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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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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字
——匹马突围
我的姨家表姐叶子在她出生的村子里是个公认的标志人物,在她死去多年后,提起她时仍有人感慨不已:可惜了这样一个好闺女……
姊妹三人中她最小,最漂亮也最要强,成人后村子里追求者众多。十九岁时与本村一个英俊小伙谈恋爱,一年后又莫名其妙地分手。在别人眼里他们实在是很般配的一对。没有人知道他们分手的确具体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青年毅然决然去南方的某个城市闯天下且后来有所成就与这次分手有必然的联系。
我猜想那应该是叶子的初恋,在后来许多个孤寂落寞的夜晚,她会为当初作出的那个分手的决定悔恨不已,只是因为她要强的禀性而从未向别人说起罢了。
从我母亲后来的诉说里,我了解到当初叶子立志嫁一个城里人,对城市生活的执著向往使她忽视了脚下黄土地上许多值得珍惜的东西。但谁又有理由指责一个在贫困中长大的相对单纯的女子对抗宿命追求幸福的想法呢?初中时迫不得已的辍学成了她心头一道永久的伤痕,她无法把自己从上学时构筑的城市生活画卷中拉回来,无法面对可能一辈子在黄土地终老的结局,于是她把砝码押到了婚姻上。
几经周折,二十一岁的叶子嫁给了县化工厂一个二十八岁的仓库管理员,那人身材魁梧但忠厚木讷,少言寡语,并非很符合叶子的心意,但他毕竟有一纸城镇户口。他们从经人介绍到结婚不过短短三个月,如此仓促结婚恐怕也是叶子急于从与男友分手的阵痛中解脱出来的手段,但许多人说,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结婚时他们住的是化工厂分给的两间简陋的平房,简单粉刷一下,买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就算完事。
但叶子并没有从此走进她少女时代所向往的生活画卷,而是不得不为基本生存问题操劳。靠丈夫的几百元工资根本无法使这个刚刚建立的家庭摆脱经济困境,于是叶子开始四处打工。在一个百十人的私营拉链厂工作半年后,不知从何时开始传播的关于她和老板的绯闻传到了丈夫的耳朵里,面对丈夫阴郁的敌视她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选择辞职。
但从这时开始,她已经无法以一个平常的家庭主妇的身份平静地生活了,丈夫沾染了酗酒的恶习,并开始对她动粗。周围那些老了的或者不甚老的但却是同等平庸的女人们在幸灾乐祸中诅咒这个漂亮女人,莫名其妙地仇视这个从乡下来的企图钻进他们的圈子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入侵者。我一直不理解古人那句“红颜薄命”有什么根本性道理,但是我无法否认漂亮的女人会招致更多非议和攻击的现实。
我想象不出一个素来要强的叶子是如何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无奈而痛苦地把自己的锐气一点点磨掉的。当她把美丽的发辫轻轻解开,一头乌云般的长发披散下来,抚摸着已显憔悴的秀丽面容回味过去的时候,她怎能不以泪洗面?那些日子,她的心肯定飞到了南方某个不知名的城市……
若此时她选择离开,也许以后的故事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但她没有,她选择继续忍受下去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母性的柔情促使她决定为孩子保留一个完整的家。还有一点就是自她怀孕以后,丈夫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不但不再打骂,而且百般体贴,她成了他手里捧着的一块冷了怕冻着热了怕烫着的宝贝,有孩子的家才更象一个家,孩子的出生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叶子终于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心也趋于平静,毕竟他们有自己的孩子了。孩子出生前后那段时间是表姐记忆里一段温馨的日子,新生命带来的是新的希望。
但是这种好日子却没能维持多久,就在儿子出生半年后,丈夫却突然去世了。这个刚过三十岁的身体强壮的人死于突发的心肌梗塞。在那个阴郁寒冷的深秋的黎明,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惊醒了酣睡中的人们,当他们破门进入那间简陋的平房里的时候,那个双目紧闭的男人早已经没有了气息,旁边是处在惊惧中的女人和她怀里哇哇大哭的婴儿。
