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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铜镜 ...

  •   赵一淼生下来的时候,他那个半瞎舅舅琢磨了半天,说这孩子五行缺水。

      他爹大手一挥,简单,就叫赵淼吧!

      舅舅又吭哧吭哧地伸着鸡爪似的手在草稿纸上划拉半天,不行,这笔画数,大凶!

      他爹是向来不信这个的,但常言说不知者不为罪,现在知道了心里总归是有点别扭,于是抱着怀里这个脸皱成一团嚎啕大哭的崽,难得地发起了愁。

      可惜了,这笔画就少一个数,又得重新想。

      于是他爹又大手一挥,这也简单,中间加个横不就行了,就叫赵一淼!

      于是赵一淼小朋友就开始了被爹坑完被娘坑的苦哈哈日子。
      他自小多灾多难,不是今天被摩托撞了就是明天被狗咬了,可都大难不死地活了下来,归根到底也都是因为爹娘太过放养,压根没怎么管他而导致的事故。

      他爹自号逍遥散人,微信名称“逍遥子”,人也极其潇洒,孩子的事不管,家里的活计与他无关,麻烦事要多远滚多远。

      天天就提溜个鸟笼子,带着他心爱的鹦哥儿从城东走到城西,直到它又疲又热,张口用鸟语骂个不停,才悠闲自在地踱着四方步晃晃悠悠回家。

      回家一看,热菜是没有的,赵一淼他娘不是在麻将馆厮杀,就是在茶馆里吃瓜,厨房地板落了一层的灰,活像个没人住的阴森森鬼屋。

      他爹也不恼,哼着小调开始找赵一淼,或者是在沙发下,要么就在衣柜里,也可能就在那个嘎达角落处,六岁的赵一淼已经学会了自己在家自己玩,玩得灰头土脸,自得其乐。

      找着赵一淼后,就把小脏孩往胳肢窝下一夹,去爷爷奶奶家蹭饭吃。

      赵一淼爷爷当年是单位的实权干部,身居高位,威风凛凛,看到自个儿子这没出息的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了大半辈子被儿子气出了心脏病,直接导致附近药店里降血压药物的销量直线升高,终于老了老了认了命,跟自己的不肖子孙学会了和解,连带着对这个孙子也没啥厚望——爱来不爱,爱吃不吃。

      去爷爷家里不过也就十五分钟的路,途中要经过他娘玩牌的麻将馆,每次赵一淼都要伸出个小脑袋瓜在那群大老娘们中间找,很容易就能看见他娘,一头漂亮的小卷发,一身漂亮的小旗袍,衬得她浑身肉朵朵的,像一只被军阀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可惜他娘不是金丝雀,就是个老母鸡。
      这话是他奶奶说的。

      他娘顶顶爱穿旗袍,翘着小拇指在麻将桌上扔骰子,赢了就跟姐妹们滚做一团,嘻嘻哈哈地嗑瓜子吃,笑得花枝乱颤,年轻时跟赵一淼他爹臭味相投,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分日子,没多久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内心,义无反顾地投身心爱的搓麻事业。

      赵一淼一直搞不清,自己可以跟爹去爷爷家吃饭,他娘吃什么呢?

      他每次都只能从麻将馆外面窥得娘的一丝半毫,可从没见过娘在里面、或是在外面吃过东西。

      哦,有一次见过的。

      他懵懵懂懂记得自己三四岁左右,有一次难得地看见娘捧着一个小瓷碗吃汤圆,那碗洁白如玉描着金边,被她娘极好看地端着——他娘做什么都好看!

      赵一淼眼馋,就冲着娘张着嘴哇哇叫。

      他娘个子很高,赵一淼抬头只能看见她鼓囊囊的胸脯。

      只见她笑吟吟地用小勺舀了汤圆,喂到赵一淼嘴边。

      汤圆很烫,好像是黑芝麻馅的。
      赵一淼囫囵地吞了下去,就被烫得嗷嗷直哭。

      他娘愣了一会,就指着自己儿子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她啊,是真不会带孩子。

      赵一淼爹不疼娘不爱,连带着在爷爷家吃饭都不敢多夹菜,毕竟不受人家待见,每次都吭吭哧哧扒拉着小半碗米饭,他爹则充耳不闻,筷子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奶奶的眼神跟刀子一样剜来剜去,终究舍不得骂自己亲儿,只好指桑骂槐地叨叨赵一淼,大体意思就是都怪他娘带坏了自个的乖儿。

      天可怜见的,赵一淼在这种环境下磕磕绊绊长大,身高还能超出同龄人一小截,不可不谓之奇迹。
      更加奇迹的是,赵一淼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他那个混蛋老爹突然发达了。

      发达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匪夷所思。

      他爹有一天遛鸟,被老伙计拉去彩票站说下几注玩玩,没曾想这人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直接中了头彩。
      还买了十注。

      这小县城里没出过这么大的奖,他爹为金钱折了腰,被人簇拥着给身上挂了大红花,游街似的庆贺着。

      直到走到麻将馆跟前,从人群中看见赵一淼他娘倚在门口,穿着件碧绿色的旗袍,小水葱一样站那儿嗑瓜子,看戏似的瞅着他。

      逍遥散人脸一红,把大红花脱下来逃也似地跑回家,闭门谢客了三日,带着赵一淼吃了三天的方便面。
      三日后一开门,门口挤满了来借钱的亲戚。
      苍蝇般地围着他团团转,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压根赶不走。

