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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三难黛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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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本朝立国以来,最为曼妙缪艳的一次盛典。
而在此之前,当皇帝欲封一名闺阁女儿做国师的旨意飞满九州,引来的无疑是四处喧嚣沸腾的骂声。
腹诽得最为严重的无疑是僧录司与道录司的掌印及其数目遍及各地的拥趸信徒们。方外世界本应是最为清净的所在,可落在现实里却绝不可能如此简单。能在僧录司、道录司混得有头有脸的,无一不是背后大有靠山的人物。譬如如今的僧录司掌印了凡大师便是已故的户部尚书之弟。
因平生不喜读书、惟好吃斋念佛,少时的了凡大师不顾家人阻挠,决然遁入了空门。他自命捐弃红尘,可家里人总不好真的就扔了他不管,每年香火布施、僧袍供奉不知往庙里送了多少,只求这位不知世事险恶的傻儿子能过得舒坦。其他僧人见他家底豪富,还要依仗他谋些衣食,自然事事要捧着他。如此便护得他尘世纷扰一概不知,专心扎入青灯黄卷之中钻研,一颗心纯净得如同琉璃蛋一般光堂,天长日久,不免名声远播,达官贵人都喜找他谈论佛法。如此一来,佛门之人自然更是趋附与他,久而久之,竟将他推为了佛门执牛耳的存在。后来上一任掌印大师圆寂,理所当然的,了凡大师便成了僧录司的掌印。
这位心如琉璃不染尘的大师,在听闻当今圣上竟要封一位此前寂然无名的臣女做国师,凌驾二司之上的消息时,拈数佛珠的动作为之一滞。片刻后皱眉道:“和尚竟仍有嗔心……”摇头苦笑两声,念了声佛号,便不再理论。
了凡大师到底佛法精深,能继续稳坐莲台,可惜他的徒子徒孙、香徒信众们却怎么也淡然不来:“哪里来的黄毛丫头,能识得几个字、念得几卷经,也敢妄称国师?要是张真人做这个位子,我等勉强还服他。”
“便是张真人也不行,除了贴符咒卖符水哄骗愚民,那老牛鼻子哪样比得上咱们师父?这个国师的位子,除了咱们师父,谁也不配去坐!”
“对,皇上是铁了心的要给她撑腰,我等也不好说什么。这个虚名让给那女施主便罢,可她若是仗着圣心,就想在佛门中作威作福,我等也要回敬以颜色给她瞧瞧!”
道门之中的争论与以上也是依稀仿佛,只多出一点点别样的声音来。盖因掌印张真人与黛玉的外家颇有渊源,便有些心思活动的想要借自家与未来国师的这层渊源谋些好处。
总归出家人顾着自身体面,无论内里愤愤成何等模样,在外仍旧得装作云淡风轻状,不至于在百姓中间引来太大反响。而当真物议沸腾的,还要数宦海士林。皇帝这道旨意,于他们而言,简直比横空一个霹雳把天打了个窟窿,结果里头非但没有灌下洪水,反倒掉进来一只明眸善睐的猴还要匪夷所思。要知道方今之时,除却充任内廷驱使之外,任命女子为官都算作异想天开。何况还特为其辟一国师之位?哪怕这名小女子确实在此前的妖道案中出力颇多,也当不起这般肆意!
他们埋怨丁都统:“枉你平素看起来也是精明强干,谁知竟是外强中干。不过就是搜捕区区一个山子野,竟然还能损兵折将,倒叫一个弱女子逞了威风!”
也埋怨内阁首辅陈修之:“圣上行事荒悖,陈阁老也不劝上一劝。也不知是不是年纪一大心气便弱,你们有没有发现,他老人家近些日子是愈发恭顺了,圣上要说上天,他便连地面的一丝草皮都不敢踩一踩!”
林如海更是被埋怨得厉害:“如海兄,你不忍见丁都统吃亏,想让令爱助他一臂之力,这份心肠自然令人钦佩。可令爱年少,或有些心气,不知世事,你也该指点着些。圣上要封她做国师,她原该自己婉拒了才好,怎好当真应下?这下可该如何收场啊!”
林如海只是微微而笑,虽不与他们争论,可毫无心虚理亏之色,整张脸上俨然地写着:“你们怎就知道小女做不得这国师?”
嚣张、实在嚣张,当真以为已经十拿九稳了吗?别忘了,没经过朝廷考验,这国师的头衔就落不到你女儿的头上!一时间,除却陈修之与林如海所执掌的礼部与吏部陷入诡异的沉寂,其余各部摩拳擦掌,纷纷开动脑筋,要想出刁钻的题目来,好生考校考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的斤两。
然而,当发簪紫玉、裙裹青萝的少女冉冉现身殿中之时,所有人——无论是此前大骂皇帝荒谬无稽的文武大臣,还是一心盘算着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染指僧录司与道录司的僧官道长,脑海中都有一霎时的空白。
便似莹莹萤火,自得于光色幽微地悬浮于空,乍见夜雾消散,一轮如冰皓洁的明月横于长天;又如跃跃游鲤,自矜于跻身河流的宽广无际,却在飞跃龙门之后,陡然闯入星河浩瀚无涯无极。
没有帷帽掩身,也没有团扇遮面,她便那般倩然地立于所有目光的注视之下,自在萧疏。恍若世外谪仙临凡,只是不经意的驻足,能匆匆一睹已是人间至幸。
万般心思悉归倾叹,百念皆消……清逸隽艳之极致,大抵便是如斯了。
最先醒过神的还是皇帝,他于瘦西湖临危被救时见过当时孤竹君所变化的黛玉一回,太后宫中又见过黛玉本人一回,虽则仍旧惊叹于每回再见黛玉都能愈发清逸秀丽,但也勉勉强强的适应了这份惊艳之感。坐在御座之上,望向下方呆愣如木偶的群臣与僧道们,他心中不无得意:“枉这些人平日里各个自命人中龙凤,可说起定力,还要属朕啊!”
