫接受他在身边的事实后,我偶尔会帮他讲讲唯一会使夏澄空露出苦相的生物化学。
很奇妙的人,学生物的却不擅长生物化学。
“——累死了。”
末考临近,王镜岩编撰的那本能用来砸死人的生物化学逼疯了无数同级生,我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为夏澄空画出考试重点并讲解难题。
刚才那句垂死的哀叹发自森林蚂蚁的会长之口。
“你专心点行不行,我什么都还没抱怨呢。”
天气闷热潮湿,我的语气和心情一样充满抑郁。
“是是,不好意思啊。”
他嘿嘿一笑,埋头继续和嘌呤、嘧啶的分子式搏斗。
“我说雯卉啊。”
“嗯?”
“看你学得这么起劲,什么有机啊物理啊概率啊生物啊,你真的喜欢这些东西么?”
“喜欢。”
“果然很坚决……”
不是坚决,而是不容自己有丝毫的怀疑。
读书是我迄今唯一能做得好的事情,除此之外,我几乎一无是处。
曾经为了出路而拼命读书,现在不论回望还是前瞻,自己的路却是越走越窄。
所以不敢再有踌躇,如果现在怀疑自己,那么,我的人生还有何可取之处?
如果连唯一能做的事情都要勉强,生活未免偏向于厌世。
而听夏澄空讲他的故事,总会惊叹他的世界何其广阔。
作为会长,他把森林蚂蚁这一远足社团经营得有声有色。
我听他说明森林蚂蚁骑自行车环省旅游的路线。
听他讲述原始森林里挖野人参碰到蛇的情景。
听他描绘扛着山地车在深山里转悠,半天找不到回去的路的窘态。
他讲得津津有味,狭长的凤眼光彩莹然,在他的身后,是广袤无垠的森林与生机。
当他们睡帐篷、喝凉水、看星星、累得腰酸背痛、笑得前仰后合时,我在自习室或图书馆,看书。
我的时间,相对于夏澄空是静止的。
不是没有试过,放任思绪跟随夏澄空的逻辑,在他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敬,抑或可悲?
两年的时光悄然滑过,我承认自己当初的狭隘,也许在我对他那些异想天开的为所欲为,作出浪费时间等等的评语背后,包含着望尘莫及的羡慕。
“你呢,明明不喜欢生物,干嘛还报这个专业。”
“高考的时候谁知道啊,只觉得生物是热门,进来后才发现完全不适合自己。”
夏澄空一边打哈欠一边默写糖酵解过程,“我和你不同,和学术型人才不沾边,有喜欢的事情却不能放手去做,痛苦死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想这么对他说,最终感觉太肉麻而没说出口。
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
因为我连真正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大二结束,夏澄空的生物化学顺利晋级八十五分以上,我拿到的不是一等奖学金,是国家奖学金。
大三伊始,我申请大学生科技创新项目,不为别的,看到夏澄空在喜欢的领域展翅翱翔,我也该为自己是否真的适合这条道路做些尝试。
考虑人生问题,有时似乎不必太过严肃。
夏澄空还是一如既往啧啧称羡。
项目申请在预审阶段被退了回来,学校领导的指示很明确:项目的立意和前期试验结果都很好,但是ppt做得实在太烂,这样的展示效果不能说明项目的重要性和创新性。
我呆住,敢情本科生的科技创新不看内容,谁能吹得天花乱坠谁就能上啊。
第二天就要正式提交材料了,我面对一大堆数据材料束手无措。
我给夏澄空打电话,问他有没有ppt教程,说明事情缘由后,他在电话那头咂舌,“你不会是想一晚上速成吧?”
