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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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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世间,全是妖怪。”
这是阿梅说过的话。我想阿梅可能想说,遇见什么奇怪的人都不必大惊小怪。
妖怪和人类都混杂在一起,你可能都不知道自己遇到哪一方,不要掉以轻心就对了。
不管是妖怪还是人类,生存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我对生活终极目标就是“有一天可以坐吃等死就好了。”
对了,若你是人类初次看到这些话可能还以为是开玩笑吧,但是妖怪确实存在哦,就在你的身边,或许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你的同事,爱人,甚至是亲人。
从百万年前存活下来的妖怪才不会像古代志怪小说那样容易分辨,我们都很努力学习拟态术和人类常识,也尽量不惊扰到人类。
“这样工作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坐吃等死?”我费力推动满载新书纸箱的小推车,脑子里不断浮现这句话,我的拟态术在拟人14岁以后一直停滞,越是着急越是难以长进。
我就像钻进土里吸着家族这棵大树的汁液,却迟迟不在夏天钻出来,无法长大的蝉蚁,正好符合我的名字“季冬。”所幸阿梅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她一直很担心我长期以往下去,变得无法一个人生存,阿梅这棵大树终究会衰老成为枯枝,那个时候我大概怕是会一起葬身在昏暗阴冷的土地里。
所以她拜托老街“百草书屋”的店长让我在店里帮忙,老板大概以为阿梅和我是相依为命的祖孙,顶着雇佣“童工”的危险同意我在店里工作。不过在西岸也没人管这事。
我把新书运到地下仓库中,仓库简直就是图书的迷宫,书架上堆满的书一直满到天花板,书架堆满的书堆危如累卵,我瘦小的身体扭成麻花在里面穿梭。
仓库最里面有一个呼呼作响的通风口,一个小窗户射进一束暖阳,春天的日头还真是不错。
我把纸箱打开分门别类把书放好,空气里灰尘和纸墨的味道让我安心,这里就像书堆就的巢穴。
“地震?”我抱书踏上阳光映射在地上的光影,脚底隐隐感受到微弱的震动,吓得我一下子化成狐狸窜离仓库。
若是地震,仓库就是用书堆就的坟墓。我抱住桌脚静等仓库翻覆,但是什么也没发生,脚下也没传来震感。
难道是错觉?等我平静下来,再回到那个地方,除了光影下的砖块有震感,其他地方没异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附近也没有铁路,也没听说这栋楼下面还有空间,我敲击地砖只传来钝钝的“科科”声。
脚下震感均匀平缓的持续,蹲下身再用手去触摸,太阳晒到的地方有微微的暖意,我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好像我在抚摸地下一个生命,它绵长平稳的呼吸,跃动的生命力。
把这奇怪的妄想抛在脑后,我继续完成搬书上架的工作。
晚饭的时候才从仓库出来,店长在咖啡区准备好热腾腾的蛋包饭,我端过晚饭坐在帘子后面的准备区慢慢吃,远处天边昏黄和残余青蓝平铺在天际,现在恰好是“逢魔时刻”啊。
近处一盏盏路灯顺着马路亮到远处,下班的人群也三三两两从门前路过,店长在旁边托着下巴叼根烟,乱糟糟的头发,不修边幅的旧衬衫。
“店长,仓库地面好像在震动。”我嘴里塞满蛋包饭边嚼边说。
“你发现了,我之前也感觉到了。大概是建筑内部结构变化导致的。”
原来店长知道啊,这家店会塌吗?我抬头观望屋内是否出现裂痕。
“没关系。别担心。”漫不经心说出这句话,然后被烟灰烫到手腕的店长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我吃完蛋包饭后,夜晚彻底降临。
晚饭后我骑自行车下班回家,我家就在西岸鹿尾弄,那排二层黑瓦白墙的民居楼最后一间,已经点上灯。
刚下车,阿梅踱步出来接我,等我把车推进门,她还站在门口,夜风杂夹暖意扑面而来,她双手放在身后站在门口感叹一句:“春天到了呢。”
“咦,阿梅,你今天出去了?”饭桌上满满一碗黄色的迎春花,阿梅几年前开始总是感觉不到饿,所幸就不吃晚饭,顺便把我的晚饭拜托给店长,店长又包了我的午饭。我最近隐隐发现她有没以前精神,年纪大了的缘故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阿梅虽然不说,但春姐她们老是偷偷说“时间到了”这样的话,私下还叮嘱我快点独当一面,不要让阿梅操心。
我只想阿梅多为我操心,不愿意她就这样抛下我。
“漂亮吧。”
“恩。白天出去不要紧吗?”
