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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三章 药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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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午后,冰雪消融,碧空如洗,阳光正暖。
我过了饭,去药房取了新配的药香,又去育儿房将自家宝贝儿抱过来。两个月大的孩子,抱在怀里异常乖巧,不哭也不闹,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孩子,遗传了他爹爹的容貌,长得分外漂亮,又格外粘人,每日非要我哄才安分地午睡。
托着小儿子在花园里散了几圈步,对牛弹琴地教他认识几种开放在春日的花,见他小脸变得倦倦的,才将他抱到书房的摇篮里。一接触到身下的软垫,他不安分地踢了踢小腿,伸出稚嫩的小胳膊,咿咿呀呀来抓我的头发。
笑着用拨浪鼓转移他的注意力,叮叮咚咚的声音响起来,他张嘴笑,露出粉嫩的牙床,又开始伸手追逐我手里的玩具。
琇儿很快就玩累了,香甜地睡着了,我给他掖了掖被子,拍了拍有些跪麻的双腿,走到桌前研磨,提笔给弈写了一封信,把琇儿今天的情况详细告诉了他,又唠叨了些日常的琐事,要他不要太过想念。
一口气写了几张才放下笔,封好信笺,我在椅子上静静坐了一会,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将配好的药香投入一边的香炉。
脱了外套躺到一边的榻上,缓缓闭上眼睛。
这小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在决定留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与宗庙交涉,设法让他们同意我和弈的婚事。与那些宗族的长老们交谈比我想象中艰难得多,他们几次以身份低下、血统不正为名,拒绝我以正君之名迎娶弈。我气得牙痒,恨不得掀了宗祠,好在月还是站在我这边的。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与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头达成了共识,等弈生下我的孩子,以文家旁族养子的身份与我成亲。
不久,弈无惊无险地诞下了胎玉,我抱着胎玉赶去神庙,终于见到了育树。沐雨城的神庙坐落南郊,是一幢高大雄伟的建筑,占地十分宽广,进入其中,有穿着白衣的祭司迎接上来。跟着他穿过几道门,可以看到像人工小湖一样的育池,中央长着一棵的巨大树木,树冠一直延伸到屋顶,从树上垂下千万丝绦浸入池水中,树形很像榕树,叶子却是十分奇特的蓝绿色。
育池的水是淡淡的红色,轻微流动着,被人工的木板分成了无数小格子,白衣祭司身轻如燕地带着我沿着修建在池上的小路上,我注意到每个格子上都有一个编号,有些格子里有未孵化的胎玉,还有些格子里是茧一样的东西,祭司解释胎玉泡入育池后,外面会覆盖上胎衣,婴儿就在胎衣中成形。
我心里惊叹,这简直就是一个大自然的子宫。
待走到育树根部,我慎重地将手中的玉放到祭司指定的格子中,一浸入池水,胎玉上的血丝越发鲜明起来,像是活了一样。
就等三个月后了。
随后,流采大哥来沐雨看望弈——也是来问我为何不按照原先说定的去御国。我与他谈了一天,他得知我和弈成亲的计划,却并不赞成,“我流家的子孙,怎可认他人做父母?”他是这样说的。
“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向他解释。
他将我结结实实痛骂了一顿,用一个晚上给了我一个更好的提议,我再一次见识到流采名不虚传的谋略和胆识。皇族的婚姻由宗庙主持,但有一项例外——和亲。
尽管有如何舍不得,弈静养了一个月,还是跟他回了御国。
他们并没有去天枢阁,而是回了半夏。不久后,御国风云变幻,四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连垮两大家,消失了二十年的流家重新登上朝堂,流采被御王破格封为晖亲王,深得御王倚重,权势滔天,弈则传承了世袭的爵位,被册封为蔷薇候。
殷国以皇室的名义送去婚书和足盛的聘礼,要求联姻。
段殷一战后,段国割地赔款,元气大伤,殷国国力鼎盛,一跃成为最强的国家。对于这次和亲,御王大喜,欣然允诺,婚事很快便尘埃落定,定于今年五月。