老天是没有怜悯之心的,或者说老天的心是空的,是一种虚无的冷漠,它根本救不了具有鲜活生命的人。跪倒在老天脚下的人其实是放弃挣扎听凭生活的发落。老天实在是一个空洞而又令人恐惧的概念。
但不幸的是叶子做了老天的俘虏,他的认命与她以后的悲剧有直接的关系。认命的人把自己交到另一个人手里的时候,那个人就掌握了生杀予夺的权力,可以让她生也可以让她死。
为了养活孩子, 在孩子一岁的时候叶子就改嫁给了玻璃厂一个近四十岁的矮小干瘦的离过婚的男人,我实在不明白叶子为什么要随随便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或许一个曾经要强的女人一旦认命之后就会走上另一个极端,也或许她是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而忽略了其他,只求安安稳稳,别无所求。
第二次结婚后叶子和孩子住进了那个男人的五十几平米的楼房里,居住条件好多了。
但造化弄人,婚后不久男人就下岗了。夫妻俩商议一回,花两千多元买了一辆摩托三轮,在车斗上加了个黄油布蓬顶,让男人干起了出租。一段时间下来,非但没挣多少钱,却让那个男人染上了赌博,时常彻夜不归.。叶子知道后和他吵过多次,他口口声声说戒了却总也戒不掉,性格也变得乖戾易怒,终于有一天他对叶子吼道:“都是你个扫帚星坏了我的运气,让我丢了饭碗又输了钱……”
这真是个卑鄙无耻的男人!叶子对他的彻底失望大概就是从这句话后开始的。
在又一次通宵赌博归来后,男人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坐半晌,忽然扑通跪到叶子跟前,狠抽自己两个嘴巴,说他该死,不该不听叶子的话继续赌,昨晚本想赌大些把本钱捞回来就罢手,谁知越输越多,只好去借,借了又输……
“你输了多少?”叶子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她起身把尚在睡梦中的孩子抱起,轻轻放到里屋。
“我总共借了两万,全没了,我该死!”这个肮脏的男人嗫嚅着。
“那你想怎么办?把我卖了吗?” 叶子的声音依旧冰冷。
“怎么可能呢!”男人仰起头哀求地望着妻子“我是想咱先把这房子卖了……”
“那你想让我们娘俩到哪里住?” 叶子拿起一把梳子轻轻梳理头发。
“你再到化工厂求求人,我们就暂时先住你原来的平房,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再买好房子,我求求你了,我发誓以后不赌了,我发誓……”这个不仅肮脏而且可怜的男人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无耻!” 叶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象是冷笑“随你便吧”。说完她再也不想说什么了。
男人离开后,她骑上自行车把孩子送到乡下姐姐家里,说有点事让姐姐替她照看一天.她姐姐忽略了叶子眼里那种冷冷的空洞和淡漠。
傍晚男人回家时发现叶子静静地和衣躺在床上熟睡,同时看到了床下那个空了的安眠药瓶。
叶子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麻木的大脑开始一点点捡拾几乎失掉了的那些痛苦的记忆,她不得不在死而复生后再一次面对令她绝望的一切。
病床前是依然萎琐无语的男人,还有抱着孩子对着她抽泣的姐姐。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你们放心,我不会再去死了”象对别人说,又象是自言自语。
但我知道,她的心依旧是冷的,因为她的眼里没有泪,也没有什么光彩,这已经是一个被生活淘尽了所有激情的叶子,再也找不到当年的一点影子。
心死了的人,活着也只有痛苦。
一个月后,叶子突然失踪了。她的这次出走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因为此前没有任何征兆,但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我的心,别人都猜测她可能独自出外谋生去了,但我心里明明有一个声音在说:叶子死了……
在叶子失踪两天后,公安局来人通知去认领一具女尸,他们是根据死者所骑的自行车的车号找上门的,叶子把自绝地选在了城市远郊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里,这次她吞下去的是两瓶安眠药。她依然衣着整齐,还上了淡淡的妆,头发扎成了一条漂亮的大辫子,那是她在家为女儿时的装束。
我们去抬叶子已经僵硬的尸体时,发现她的左手是紧攥着的,大表姐哭着用力把它掰开时,发现掌心有两个可能是用小刀刻出的模糊不清的血字,仔细辨认,才知道那一个人的名字。
据后来大表姐说,那个人现在正在南方某个不知名的城市里。
那片美丽的树林是表姐初恋时经常约会的地方。
我忽然意识到,杀死叶子的,不仅是她的早寡和后来那个男人的卑恶,还有那段纯净美丽的情感往事。她无法忍受的是因自己的浅薄而招致的来自自身和外部生活的永无休止的嘲弄……
那实在是一片美丽的树林,林外芳草萋萋,有一群白色的鸟在白云飘飘的高空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