“白天也睡不着,你又不在家,去长水河边走走。”
阿梅是夜行游女,传闻中的天帝之女,阿梅从没说过我认识她以前的事。
小时候我夜里被尿憋醒找不到阿梅就哭,天快亮阿梅回来总发现,我趴在分不清是尿湿还是泪湿的床单上呼呼大睡,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老感冒想来是这样的缘故。
后来阿梅夜里就不出去,天天看着我睡然后等天亮。阿梅白天不喜欢出门,夜里又被我弄得无法出门,难免有些郁闷,但是也不和我说。
阿梅在身边我睡得安稳,夜里也不醒来,后来有一次偶然梦魇醒了,阿梅正坐在床头低头摩挲那件原本挂在衣柜里的羽衣。
“怎么了?别害怕,梦里都是反的。”阿梅温柔地把我濡湿的头发从额头拂开。
我只会撒娇,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怀里,说:“阿梅,你要去哪里,别抛下我一个人。”
“不会抛下你的,我会一直在这里。”
春姐她们老是笑话我是长不大的孩子,也抱怨阿梅太宠我,我才始终无法离开家。
我到了夜里不会惊醒的年纪,和她说过夜行也没关系,但是衣柜里悬挂的羽衣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阿梅晚上到底去做什么?听春姐说,阿梅无法生育,她夜里晃荡听到小孩的哭声就飞过去看看,总是把无家可归的小孩捡回家抚养。正因如此,受阿梅抚育之恩组成的奇怪家族中什么妖怪都有,我们都知道自己不是阿梅的孩子。因为阿梅看起来太老了,老得不像母亲,更像奶奶。
阿梅捡过的小孩什么年纪的都有,而我是一出生没多久就来到阿梅身边,我是彻底属于阿梅的孩子。在我之后阿梅再也没有捡孩子,可能也因为她晚上不出去了。
写到这,我发现我不知道阿梅什么时候睡觉,早上我醒来她已经靠在床头等天亮,晚上回来她已经在门口等我,阿梅到底什么时候睡觉的呢?
我已经想不起来她好好睡觉的样子。
仓库里的那方块的震动在一个多月后扩大了数十倍,我总会在那不同寻常的地下脉动之上驻足良久,我幻想我发现了别人遗留在这里的神秘生物胚胎,它脆弱却真实,在我脚下的方寸之地中,生命在延续并且成长。
那块震动这数周已经扩大到隔壁上海译文书架的位置,到底是什么呢,这里培育着什么样的生物?我很好奇。
阳光好的时候,我会盘腿坐在仓库的那束光影下,吃店长做的鸡蛋三明治,屁股下的脉动默默附和我的心跳律动,一天比一天有力,它应该长大了许多。
“你在干嘛呢?”店长抱着一堆书走进仓库,看见我趴在地上侧耳倾听,我朝他轻嘘一声,店长放下书,小心翼翼靠近,也学我趴在地上听了一阵。
“听见什么?”店长好奇地轻声问我。
“说话了。”
店长一屁股坐在地上,无语地瞪视我,半响才问道:“说了什么?”
“不知道。但是刚刚真的说话了。”我听不懂它的语言,但是那不同寻常的声音,在地下闷闷的回响然后消失。
店长给我一个暴栗,擦擦冷汗道:“别吓人!怎么可能说话呢,可能是因为隔壁的店铺在施工吧,有点杂音。不过震动范围确实扩大得太快了,这怎么回事?”店长很烦恼地思考并离开仓库。
两个月震感已经扩散到仓库之外,站在一楼通向地下的楼梯口,能感受到地面微微震动,没多久应该就能站在一楼感受到这家伙了。我仿佛站在一个不断膨胀的卵蛋外壳上,地表就是那脆脆的蛋壳,里面是不断游走成长的生物。
睡前我说到此事,阿梅说它是石魅之子。
“石魅?”
“山石出身的精怪,可能被人压在底下难以脱身,故分裂产子,想让那个孩子离开吧。说是孩子也只是石魅的分身,生子的石魅就普通石头没什么差别。”
“回去哪里?”
