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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执着与值得 ...

  •   “崇尧兄中解元时年方二十四,相貌昳丽,风华极盛。莫说是身着锦绣打马过长街时,引多少怀春少女倾心。便是随便穿身布衣敝袍跟一群举子去吃酒,也引得那梨园魁首闵芝秀对他一往情深。”林如海说。

      “老爷那时名动姑苏,走到哪里都引来人山人海围观,连如今的巡抚大人都要逊色三分。他被看得烦了,就偷偷的换上淘换来的破旧布衣,和几个同窗去得月楼吃酒,正巧那天登台的是那闵芝秀。那时她身家极高,唱上一回戏,公子哥们不知要打赏多少金银珠宝。老爷喝得醉了,胡乱的写了首诗托人转交。那闵芝秀倒也颇有眼光,放着盐商蒋公打赏的夜明珠不爱,偏就爱上了老爷给的诗,派人专门写了帖子来请老爷。一来二去,就成了好事。”师演古说。

      “论容貌性情,谈吐风流,闵芝秀倒与崇尧兄颇为般配。崇尧兄是游戏人间的心性,那时扮寒门学子扮得兴起,索性住进了闵芝秀的私宅。二人同进同出,同起同坐,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林如海道。

      “那闵芝秀也是爱煞了老爷。她不知道老爷身份,还道他只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寒门举子,便是自家贴银子也要供老爷读书。有一日老爷喝醉了,跟她说,‘秀娘,你我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我替你赎身可好?’老爷只是说的醉话,不想闵芝秀当了真,隔日就自己赎了身,要与老爷做一对长久夫妻。还要与他一块儿上京赶考,还打点了所有金银细软,预备着万一落榜,就要给老爷捐个官做。”师演古道。

      “若不是后来闵芝秀葬身火海,崇尧兄定是要迎她做妾的吧。”林如海道。

      “最难消受美人恩,老爷那时是日日煎熬夜夜熬煎。既恨自己玩心太重以至于收不了场,对不起太太,又感动于闵氏的一片痴心。要不是闵芝秀自己短命,被火烧死了,老爷迟早是要写信给太太坦白,迎这位做妾的。”师演古道。

      ……

      林如海饮了口茶:“玉儿,你为何忽然对崇尧兄当年的……咳,事感兴趣了?”

      黛玉眉间微皴出烟雨烟波的濛濛,不知是不是在为故事里的闵芝秀不值:“玉儿偶然看见了一幅画,画上的美人便是闵芝秀。”

      “三爷,你是怎么知道闵芝秀这个名字的?”师演古喝了口水,润润干裂的嘴唇。

      “机缘巧合看见了一幅画,画中人名唤闵芝秀,而那幅画……”师拱辰嘴角抿成了一条锐利的直线,“是爹爹所作。”

      主人兼老朋友的风流韵事的产物多年之后被正妻的小儿子撞了个正着,师演古忍不住替已故的师崇尧尴尬,当下轻轻咳嗽:“他替太太、替大爷和二爷画的更多。”

      “爹爹生前迷恋闵芝秀,二哥痴心玉楼春,”确切的来说,是玉楼春的壳子,闵芝秀的里子,而她迷住了二哥还不够,还处处挑逗于他,挑逗不成,便想要烧死他……师拱辰不由得苦笑,“这实在是……荒唐!”

      师演古不明状况,闻言安慰道:“老爷是个明白人,虽然糊涂了一阵子,可也没影响他考中状元不是?二爷是最像老爷,当然也不会做糊涂事,这阵子不一直在用心攻书嘛。”

      师拱辰摇摇头:“古叔,今天你我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许告诉二哥。”他打定主意,这一桩陈年情债,是他亡父的不是,可闵芝秀想要烧死他,又是闵芝秀的不是。不管要怎么勾这笔烂账,总之直到来年金榜悬出,他都不会再给闵芝秀机会,接近他不知情的二哥了。

      他心事重重的预备回屋,脚步一晃,又不由自主的拐去了师仲卿的院子。即使打定主意不告诉他真相,可他此时满腹憋闷,实在是不吐不快,而二哥向来是他最好的听众。

      房门虚掩着,内中空无一人。师拱辰站在门槛上傻了眼,愣了好一会儿,才跑去了兼任门子的花匠那边:“二哥是何时出去的?”花匠道:“半个时辰前走的,得月楼那边递消息过来,说是与他相好的玉楼春忽然晕倒了。二公子就急着叫人套好了马,赶着去看去了。”挠挠后脑勺,“对了,二爷还说,‘这件事半个字也不许告诉三弟,我去去就回’。”

      “二哥,二哥!你可真是我嫡亲的亲兄长!连指使人的口气都一模一样!”师拱辰在心底叹道,同时跑回屋抱了两轴画,撒腿便追。

      二哥可不像他,一来不明真相,二来没有护身之物。闵芝秀如今既知他未死,为防他在二哥面前拆穿她真实身份,不是没有孤注一掷、行极端之事的可能!

