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行》无闲君

3、前尘事

　　三
　　十三年前，苏州。
　　这一天是苏州谢家小姐出阁的日子。谢府门前锣鼓喧闹，宾客盈门。贺喜者，赴宴者，往来不绝。还有一班不相干之人，三三两两站在门外，一边感叹谢家的排场，希望能侥幸一睹新娘芳颜。原来谢家小姐谢敏是苏州城有名的美人，豆蔻之年便有人一见赞其以“日边红杏倚云栽”，长成之后，更如朝霞初举，灿然明丽，于是世家少侠，咸来求亲，只是谢敏心性高傲，一个个都回绝了。所有人都以为将来能娶谢敏为妻的，定是人中龙凤，谁知喜帖传来，她要嫁的，竟是一个叫陆萧山的无名之人。又因门第之故，这门婚事由陆萧山赘入谢家，是以虽则嫁女，婚礼却在谢家举行。只是自今日起，江湖上的多情公子们，又添了一段新愁。
　　谢长风当时已是谢家之主，在江湖中势力正起，故而家门有喜，大小门派自然纷纷来贺。有名门大派，借此以示交好；也有后辈新人，想要借机攀附。来者之中颇有有头脸的人物，平时分踞四方，今日一见，不免客套恭维，意气豪爽的就要先行饮酒。于是府中内外，满是喜笑谈论之声，而来客之中，便有年轻的李清元。
　　李清元的名字，江湖上少有人知。他今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谢敏邀请。他为人一向不喜武林中事，因他明白，那里恩怨纠缠，是非无常，一朝踏入，从此身不由己，再也不能抽身。李清元平日独去独来，淡然无拘，这时他在府中，无人相识，但人们看见这个穿淡色衣衫的年轻人，觉得他脚步所及，所有喧喜热闹，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
　　李清元同谢敏是至交好友，他虽然来了，却知道新娘这时梳妆忙碌，定难相见。于是他出了厅堂，行至谢敏所居院落，也不进屋，就在谢敏窗下取出随身横笛，轻轻吹了一曲《桃夭》，然后离开了谢府。《桃夭》本是上古乐歌，曲调早已失传，这首曲子是李清元自己所做。谢敏当时正在屋中装扮，听见笛音吹奏，顶着一头重饰新妆，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谢敏与陆萧山的事情，李清元是全都知道的。他二人情深意笃，及论婚嫁之时却小遇波折。谢长风说谢家是世家，自己不会因门户之见将自己妹子强嫁他人，但若看中的是无名之辈，就要赘入家中。谢敏知道陆萧山是骄傲的人，听完兄长的话，回去考虑了一番，对韩萧山说，如若你不愿意，我就离开谢家，随你远走。陆萧山笑了笑，说：“我怎能因自己让你家叛亲离。”谢敏心中感动，那时候她不会想到，其实家叛亲离，不过是时间问题。
　　陆萧山与谢敏成亲，自然开始为谢家做事。他品行稳重，行事妥当，很快受到谢长风器重，再加上谢长风本来喜欢这个妹子，是以陆萧山在谢家的地位日益提升。不知不觉中，就成了一个人的眼中之刺。
　　这个人名叫杜眉，是谢长风第二位夫人。谢长风长谢敏十几岁，这杜眉却和谢敏年纪相若。她生得美艳动人，最初来到谢府，只是谢长风一名宠妾，入府不到一年，她便设计陷害谢长风夫人刘氏，刘氏最终抑郁而亡，她则名正言顺成了谢夫人。杜眉当时育有一子，稳居正室之位后，又百般谋算，一心要确保此子将来能够继承家业。
　　谢家传统，继承人不必父子相传，谢长风兄妹三人，弟弟谢长云，妹妹谢敏，甚至陆萧山这个外姓之人，既赘入谢家，都有继任的资格。杜眉冷眼看去，陆萧山为人行事，慨然有成事之才。她想此人前途无限，若欲除之，需得尽早下手。当然如若时机得当，谢敏也最好一并除去。
　　实际上谢家小姐与谢夫人的矛盾，早是阖府皆知的事情。杜眉平日人前是举止温良，言笑有理的贤德少妇，其实府中谢长风之下，无不对她避让三分，以免一言不合，埋下祸端。只有谢敏除外，谢敏厌恶这个阴狠妇人，二人间每有言语，她总是话中有刺。她自然知道杜眉的手段，但她自小心高气傲，不信杜眉能将自己如何，况且同这样一个妇人礼让谦和，更是无法做到。
