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番外：入山之长相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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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竹君平生并无所嗜，唯好呷醋。所以哪怕他对宝玉的忌惮向来都如耗子见了狮子猫一般的悚然退避，这回也忍不住要跳出来吼上一吼。要不是残存的理智还提醒着他眼前这位也是谪仙人，还是位比黛玉觉醒得更早、修为极有可能更高的谪仙人，他恐怕早就叉着腰，脱口大骂上一通：“好你个贾宝玉，吾只是出门给师老三的转世送了回镇命玉佩的功夫，你就逮着空档过来勾搭吾的玉儿！”
当然，虽然那岌岌可危的理智勒住了他的骂声，可光看他那写满了尖酸难看的脸色、护食一般挡着黛玉的动作，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依然完全暴露无遗。黛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手挽住他的手臂，另一手忍不住戳了戳他的额头：“一根竹子好端端的长什么耳朵？只是长耳朵也就罢了，偏偏还长了张爱唠叨的嘴，就更可厌了。”语声似嗔似笑，哪怕听不清楚内容，只听见这一点点的语气，也觉得亲昵甜蜜，仿佛小情人间耳鬓厮磨的窃窃私语。
神瑛侍者注视着一人一妖间的交流，默然无语。
他曾问过心中之‘宝玉’：“这一世是否要我施展仙术，助木石前盟成事，厮守终身，做一对神仙眷侣？”心中之“宝玉”却只道，他宁愿与林妹妹形同陌路，也好过再累她一生因自己而落泪不断。
赤瑕宫神瑛侍者于灌愁海绛珠仙子，本是霁月光风。金陵贾宝玉于姑苏林黛玉，却是痛断三生。因痛尽，故而不可亲，宁可斩尽前缘，也不忍见她韶华泪尽，薄命而逝。
哪怕他这一退，黛玉的眼中便再不会有他。
“二位自忙，请容我告退。”神瑛侍者道，指了指胸口的五彩美玉，“此物乃是大荒山无稽崖上的一块补天遗石，当年心慕人间富贵，便随了我入世。如今我将回天上，也该带他回归来处了。”
“且等等，我还有一事要问。”见他要走，黛玉忙出声叫住，“仙友适才说，在前世的宝玉心中，我是他的知己。那我且问你，如今我眼前之人，是金陵贾宝玉，还是赤瑕宫神瑛？”
好问题。明面上问的是我，实则是想让我解释给旁边的那只竹妖听。神瑛侍者颔首一笑，对她这点小心思不以为意，道：“此时此刻，我已全然是神瑛。”
神瑛侍者大笑而去，走得无牵无挂。
不过谁也没有在意他到底是怎么走的。黛玉低着头，看着脚边的小花，似乎是觉得这花开得格外美艳无双、风韵无匹，直接看得出了神。孤竹君被她撇在一旁，讪讪直笑，用手指勾了勾她的香肩：“玉儿，吾错了。吾不该不信你。你就是吾看大的，打你和他认识起，彼此之间有什么事我不知道？我不该一听他说知己是你，就忙忙的吃醋，既抬高了他，又看轻了你。我只是……只是……唉！”
他顿足：“吾只是惶急。”他沮丧着脸，“都说是天地之间，人身难求，何况是神仙？和他相比，吾又算得上是什么呢，吾不过是一根又老又硬还中空的破竹子而已。他日你飞升仙界，他若是有心，有的是机会来缠着你。而吾呢？吾就只能在地下眼巴巴的看着。”
“别说了。”黛玉握住他的嘴，“我哪里会为这个恼你？我只是恨你不自惜，稍有不合意就跳出来对神瑛侍者出言顶撞，若是他火气上来，不顾我的面子，伤了你可如何是好？你呀，总是这般，不把自个儿的安危放在心里，这样没轻没重冒冒失失的，叫我如何放得下心呢？”
孤竹君就势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在那温玉似的手掌上落下眷恋的一吻。无需询问，遥遥感应到黛玉身上空前灵澈清玄的气息时，他已明白，黛玉已平安渡过了修行的最后一关——北山大魔的考验，不日便会重新飞升仙界。
他的玉儿快要不是他的了。
眼眶发烫，孤竹君朝着老天爷翻了好几下白眼，才克制住泪意。要是可以，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他都想要跟了黛玉升天而去。然而不可以便是不可以，仙妖之间的资质鸿沟若是凭着一厢情愿的代价便可抹平了去，那整个仙界怕是早就挤满了悍不畏死的妖仙，把三清都能挤出天外天去。便如秦媪妪所守候的始皇帝是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亡者，黛玉于他而言，亦是一场注定无法长相厮守的绮艳美梦。但他绝不能拦着她，甚至冒出一点点“别回天上了，留在这尘世人间，与吾朝夕不离”的想法都是莫大的罪过。谁不知道仙界极乐无忧，多少人、妖、鬼、灵削尖了脑袋往里挤尚且不可得，黛玉凭着自己的资质与修行得以飞升，他又岂会因为一己之私爱就要拦着她？
孤竹君没有那么自私。何况，仙界才是黛玉的来处与归处。果真到了那一日——那一日想必不远了——他会笑着送她回家。