略显炫耀的向御座旁悬挂的明珠帘后瞄了一眼,皇帝端正坐姿:“咳!”
细微的咳嗽声如一颗石子,将宁静的深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尚自痴怔的人们被这一声惊动,这才回过神来,见上首的皇帝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下方的自己,眼中写满了揶揄,不由纷纷垂下头去,彼此偷眼相觑之际,皆看到对方眼底的讪讪之色。
气势,便这般一落千丈。
可对黛玉的考校却才拉开序幕。
天下之凶仪、中都祠庙、道释籍账除附诸务悉归礼部下属的鸿胪寺统领,皇帝授意授予黛玉国师之位,自然也该由鸿胪寺办理。而鉴于礼部尚书陈修之这回的暧昧态度,鸿胪寺也未对这件事闹出的偌大风波做任何表态,甚至连考校黛玉的题目也是征集其他各部的意见,遴选而得。鸿胪寺卿周敦浚打开朱漆,自寿山福海象牙筒中取出试题,肃容朗声道:“惟昭明清平之乾坤,多奇瑛明珺之秀才。今九州昌明,四海澄波,黎民苍首,皆颂天家升平。试问林氏:如此盛世,几时可见日月同辉之吉兆?”
出这道题的是兵部的一位官员,他是憋着一肚子气写下这道题目的。在他看来,治理江山要依靠的自然是忠臣良将的匡力扶助,几时轮得到邪门歪道来摘果子了?妖道一案里办差之人那么多,皇上不褒奖这个,不夸赞那个,却逮着一名女子吹捧个不住,简直是舍本逐末昏了头。天子自然是好天子,这回肯定是被这女子给蛊惑了。没想到林如海一身清明,家中竟藏了个褒姒、妲己之流的妖女,意图迷惑圣心,下一步岂不是要把持朝政,霍乱朝纲?绝不能叫这奸臣得逞了!
这道题目,美其名曰请教天象,实则是咄咄质问:林氏,你若果真有真本事,就叫日月同天。你能吗?你动得了这日月星辰吗?
只是此君满心酝酿的悲愤正气,在看到黛玉的那一刻却是烟消云散。只需一眼,他便确信,此女不但绝非祸水之流,反而说是仙子凌尘也不为过。如此一来,他反倒心虚起来——自己愤慨之下定下的这道题目,是不是过于难为人了?此番朝野内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寻她的错处,要真是因为自己,连累得如此佳人被人嚼舌根,那可是他的罪过了。
他的站位靠后,看不见前排的林如海的神色,只好偷偷瞟了眼皇帝,见他老神在在,似乎并无担心之色,当下稍稍放下了心。殊不知皇帝本就认定了黛玉是仙子,既然是仙子,自然该是移山倒海、补天裂地、无所不能的,区区天象而已,又有何难?故而在群臣人心浮动之时,皇帝依旧满怀信心,只略略前倾了上半身,兴味盎然地问道:“林氏,依你之见,朕能不能见到这日月同辉的吉兆呢?”
黛玉粉颈微垂。其实正如那兵部官员所想,日月星辰运转自有天数,绝非人力所能干涉。别说她当前只是修炼有所小成的羽士修真,便是当真成了仙,不是自己的职分所及,仍然是干涉不得。
只是,天数不可变,外在所显化的物象却并非变不得。她好歹也修炼了这些年,自然也是有些许小小的机巧在身的。
“按竹君的话,这才不叫障眼法,叫有智慧者的变通之法。”她想着,在心底狡黠一笑,抬头,湛然道:“启禀陛下,便在今日、此时。”说罢,她取出一方月白色的罗帕,往空中一抛,那看似平平无奇的罗帕当即稳稳地定在了半空。纤手朝罗帕一指,便将其齐齐整整地裁成圆形。
“咦!”目睹此等意想不到的奇景,有人忍不住惊讶出声。
下一刻,黛玉朝殿外的天空一指,那被裁做浑圆的罗帕登时极轻盈地飞往殿外,越飞越高,展眼间便不见了踪影。可片刻后,天光忽地微微暗昧下来,有几声惊呼从外传来,听声音,竟是侍卫们所发。
“日月同辉之象已现,请陛下出殿一观。”黛玉清声道。
皇帝迫不及待地抬脚下了陛阶,走出殿去,只见殿外广场上驻守的侍卫们正满面惊容地仰起脖子看天。他也抬起头,但见在明耀的太阳之旁,一轮清月正濯濯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