　　杜眉是有耐心的女子，对这些细小的触犯，她一笑了之。至于自己的野心和机会，岁月绵长，她可以静默等待。
　　杜眉的机会来自一个为家主办事失手的门人。谢长风对待手下本来严厉，此事又重大，门人便找陆萧山求助。谢长风见陆萧山求情，心中不悦。杜眉借机劝慰道：“老爷莫要动怒，依我说，那人虽然坏了大事，你平日待这些门人也实在严厉了些，我虽知道你是一片心思为家业着想，这些人却未必晓得，他心中一怕，又见你近来倚重妹夫，自然向他求情，妹夫帮他也不过出于好心。再说妹夫一向和善，待门人们极好，得他们喜欢，亦是人之常情。区区小事，何必动怒。我看老爷连日劳心太过，该歇歇了。”说着端来一碗粥，笑道：“老爷最喜欢我熬的莲子粥，今儿正好熬了。你若是不听我劝，喝碗粥，就好了。”谢长风于是拉了杜眉的手，叹道：“这一个谢府，也只有你还知道我的心。”
　　谢长风当时对这番话没有多想，可是后来看陆萧山豪侠重义，家中不论上下，都喜与他交往，渐渐便有所猜疑，最后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这期间，谢敏多次向陆萧山提出一同离开谢家，免遭不测，都被杜眉暗中阻挠。陆萧山最终也见谗而亡。
　　一日，谢长风正在议事庭中与众人商讨事情，谢敏忽然闯入，直向谢长风道：“萧山犯了什么错，你们一定要至他于死地？”谢长风见自己妹子脸上泪痕犹挂，悲愤交集，心中也不免疼惜，但口中却冷淡道：“陆萧山私结朋党，暗藏反心，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本该处死。”谢敏听了，登时火冒三丈，手指谢长风，质问道：“好一个‘无情无义’！哥哥我问你，萧山自来咱家，你交代的事情，无论巨细，哪一件不是办的尽心尽力？‘妥帖周到’四字，当初是从谁人口中说出？萧山常对我说，男儿在世，最当重情义二字，你既信任他，他也不能有负于你。萧山一生视情义比生命还重，到如今，竟被你诬为无情无义！”
　　谢敏悲愤于胸，但求一吐为快，不顾谢长风连呼“住口”，继续道：“可是哥哥你利欲蒙心，只为恶妇一句谗言，便动杀意，你今日说他无情无义，哥哥我倒要问，你和萧山，究竟哪一个才叫无情无义！”
　　谢长风一生，哪受过别人如此顶撞，况且又当着举家上下，更觉恼怒。他叫手下将谢敏拉走，禁闭在府中暗室之内。不知过了几天，才有一人走进。谢敏看清来人，是管家秦九，秦九自前代家主在世时就深得信赖，现今更是谢长风亲密的心腹之人。谢敏见来人是他，心中已明其意，道：“要杀我，便动手吧。”不想秦九抽刀切断她身上绳索，道：“小姐，秦九一生在谢家做事，看着与家主小姐一同长大，今日家主手足相残，有他身不由己之处，但秦九自己，却下不去这个手。”说着一指门口，道：“往西门一条路上，无人把守。”
　　谢敏来不及感谢，转身出门而去。秦九二十几年对谢家忠心耿耿，谢长风对他不起怀疑，直到十几年后谢敏向谢长风报仇，始知妹子原来没有死。而江湖上，从此流传陆萧山杀妻叛变，最终见诛的故事。

　　李清元想起这些十几年前的旧事，谢敏逃出后求助于他，他给了谢敏许多银两，此后就再没了消息。而不久前收到谢敏来信，托他照顾小寒，才知道当初她走时已有身孕，又因谢长风近日在洛阳访丐帮帮主，是以明白她要去报仇。
　　他日夜赶至洛阳，要助她一臂之力，赶到时为时已晚。谢敏死后，他把这些事原原本本讲给小寒听，小寒听后哭了很久，依母亲遗愿，拜李清元为师，发誓此生一定要为爹娘报仇。
　　李清元在洛阳用了三天，安葬死者，整理物事，然后就要离开。小寒知道谢家可能会来人斩草除根，停留三天，实已冒险，可是经过城门的时候，还是问了一句：“晚几天走，真的不行么？”李清元微笑着摇了摇头，于是她回头像城内望了一眼，看到满城积雪中来往喧闹的人，听见远处寺院里遥遥鸣鸣的钟声，谢小寒觉得自己似乎已在这座城里住了许多年，而这三天其实是虚无的梦幻，没有人来过，没有人死去，没有人离开，只要自己一脚踏回城中，那些月下饮酒，雪中嬉闹的日子，就重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