      过惯了闲散日子的人哪儿经得住这个,当即便收拾东西连夜带着赵一淼远走他乡,好像北方遛鸟的人更多,得嘞,那就去北京吧。
      他娘没跟着。不肯去。

      还是呆在江南好,听听曲子唱唱歌打打牌,她身后就是赵一淼爷俩,她头也不回。
      “我勿晓得啊,掘着只荸荠就狗起劲,我乱倷么好歪!”
      她一口好听的苏州话,头上的小卷随着她的一举一动颤颤巍巍。

      赵一淼被他爹拉走时扭了头,使劲闻了一下他娘身上的香。

      他娘天天在麻将馆,身上怎么还这样香呢?他咂摸着这一点儿味道,想从中嗅出来点母爱的残留,可马上就一点也抓不住了。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娘喂的那个汤圆,好烫啊。

      可以后连吃烫汤圆的机会都没得了。

      去了北京,他爹给自己找了个保姆,然后依然雷打不动地出去遛鸟散步,还学会了在公园里看老头们下象棋。
      北方的老头子特别有意思,夏天穿着个大白吊带,露着大半白花花的膀子,吆五喝六呼朋唤友,张口就是吃了吗您哪!

      赵一淼他爹迅速找好了遛鸟的同伴,日子过得比之前潇洒得多,不用再操心儿子后,每天跟着那些老头下馆子,别说这北方的二锅头就是够劲。

      喝了一年后,高血压就找上门了。
      他爹捂着胸口,哦,那小淼爷爷的病看来不是自个气的了,一定是遗传,这样想来,舒服多了呢!

      他没舒服个两年,一天早上醒来突然犯了心脏病,还没等赵一淼冲过来就咽了气。

      那只养了六年的鹦哥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了一会,就吱呀乱叫地哭了起来。

      赵一淼蒙得不行,他刚考上个小二本,还没适应好自己这小富二代的身份就没了爹。
      他抱着他爹的骨灰盒,一路南下去找他娘。

      在麻将馆里,他娘还穿着小旗袍,没怎么见老,看见他胳膊上的白布条,终于流露出一种妻子的哀悼来。

      赵一淼冷冷地看着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爷爷奶奶老得走不动了,搬去了姑姑家,对儿子的死掉了几滴眼泪后就表示,那遗产全留给孙子,我们也不要,同样的,这便宜孙子也别来找我们,各过各的就成。

      对,各过各的,他娘也是这么说的。
      还是舍不得南方氤氲的充沛水汽,舍不得这里的吴侬软语,舍不得麻将馆里的一群老姐妹。

      赵一淼抱着他爹的骨灰盒,又回到了北京。

      还好他身上没有那种暴发户的戾气,他按部就班地上学,把钱全部存在银行,靠着利息吃饭,梦想着等毕业后考个街道办事处的公务员,有编制的那种,每天下班后也可以提着他爹留下的鸟,出门溜溜。

      赵一淼压根没有什么志向,除了银行卡里有一大笔钱之外,他可谓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市民。

      可等他大学毕业毕业后,他终于敢花那钱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花钱可真爽啊!
      他买了跑车买了别墅,过了几天二世祖的潇洒日子,就在一天夜里被混混抢了钱。

      自此赵一淼再不敢嚣张,他惜命得很,生怕再落入了谁的眼。
      跑车不敢开,别墅不敢住,这招摇的东西都给收了起来,在城郊买了个三室一厅窝着打游戏,然后就这样混吃等死。

      可不花钱总归有些不甘心,他就偷偷摸摸地花,把自己的小房子装修得极尽奢华,晚上抱着那只灰不拉几的扁毛畜生,冲着满屋子的富丽堂皇呵呵直笑。

      “没品位!没品位!”
      那鹦哥斩钉截铁地说道,它天天被溜,每日都要听一耳朵的人话,也跟着能说几句像模像样的话来。

      就这样,赵一淼过上了挥金如土,胆小如鼠的生活。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美的,赵一淼边收拾他爹的箱子边想,吃喝不愁晚景无忧,真该感谢那撺掇着他爹买彩票的老朋友!
      他爹当年刚发达的时候,跟着人家买古董,没几天就腻味了,锁在个箱子里不再管。

      正巧今天赵一淼闲得没啥事,就打算把东西整理一下,结果被那箱子的金属边边划破了手。
      他嗦着手指看里面,破破烂烂什么都有,瓷器盘子酒樽方鼎,看起来有个古董样的都被他爹搜刮了来,皆是锈迹斑斑坑坑洼洼,端得都是一副真货的模样。

      他随手拿出一个砚台,下面规规整整写道“贞观二年”。

      得,敢情唐朝贞观年间就开始用简体字了。

      赵一淼把那砚台撂倒一边,又拿出一个铜镜出来。

      那铜镜斑驳得狠,拿在手里却极有分量。
      赵一淼翻来覆去地看,发现这铜镜上面的浮灰一擦,仿佛还能再照出人脸。

      他用袖子又擦了下,凑近一看,发现里面慢慢地浮起了一团黑蒙蒙的雾,那雾越来越浓,突然隐出了一个面色青白的女人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鬼啊!”
      赵一淼吓得往后跌倒,浑身抖个不停,好一会才发现自己手里仍紧紧拿着那枚铜镜,忙不迭扔到一边,结果那黑雾却漏水一般地从里面飘出来,那青白的女人脸也越来越明显地凑到了赵一淼面前,并伸出了一长段猩红色的舌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特么的就是鬼啊!”
      赵一淼惊声尖叫,然后身子一软,英勇无畏地一头晕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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