“不知道,某座山吧。想要回去某个地方的心情会流淌在你的血液里。”阿梅苍老的手指划过我的脖颈上的动脉,“那孩子或许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总有一天自己能找到答案。”
两天后,突然袭击的台风在长水河畔化作暴风雨肆虐,店长开小货车送我回家并告诉我雨停了再复工,阿梅接过我躲进家里,没想到这场暴风雨持续了三天。
我站在室内望着蓝色窗玻璃外的大雨啪啪打在窗户上,四周的物体都混乱成灰色,因为街头的下水道有些堵塞,不断有水漫过阶梯从门缝里溢进来又退出去,最后开始彻底淹没地板。
我和阿梅躲到楼上去,家中的地面都湿漉漉的,空气中的湿气让我浑身毛发都湿漉漉地粘在一起,九条尾巴都黏成一条动弹不得,我手握吹风机时不时打开吹一吹。
阿梅坐在老旧的椅子上,我躲在床上,俩人静悄悄望着窗外的一切,就这样等雨停。
阿梅喜欢雨天,如果不是毛发不舒服我也喜欢雨天。雨天什么也不做也没关系,不用给别人找借口,自己也能对自己说:等雨停了再说吧。
“阿梅。”
“嗯。”
“天看起来好暗。”
“是呢,中午看起来像傍晚。”
“阿梅你也有想回去的地方吗?”
“有吧。毕竟我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多少还是有想回去的地方。对于我来说,现在抱着这样的心情也已经足够,毕竟已经哪里都回不去。”
我对阿梅成为现在的阿梅之前的经历不是很清楚,好像阿梅就是我眼见到的这些,但是阿梅也存在过去,在那逐渐褪色的回忆里,存在她和其他人的连接。
我知道阿梅长长的人生里和一个人类男子结过婚,她陪伴过他的一生,陪到他终老,只剩下阿梅一个人。
有能够回去的地方,想回去的地方,或许就像百草书店仓库地下的那个神秘生物一样,只有活着才能想象的事情。
“阿梅你在哪,我就在哪。”有你的地方才是我想回去的故乡。
我打开吹风机呼呼得吹着耳朵上的皮毛,吹走遗留一地的寂静。
三天后雨终于停下,天亮起来的时候,阿梅和我说道:“那个孩子应该已经走了。趁着这三天夜雨,或许都走出西岸顺着长水河流走。这三天暴雨给了它出发的好时机。”
“走就走吧,我也去上班了!”春日的暖阳又若无其事地普照饱受摧残的世间,但是这时心中有种一切已经过去的放松。
我到店里的时候店长正在修理被隔壁梯架砸坏的自家招牌,门口一片狼藉也需要打扫。
我走进店内发现一切和闭店前一样,一本书也没变动过,地面也没有水雾。
所有的一切都静悄悄沉睡在昏暗里,就好像这书店是暴雨之中的庇护所。
我慢慢走下仓库,刚到门口就一脚踩进水里,凉得我一下子窜回楼梯口,难以置信地打开仓库门,里头像个小型蓄水池。
暗墨绿的水薄薄倾覆仓库地面,空气里纸墨气味混杂着雨后山谷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泥土腥气,仓库里暖乎的难以想象。
我无奈跨进仓库的绿水里,打算去里头看看情况,虽然水很少,但是地上堆积的书都泡在水里,看这水的颜色,肯定都弄脏了。仓库怎么还漏水呢!
我走到小窗户前,外头蓝天白云,温热的日光散漫照射进来,经水面折射在天花板形成波动的光影,排气扇还在轻轻转动扇叶。
这时脚下传来熟悉的震感,就在我当初第一次感受到它的地方,它还在这里。
它说话了,低沉的回响顺着墙壁四面八方聚集在我耳中,听不懂它想说的话。
突然排气扇加快转动,越来越快。地面的水快速蒸发形成乳白色雾气,积聚形成移动的烟云顺着排气扇飘走。
等我回过神,地上的水都消失不见,排气扇又继续慢悠悠转动。震动也彻底平静。
我望着飘过蓝天的一缕烟云,轻轻招手,它刚才应该是和我道别吧。
日后我看见天上类似的一缕烟云都会想到曾经在仓库地下孕育的那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