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谣》苏徊

1、山神源清

　　林禹初一飞上凌虚峰，便看见一个身着黑袍的身影。那黑袍宽大，在风中肆意摆动，而黑袍下
　　的人却瘦削的很，箕踞在一块方形的大石上，正仰头望天，一头乌发迎风起舞，有些凌乱，倒显出一丝寂寥来。林禹初瞄了四下奇异突兀的山石，暗自纳罕是哪来的怪人，跑来这山风刮骨的地方伤春悲秋。正踌躇着是否该打破这位仁兄的美妙意境，那人却先开口了：“源小八，你再敢啃我的手指，我就把你头上那撮红毛拔了，看你还怎么显摆！”声音清亮，是个女子！

　　林禹初大感意外，却着实觉得这个女子自说自话，有些诡异，想起师父往日教导的“但凡是些古怪地方，妖孽便多”，如今这个难道是个妖？再看她穿着一身漆黑浓重的袍子，也不似别家女子梳个发髻簪个金钗，便越发觉得可疑。

　　此时却传来另一个声音：“都是你抢了我的胡萝卜，害得我挨饿！”这又是谁？林禹初四下张望着。却见从黑袍女子袖笼里透出一个圆乎乎的雪白的头，是只兔子，定睛一瞧，那兔子头上还长着一撮火红的毛，它就是源小八？会说话的兔子？

　　林禹初料想是真的遇上妖了，这只是兔子精，那“那只”想必也是什么妖物了。正盘算着该拿哪个法器收她，却恍然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乃是摘戚离草给玉漾疗伤，怎的竟呆愣了这么久？

　　“源清你瞧，身后有只呆雁盯了你半天！”女子闻言转过身，但见她是姿容艳丽眉目风流，眼瞳里却带着懒懒的神色，喃喃道：“真稀奇，在这荒颜山呆了两万年，竟瞧见了一个活人。”

　　两万年的老妖？林禹初心起了怯意，却不愿丢了师门的体面，沉声道：“何方妖孽，敢擅入清山？”

　　源清楞了一下，不是荒颜山吗，何时改作了青山？真是滑稽，世上哪座山不叫青山？“这名儿我听着不妥，但凡山沟子有些青苔地衣的都管叫青山，不独这座，倘有人问起这山的名，照实答了，人家还觉着你存心耍人呢！若是自视高些，便要觉得自己是碰上一个傻子了。”源清万八千年逮到一个会说人话的人，便收不住话唠，十几万年的老毛病可没因为呆在鬼都不来的荒颜山和只兔子作伴就剔了，反倒是淬炼的越发炉火纯青了。

　　林禹初听她把“清山”混作“青山”，还嚷嚷着名不妥，倒先不计较妖不妖的事，反指点起迷津来：“我说的是水旁的清。”源小八抖擞起来：“嘿，可不是你的名，你管这片，这片就跟你姓了？”源清揉着它的耳朵说道：“跟我姓的那是你。”林禹初回味着这只兔子精的话，管这片的，莫不是山神？

　　瞧见林禹初木讷的表情，源清笑笑：“小娃是个修道的吧，本座正是这山头的头，荒颜山山神是也。”这一笑，还真是春暖花开、鸡飞狗跳。

　　“小娃适才是将本座当作了妖了吧，也难怪，本座是个外放的，比不上天上那些富丽堂皇、金光灿灿的，是寒碜了些。可不知小娃你飞了千丈来此是为何？”

　　听着一个面如春晓之花的妙龄女子一口一个小娃，林禹初面上有些挂不住，又隐隐觉得奇怪，虽说这女子身上并无妖气，可也不觉有仙气啊。他是玄御门太昌真人门下的得意弟子，也随师父谒见过不少仙家，甚至不乏地位尊崇、道行无边的上仙上神，仙气神韵是沾过少许晓得点好歹的，眼前这自称山神的这女子分明很普通。但若说是凡人，怎么能上这千丈之危的凌虚峰，想必她也是不凡的。

　　“姑娘可知这戚离草长在何处？”“姑娘？小娃还当我是诳你呢！本座不才，虚长了你十多万年，叫你一声小娃不过分吧。戚离草嘛，正长在本座的后院，原本是稀落得很，自打两千年前源小八到我这儿，天天屙一泡尿才滋润得它越发茁壮了，我正愁除草麻烦，看你年纪轻轻修为倒不错，就与了你吧。”

　　林禹初闻言大喜，可心中仍是有些迟疑，见他将信将疑，源清也不计较，拍拍源小八的头，“去，给他领路。”源小八皱着鼻子：“又使唤我，你可得赔我胡萝卜！”“你最近又重了，可不得减减，不然兔妹妹们可瞧不上你了。”源小八最忌讳自己略嫌丰腴的身材，便幽怨得瞥了一眼源清，转头撇撇嘴巴：“小娃，跟我来。喂喂喂，别瞪，兔爷爷我不才，虚长了你三千多年，叫你一声小娃不过分吧。”说罢小短腿跃得飞快，快不见兔影了。

　　“还不跟上，记着，给我割齐整了，别弄得跟狗啃似的。”