      林府,黛玉听了一耳朵的旧闻,只觉得闵芝秀的过去便如那桃花瓣一般,枝头上时固然是香艳繁丽,灼灼其华,可一旦花落枝头,纵使被精心收纳以香囊,多年之后看去,也不过是一捧干瘪的残红。而于收藏之人而言,当日固然是再珍惜不过的心头好,时过境迁之后,便只是茶余酒后不咸不淡的谈资罢了。

      纵使,那故事里的痴心女子,她的情是真的,她丢了的命也是真的。

      “当真是太不值得。”她向孤竹君道。

      饶是孤竹君之前挖空心思想在黛玉面前诋毁诋毁师家兄弟,可事实证明,他这根直来直去的竹子的脑袋,还是揣度不了人心可以恶劣到何等地步。他连“谗言”都不想进了,只道:“难怪姑娘觉着不值得,这师老爷真是个少有的凉薄人。哪怕闵芝秀只是优伶之流,可她总还是个人。师老爷这般戏弄她的真心,难怪她恨得都不肯投胎,生生留在阳世当厉鬼。”

      黛玉点头,眼望着墙头蔓延垂坠的藤萝碧叶:“我说得不值,不止是说她的痴心错付。”

      孤竹君:“啊?”

      黛玉探出嫩玉也似的指尖,挥出一道风丝,牵出了一朵将落未落的荼蘼花,让它正中自己的指尖。她将它凑至鼻端嗅了嗅:“凡厉鬼,除非恨火焚身,铭心刻骨,否则绝不会着一袭如血红衣。闵芝秀道行不深,可真身那身红衣却是红得刺眼。师世伯已埋身黄土多年,怕是已投胎转世。而她却兀自徘徊人间,眼下得月楼的老板还能给她一个容身之所,可有朝一日连他也忘却了,闵芝秀便连寄身之所也再难以寻觅,怕是只能沦落为无人供奉、无人记得的孤魂野鬼,百般煎熬也难以解脱。青雀,你说,这般执着,当真值得吗?”

      孤竹君被问得怔住了。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发问,他却似被戳中了一派混沌深处的极柔软脆弱的所在,毫无来由的一阵心痛。他不由自主的用力扣了扣心口,瞪大眼睛望着立在荼靡架下的黛玉,每一寸血脉都灼热得随时都要燃烧起来。

      一场席天幕地的清风卷地而来,吹落满架荼靡纷落如雪,也吹动着黛玉丰泽如乌云的头发。甜醉的花香熏人耳目,他准确的从中辨别出属于黛玉的那一缕澹澈的气息,痛苦而愉悦的品嗅着这独属于他的药。

      “自然是值得,哪怕成了漂流万载的孤魂野鬼,哪怕那人早就把他忘在了脑后,或者于那人而言,你不过是一抹拂袖而过的风,一片障目的烟……”他声音因疼痛而沙哑,一字一字的似从牙缝迸出,“可但凡由得了自己,又谈何执着!”

      黛玉立时察觉到了不对:“青雀,你身子不舒服?难道是那渴血的症候又发作了?”她连忙过来扶住孤竹君的臂膀,“我这便叫厨下准备猪血汤……”

      “没事儿,就是这几天姑娘总是外出,我自己呆着无聊,索性多用了点功,结果有些岔气。”孤竹君道。

      黛玉当即道:“那你收神运气,我帮我梳理气脉。”

      “用不着,这会子已好了。”孤竹君摇摇头,“姑娘不信,尽管探我的脉。”

      黛玉将信将疑的搭脉,片刻后舒了口气:“看来只是用功太过,熬累了。”说着眼底掠过一丝内疚,“是我这阵子只知道在外头逛,都逛得乐不思蜀了,才忽视了你的心情……”

      她之所以不肯带青雀去见孤竹仙人,只因误以为是后者害得前者得了那渴血之症。她面子薄,却不下口称有前世姻缘的孤竹仙人一片痴心的追求,可也不好压着青雀,让其接受这位高高在上的仙者的苦衷。

      孤竹仙人说自己苦苦寻觅了她太多年,其情之苦,不似在作假,她虽不至于心动,却也由不得她不心软。而青雀则是她救来的、全心全意依附着她的……顾了这个,难免忽略了那个,实在是为难。

      “吾的每一个身份,她都这般诚挚相待。吾与那装穷酸欺骗闵芝秀的师老爷有何区别?吾实在有愧……”孤竹君想道,压下眼眶没来由的滚烫,红着眼睛抬手拂去了坠在黛玉发间的荼蘼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执着与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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