婚事敲定,我的孩子也出世了,那天,我来到育池,亲眼看着盛装的国师撕开肉色的胎衣,将泡地皱巴巴的婴儿的抱出来,举行隆重的洗礼。
等礼成,我小心翼翼从国师手中接过柔若无骨的孩子,小小软软的一团,托在胳膊间轻得不可思议,真怕抱坏了。心里的喜悦无法言语,尽管这个世界的生育方式是如此匪夷所思,我依然无比感激上苍。
香炉里飘出一股清香,我闭着眼睛,静静等待药效挥发出来,香里混了云木、沉烟香、木灵等十多种稀世的药材,寻常人吸入对身体大有裨益,可于我却不啻猛毒。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安慰自己。随着吸入的香气越来越多,脑袋逐渐混混沌沌的,眼前闪现无数色彩斑斓的景象,四肢无力,麻药开始起作用了。
迷离之间,像有一把刀狠狠刺入的腹部,虽然已经经历过好几次,还是疼得神经一抽,几乎跳了起来,幸好因为药效身体一点动弹的力气也没有。那柄刀在丹田处剜着,内力乱窜,五脏六腑都搅合在一处,身体的感觉几乎被疼痛占据。
可我知道痛苦远远还没结束,腹部绞痛,心脏部位也像有个钻头一样旋转着钉了进去,我颤抖着捂住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拼命把自己蜷缩起来,全身极热,瞬间又觉得极冷,痛楚连绵不绝,张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真恨不得有谁一掌把我打晕。
好痛……
……
“雅儿,雅儿……”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就像我昏睡在黑暗中的无数个日夜,经常能听到这样轻柔的呼唤。我费力地睁开双眼,那人摇着我的肩膀,人影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月,你怎么来了。”我把手搭到还隐隐作痛的额头,摸到了一手湿汗,虚弱地问。
他做到一边,用沾了冷水的丝巾帮我擦脸,“我派人叫了你好几次,都说你在休息,你这几天都闭门不出,所以我亲自过来看看。你是魇着了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他关切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我只是睡太沉,没事。”我费力地坐起来,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让身体残余的疼痛过去,伸出左手手腕,上面的红痕已经消失了。成功了?眨了眨眼睛,快速搭了一下脉,完全正常,不禁笑逐颜开,“月,你来得正是及时,真是我的救星。
暗自长吁了一口气,这一生,可真是苦其心志啊。
他从我旁边抱起襁褓,动作熟练地哄着,琇儿已经醒了,咯咯朝他笑……养不熟的小色狼,每次见到月就笑这么谄媚,我不是滋味地想,就没见他朝我这么笑……
“刚进来的时候,琇儿在大哭,你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真吓了我一跳。”
“已经没事了。”
他起身,抱着琇儿走到窗边,对着窗外,细声慢语地哄着。我看着他俊朗的的侧脸,一时恍惚了去。
虽说跟弈说要接受他,这半年,和月之间,一直都没什么进展。
他似乎很满足这样的距离,我却渐渐觉得不够,大概是由于自己跨过了那一道槛,有时候看着他,心里的喜欢压都压不住。
……眼前这人,手腕很强硬,心思深沉,跟以前那个清淡如兰的月一点也不同,可有时候,也会显露这样柔情万千的一面。
还是同一个人吧?骨子里都是一样执拗,他的爱,也是一样的固执。
临行那夜他的举动和话语,绝望和疯狂,让我觉得,我若离开,他真的会从义无反顾从昭武山上跳下去。
我不敢走,我在乎着他。明明不应该,我还是对他动了心。
但我已经有了弈,我对他有承诺和责任。我原先想的是,就和弈留在沐雨好了,依然与他做亲人,辅佐他。
可我却在与天师谈过后改变了主意。
我存了私心,我几乎是变相地逼弈同意我再接受一个,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我在心里狠狠骂过自己,可看到他脖子上的纱布时,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
书上说,隐星是命薄的人,可是也是可以“改命”之人。同时爱两个人,会走得艰难些,可我想试一试……
他侧头问我,打算了我的思绪,“睿儿吵着要见你,也想看琇儿,今日进宫一起用晚膳?”