　　林禹初肩上即将成为镰刀的名剑“左淮”，隐隐的啸了一声，悲愤不已。

　　“你计较什么啊，又不是做杀猪刀、砍柴刀。”说罢，她倒下半个身子，支着手继续看风景。

　　指尖流连过身下的界碑，“荒颜山”三字因用神力镌刻，至今仍清晰。“你瞧，连你定的名也有人改，看你天上的威风，地下的人可不买帐。”

　　太阳又落山了。源清打了个哈欠，喃喃道：“羲和是个实诚人，真勤快。”眯眼睡去了，经年不散的云霭，满目的苍凉再不入眼。

　　这边一人一兽跑的正欢，林禹初正期待着山神府邸是个什么情景，却听得源小八一声：“到了。”眼见的是两间小木屋，外面一圈篱笆围了，还歪歪斜斜的，实在是瞧不出竟是神仙洞府。“别愣了，当年我也像你这样，可真真的是郁闷，原以为我源小八可以锦衣玉食了，啧啧，走吧。”说着源小八便蹦跳着往里，绕过小木屋，眼前是一束束戚离草，一束三瓣叶子，犹如花开，青绿可爱。林禹初大喜过望，挥剑割下三四束，引到手上，小心翼翼地包好揣进怀里。

　　“就要这么点儿？可想仔细了，这是仙草哩，你们修道的吃了它可是大有益处。”源小八趴在石墩上觑着眼道。

　　若是今天以前，林禹初绝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和只兔子聊天。“我瞧山神大人的处所是太，太素净了，峰顶又鲜有花木，戚离草既长得如此好，山神大人也该留着装点用吧。”

　　“嘿，我今儿倒听到有趣的了，山神大人，这称呼真讨喜。想必源清在云梦泽星月墟持着诫天杖那会儿，绝想不到自己有天会被人叫做‘山神大人’。小娃，天晚了，快下山吧，记着，源清此时怕是在小憩呢，绕着走。”源小八抖抖毛，趴在石墩上似是也要睡了，林禹初抱拳道：“多蒙赐仙草，禹初感激不尽，告辞了。”
　　“去吧去吧，最烦文绉绉。”***********************************************************************
　　“源小八回到界碑那儿时源清正睡得酣。落日的余晖映得漫天云彩暮霭红艳夺目，却不及眼前人艳丽无双。“榆木脑袋却生了这么个模样，难怪命途多舛。”源小八也不记得自己的年岁只是“榆木脑袋”的零头，只学着老家玉涵洞旁那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乌龟的口气，感叹了一声。

　　两千年前，源小八被一只可恶又可怕的鹰叼走，老鹰都惯常把猎物摔死了吃肉，这次也不例外。可源小八不是一般人啊，于千万只兔子中他是那修成精的，虽给丢了下来，却不偏不倚教下面看风景的源清给接着了。源小八死也忘不了，源清一把拽住自己的长耳朵，举到半空，笑的是春花拂晓，分外妖娆：“嘿，竟是个活物！”说着，还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喂，放开你兔爷爷！”源小八怒吼。源清先一愣，随即又笑开了：“哪学的市井俚语，有趣得紧，还是只见过世面的兔精，也好，我也寂寞，咱们做做伴吧。”就这样，源小八成了荒颜山山神源清的“闺蜜”。

　　彼时他也不过是只一千岁的兔精，转眼，竟是两千年光阴了。源清呢，也在这荒颜山上呆了两万年。

　　“源小八，那人可走了。”源清醒转过来悠悠问道。

　　源小八“蹭”的跳进她怀里；“可不是。倒是个好孩子，采了三四株便走了。”

　　“也算有缘，两万年来我见过的唯一一人，也够格赠他戚离草吧。”

　　“那是。话说回来，源清，你可得赔我胡萝卜。”

　　“小心眼儿。你比不得我，你下山去便得了，何必纠缠我？”
　　“那你也跟我下山。”

　　源清的脸上显出怅然的神色：“源小八，你竟不知这荒颜山的结界吗？颛修上神设的结界真是堪称精工，两万年了，历久弥坚，品质保证啊。”

　　“源清啊，你当初不就是放走了三千妖孽嘛，好歹也是个上神，怎的这么不给面子？”源小八嘟囔着。

　　“你这家伙，真弄不清是智是愚。这样的罪过判来荒颜山当个地主婆已是万幸了。若非姑念着我源氏血脉，只怕我早已灰飞烟灭了。”

　　“神仙也走后门看背景啊？”

　　“可不是，那地方，啧啧，连我这个执法天神都被法办了，你还指望多清明？”

　　虽这么说，源清心里头还是有点想，不为别的，王母的蟠桃怕是又熟了，算而今，她也缺席了好几次了，那些鲜嫩嫩的蟠桃啊，也不知进了谁的肚子。王母座下那些个小仙娥怕是也做了孩子妈了，领头的叫素雪吧，长得可真是水灵，真不敢想她梳着朝云髻牵着俩小仙童的模样，算了算了，年纪大了就容易胡思乱想，刚才做梦还梦着颛修了，两万年了，还做春梦意淫人家，真不羞！

　　源小八看见源清的眼似乎又直了，哎，也难怪，在一个地方呆了这么长时间，教她不发呆根本不现实。

　　“我要吃蟠桃。”源清莫名其妙丢下一句话。

　　源小八远眺红艳艳的落日：都是你惹的祸，不要长的这么诱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