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眼看着机会溜走。
其实心里早已万分焦急,谁叫我平日就是个电脑白痴。
夏澄空沉默了五秒钟,然后说你带上材料,在四号楼自习室等我。
四号楼自习室提供通宵照明,很多学生在考前于此熬夜复习,我在自习室等待的时候仍然不明白夏澄空到底要干什么。
直到他抱着笔记本电脑出现。
“听好了,这次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说完,他打开电脑,对照我的材料开始噼里啪啦的敲键盘。
他并不需要从网上搜罗大量ppt素材,所有的图片构成和动画形式由他当场用photoshop等软件做出来,ppt直接通过编程操作,速度快得惊人。就连完全是个门外汉的我也看得出,没有接近专业级别的水平,不可能随心做出如此精美的展示板。
我问他哪里学来一身绝技。
夏澄空耸耸肩,“兴趣。”
我终于知道他没有上自习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被骗了,一直以为他除了去大自然探探险,基本上算是个无所事事的游手好闲之辈,在和他的友情中,我唯一的自信就是自以为更有效率的把握住人生,在他身后那片深邃的绿色前,我没有迷失自我的依托就是自以为用更实际的目光看待生活。
可是,无能的人原来是我自己。
我只是一只盲目前行的蚂蚁,无可奈何的循着气味奋力挣扎,渴望有一天能辨别追寻的东西是什么。而他,就像一飞冲天的云雀,早在起飞前已看清内心向往的目标。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仅凭兴趣,顺应心灵,自由自在且坚韧不拔的走下去,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天才。
而我,受困于无聊的课业,沾沾自喜于无用的分数,忧心焦虑于无益的效率,却连向上级表达一个成熟的想法都做不好。
愚蠢庸俗的人,不就是我自己吗。
当晚,我们熬了一个通宵,他负责技术,我部署内容,终于赶在截止时间前做好了展示ppt。
理所当然,项目申请成功。
为了还他的人情,我在大三的五一黄金周跟他一起进入秦岭。
同行的人并不是森林蚂蚁的会员,有外校的学生,也有社会人士,细问之后我才知道,此行目的为农村经济结构调查与方案改良,是某个联合国基金的下属项目,夏澄空是此行队长。
事情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一暑假,他在上海为一家广告公司打工,因为表现突出而结识了中国区的总裁,后者是徒步旅行的狂热爱好者,两人一见如故,夏澄空谈起他在秦岭登山时借宿的农村,于是聊到地域性农村的经济现状,总裁对他的观点很支持,遂向国际公益基金推荐此人为社会项目的志愿者——夏澄空致力于秦岭地域农村调查已有两年,可谓这一带的常客。
相比之下,我将荧光蛋白基因导入螺旋藻的科研项目很上不了台面。
我们一路翻山越岭,徒步、搭车、再徒步、再搭车,夏澄空帮我负担了大部分行李,每天结束时我仍然双脚肿胀,然而看着秦岭雄伟震撼的风景,聆听队员们热情洋溢的话语,我感到不虚此行。
是否夏澄空觉察到了我对自身的沮丧,才带我出来见识外面的世界?
我们统共走过七个与世隔绝的山村,虽然山外的经济腾飞给他们带来了物质生活的提高,但与平原地带的城镇相比,交通闭塞的山村仍然处于原始时代,一路上我不停的拍照,记录调查内容,采访农户,每日跟随夏澄空,走在山路与阡陌间。
来到第一个村庄的时候,村长带着很多人在山口欢迎我们,夏澄空被几个孩子围住,叽叽喳喳有说有笑。
看到我惊奇的表情,同行的陈姐告诉我,其实夏澄空每个暑假都会抽出一个月在这里义务支教,平日在广告公司打工赚的钱,也有不少花在给孩子买的学习用具上。
夏澄空对这件事很不好意思,连连摆手让陈姐别再多说。
“只是想做一点事情。看到他们的生活,我希望能尽一份力量。”
晚上,我们坐在村头的河边,忍受蚊虫的叮咬,执意找到猎户座的腰带。
当我问及当志愿者的理由时,他如是回答。
银辉皎洁,漆黑的河水静静流淌,发出甘美的叹息。
我看着夏澄空,感觉他越来越不像一个大学生。
像什么呢,我无法定义,他像一个很遥远、无法理解的人。
总之,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