我想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他,“今夜我有事,还是不去了,明天吧。”
我先要去好好答谢一个人。
是夜,华灯初上,摘星楼依然是一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景象。
在座的有辰星,季家家主季清寒,文翰候文悦然和新封的护国将军文仲和几个陪酒的小倌。
文季两家的家主都是月的心腹大臣,当年我摄政的时候同他们打交道比较多,一来二去就熟识了起来,喝了几次酒也交了朋友;至于文仲,他坚称自己是我的家臣,要报达我的救命之恩,并且只听命于我,曾让我大大头疼了一把,幸好月并不介意,也就由了他去。
房间里挂满了红色的轻纱,添了几份风月场所的旖旎之情,在我的要求下,没有点熏香。一帮人吃饱喝足,随意坐在软席上,旁边的侍者捧上时令的新鲜水果和美酒,对坐聊天。
执起酒杯,笑着对旁边娇艳的美人说,“辰星,你那两朵木灵花真是救了我的命,我真要好好谢谢你。”木灵花这种东西,相传几十年才开一次,比云木还稀少,连皇宫里都寻不到。我还以为这种这种植物早就已经绝迹了呢,没想到偶尔跟辰星说起,他竟帮我找了来,今天大功告成,自然要特地前来,好好答谢他。
“……先前逃家的时候顺手偷的,一直被我当成废物压在箱底,你有需要拿去用是好事。”他娇弱无骨的倚在我身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不在意地说。
“都欠你三个人情了,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我拿酒敬他,一次帮我准备出走的马车;一次送信过来告知月的危机;这次又是救命的木灵花,他实在是帮我良多。
“哈,你若要报答,就拿身体吧,”他笑眯眯地凑上来,喝完我杯子里的美酒,手指暧昧地点上我的胸口,娇声说,“冤家,一别几年,你都不曾想过我吗?”
“我说星,我可记得你是清倌呀。”说话调侃的中年人是季清寒,据说他是这里的常客。
“王爷可是我唯一的入幕之宾。”辰星笑眯眯地拿了颗葡萄放我嘴边,我就着他的手吃了下去,“辰星依然记得王爷以前夜宿摘星阁,是如何疼爱人家的。”
他笑颜如花,暗地里却狠狠捏了我一把,我疼得几乎呲牙咧嘴,背过身体装喝酒才掩饰过去,心里暗暗叫苦,我不就是拿他当小厮使,让他睡了一个月地板,至于掐这么重嘛?
“能得到星的垂青,文雅真是魅力非凡啊。”文悦然敲着折扇,一手搂过身边的美人。
“小叔,你可别这么说。”我连忙说,文悦然和月帝是表兄弟,为显亲昵,我私下称他小叔。“谁不知小叔你是沐雨四大风流才子之首,当年名伶冷清秋得你一曲《清秋赋》,羡煞多少旁人。”
“王爷当年一掷千金,可是把四大风流才子都比了下去……”辰星轻笑着,坐我怀里,举止越发放浪形骸,暗地里却小动作不断。我心中叫苦连天,可我欠他多份人情,无奈只得随了他去。
“不知廉耻,王爷马上要迎娶御国的蔷薇候,你既然是清倌,就少这种孟浪的事情。”文仲低沉着一张俊脸,把辰星从我怀里拉了出去。
“王爷都还没说话,那轮得到你说话,”辰星白了他一眼,扑上来再次巴着我,文仲不依不挠地拉着他。
“他只是开玩笑的,文仲你这么认真干什么?”我连忙说,估计今天辰星不出口气是不会善罢甘休,文仲这样简直是火上加油嘛。
辰星却像是玩上瘾了,直往我怀里躲,“人家才不是开玩笑呢……”
“哎,辰星,你别扯我衣服,光天化日,成何体统……”我狼狈地躲着,他分明是学过武功的,隔着衣服掐肉已经很疼了,再给他脱一件衣服,那不是……
季清寒悠闲地抿了一口小酒,作壁上观,感慨地说,“我说小雅,当年你那么大的手笔,可都把季大哥和你文叔推死在沙滩上了,那时城中谁人不知安平王风流倜傥,夜夜花眠柳宿……”
我那时候意志消沉,不过在摘星楼才住了一个月,谁知就传成这样了,还不是拜某人所赐。
“听到没?你主人可是我相好。”辰星一手抓着我的衣服不放,回头对轻佻地文仲挑衅说,“当年,你不是亲自到我房里看得很清楚吗?”
“你还敢说!”文仲英挺的脸顿时黑了,额头上青筋暴起,“我那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不是帮你找到了一个好主人?你有什么不满的?”
文仲看了我一眼,脸忽然刷地一下红了,讪讪地松了手,坐到原来的位置上喝酒去了。
“哎,我们都老啦,”文悦然又倒了一杯酒,与季清寒碰了一下杯,摆出了缅怀过往的姿态,“想当年……”
碰!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股寒气从外面灌入,周围的温度陡然降低了几度,大家都屏住了气息,气氛猛然凝固了。
门外一人穿着黑色大氅,俊朗的脸上挂着如冰霜一样严寒的表情,锐利的眼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辰星讪讪地从我身上爬下来,还体贴地帮我拉了拉敞开的衣襟。
他脸色低沉了下来,衣袖一甩,直接转身而去。
我用手扶住额头,为何……这情景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