孤竹君的预感一向准确，这次尤其准确得惊人。两日后，他与黛玉所居的竹屋外一声凤鸣，如百箫齐奏，空幽婉约、声震百里，震得窗外的竹风铃摇荡不休。孤竹君手一抖，指间所夹的棋子掉在了棋盘上，滴溜溜转个不停，一如他此刻颤悠悠的心。笼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攥了攥，孤竹君命令自己镇定，可腿仍是僵的，所以他只好定定的坐着。看着黛玉放下棋子淡然起身，掀起帘子朝外望了望，回身坐下：“上界的凤凰使者来了它通知我，半个时辰后会有云桥降下，托举我飞升九霄云上，回归太虚幻境。”
“哦。”孤竹君只觉得自己的整张脸皮都是硬的，他垂下头，一颗一颗的捡着那黑白分明的冷玉棋子往棋笥里装。黛玉就坐在他的对面，因为不敢抬头，所以他也不知道此时的她是何种神情。
一下脆响，两下脆响，三下……藉由这单调而重复的旋律，他终于调匀了呼吸，抬起脸笑道：“记得常向你那位警幻姐姐说几句好听的话，好请假回来看吾。”
黛玉注视着他，眸光脉脉如蕴满了清愁的风与雾。
孤竹君深深呼吸，笑容更舒朗了些许：“吾会一直在九嶷山等你。”
白云成桥，从天际瑞霭万千中划出优美的拱形，直直地探到了黛玉足下。黛玉举步踏上，只听耳边风声呼啸，整个人已被那云桥托着直升九霄之上。
离恨天，太虚幻境，情天孽海宫前，依旧是众婀娜仙子雁阵于前，以众星拱月之势，列于警幻仙子身后，只是这回的宫门不再紧闭。望见黛玉的倩影绰约现于石牌楼之下，警幻仙子姣艳无伦的面上浮起一缕欣然的笑意：“恭喜绛珠妹妹再证仙道，重返太虚。”
“恭喜绛珠妹妹再证仙道，重返太虚！”众仙子齐声道，各个笑容可掬，又是骄傲又是欣慰。
凡仙人历劫，无不是如凡人一般过上一世，寿数到了，再解脱凡躯，回归天上，究其根本，不过是将凡世的经历当做幻境一场去经历而已。可绛珠仙子此番历劫却与众不同，她是以凡人之身，一步步、扎扎实实地修炼，靠自己重修而生生证出的仙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今的绛珠仙子身上的仙力之雄厚、根基之深厚，已是从前的双倍了。
警幻仙子道：“以妹妹如今的修为，堪为太虚幻境的副掌司。吾执掌此境若许年，常有心寻一副手，却总是不得其人。如今妹妹回归，正好填上此缺。”
多年的艰辛努力得到肯定，黛玉颇为欢喜，只是欢欣过后，仍有些微寂然之色掠过眼底：“孤竹君，他当如何？”
警幻仙子摇头：“彼为下界小妖，哪怕得了舜帝与湘夫人的灵气点化，也不过只是粗陋之质，无缘登天。纵观古今，能如心猿悟空那般通天彻地的妖类，究竟后无来者。”瞥了瞥黛玉霎时微凝的双眉，警幻仙子话锋一转，“不过……”
红日西斜，玉兔初升，星斗漫天，之后又是旭日东升。一室的光影暗了又明，明了又暗，孤竹君兀自坐在棋盘前，整根竹子似乎已扎根在了当地，一步也动弹不得。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约直到绛珠仙子再下凡时，他才肯挪上一挪了。
一丝怡然的风敲打着竹风铃，抛下一缕徘徊不去的幽芳气息。
仿佛被一场不可思议的绮丽梦幻惊扰了心魂，孤竹君呆滞的瞳孔颤了颤。
掐云藕丝履踩着轻巧的步子，踏着青竹的地板走入室中，一步，两步，妙步生莲。便如艳艳霞光涨满了斗室，一道娇妍亮色映入了他的双眼。黛玉将手凑近了他的眼前，晃了几晃，抿嘴直笑：“呆子，你发什么呆呐？”
刹那间，孤竹君似乎听到了快要被坚冰覆盖的心蹦出了一朵灿烂的小花：“你……回来啦？”他讷讷地道，忽然觉得自个儿此刻的反应过于笨拙，有些懊恼的闭上嘴。片刻后，迟钝的大脑终于理解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一蹦而起，失声道：“玉儿，你这才去了多大一会子，就请假回来了？！”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他这里统共过去才一夜的功夫，敢问天上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没？
黛玉被他的反应逗得掩口直笑，眼波流转，巧笑嫣然：“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孤竹君狐疑地捶了捶额角：“假话？”
“心头好，不能弃。没有你相伴，那样的仙界，与我而言尽是虚妄。倒不如回来与你厮守得好。”黛玉笑得狡黠极了。
相识以来，这还是孤竹君头一回听她如此直白的向自己剖白心意，一时大是忸怩，连说话都磕巴起来：“那、那真话呢？”
“警幻姐姐告诉我，你虽升不得仙，我也不得时常下界陪你。与其两界奔波，倒不如斩出一道化身来，专门呆在凡间，一来能与你常相伴，二来也可以代太虚幻境巡视人间儿女之情，正是两全其美的法子。”黛玉道。
其实警幻仙子还提到，仙妖之差犹胜天堑，若想弥补，只得施以非常之法。如果黛玉愿意，可设法将原身绛珠仙草所结的果实喂孤竹君服下，从本源上修补其资质。有此根基之后，再辅以勤力修炼，孤竹君升仙也是迟早之事。
在孤竹君开怀的笑声里，黛玉肃着小脸，煞有介事的道：“不过，我忽然发觉，过去你的确是懒散了些，往后应当勤勉起来。以后黎明便起，深夜再睡，每日修行不得少于十个时辰。我也会时时敦促于你，好尽快让你三花聚顶，跻身仙班。”
孤竹君顿时花容失色：“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208章 番外：入山之长相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