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恋爱事件》不会做饭_

8、多歧路

　　“你先坐一下，我帮你热饭。”

　　英子赶紧点头，从包里拿出红色盒子的便当，那是早上妈妈做好放进来的，底部有些温温的。

　　“谢谢老师。”

　　她坐在学校后面的厨房里，中间有个木桌，上面擦得干干净净的，这里她也不是第一次来，看来杨老师提前打扫了。

　　厨房没有什么微波炉，热饭需要蒸一下。
　　杨林声把早上的大白馒头和林英儿的便当放进蒸笼，点了火之后，开始做自己的午饭。

　　自己做饭不是什么新鲜体验，但在设备不太齐全、腿脚有些不便的情况下倒也有些新奇，烧个饭也挺折腾，最后端上饭桌，坐在位子上他才松了口气，看到女孩伸手拿起筷子，下意识抬手按住她。
　　“先洗手。”

　　“啊，好。”英子吓得收了手，赶紧跑到水池旁打开水龙头。
　　她还以为杨老师不让她吃呢。

　　洗完手坐回位置，杨老师竟然还没开始吃，坐在位置上看着她回来。

　　便当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勾得她嘴巴发馋。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杨老师，他已经拿起筷子开始夹菜了，饭桌上是咸菜炒肉还有青菜汤，旁边落着一小碟榨菜。

　　杨老师习惯吗？
　　她塞了一口饭，偷偷瞄了他一样，觉得他气质清冷，穿着干净，坐在有些破烂的厨房，吃着乡里人常吃的饭菜，竟然有些荒诞。

　　她也不敢吃太快，小口小口的，生怕冒犯了这位城里来的老师，也怕自己被瞧不起。

　　吃饭是沉默的，但饿了一上午，吃什么都是香的，不一会儿她就吃完了，杨老师停了筷子，拿出纸巾递给她。

　　英子接过纸，攥在手里，突然问了一句：“杨老师，我可以在这里洗一下盒子吗？”

　　“当然。”杨林声应到。

　　她点头，捧着饭盒小步跑到水池边，水声哗哗，裤袋里的纸巾仿佛在发烫。

　　杨林声收了碗筷，放在水池边，看到女孩认真地低头洗着饭盒。

　　“上几年级了？”

　　“初三，马上高一了。”

　　杨林声看她的模样还以为她只有十三四岁，看来是长得小。

　　“杨老师呢？”英子转头，初生牛犊似的。

　　“我啊，当然大学毕业了。”

　　“看着不像，老师你看着特别小，和我哥哥一样大。”

　　这话听得他恍惚，很久没有人说这话了。车祸之后，他憔悴了不少，大家说着好话，说他一夜长大了。

　　可他之前生活得多快活啊，少年意气，正当时。

　　“是吗？”他抿了抿嘴，语气淡了下来。

　　状似不轻易地转移着话题：“你还有个哥哥？”

　　小姑娘眼睛顿时一亮，脸上的表情愈发洋溢。
　　“是的，我哥哥超厉害，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呢！”她语气藏不住自豪，“是村里第一个噢！”

　　英子说起哥哥，嘴就停不下来了。
　　“哥哥说市里的高中和这大不一样，班里有好多同学，一个学校有好多班呢！我以后也要考上市重点，只要这次拿到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就有机会啦！”

　　杨林声听她这么说，记起来村长向他提过几句，班上有个写作文很好的学生，要他多加关照，好参加市里的比赛。
　　是她啊。

　　“杨老师？”英子看到他一副沉思的样子，有些奇怪。

　　杨林声嗯了一声，看到她已经洗完饭盒，递过擦手的毛巾。

　　“下次中午还来吧，我帮你补习作文。”

　　英子听了可惊喜了，露出了小虎牙，受宠若惊地样子。
　　“杨老师你真好！我一定来！”

　　杨林声也笑了。
　　还是个孩子啊。

　　日子慢慢过，村里又回归了往日的节奏，新老师的到来以及新老师是个瘸子的消息已经被人们在茶余饭后消化，又变成了谁家出了什么杂七杂八的事。

　　课后和杨老师补习作文也变成了英子的日常，在他寝室里的小桌上有一方天地，她眼前展开杨老师绘制的外面的世界，憧憬与热爱渐渐发酵。

　　“英子，我们一起去河那边玩，走吗？”
　　“别了，人家还要找老师开小灶呢，不稀罕和我们玩。”

　　英子刚想应下来，听到这话闭了嘴，有些委屈地咬唇。

　　大牛赶紧站出来，挥手赶了他们。
　　“去啥，人家是要考重点的，不要耽误她。英子肯定能考出去！”

　　虽是维护她的话语，在她听来却有些讽刺，似乎她有些自私，为了自己的前途就把玩伴的友谊放弃了。

　　“去。”

　　“啥？！”大牛惊得回头。

　　“我说我要去！”英子把书包一背，走在了队伍前面，“快来！”

　　大家欢呼一声，三两用了上来，笑着说还是英子意气，大牛嘴早咧到耳朵边，英子心里还是有他们这些朋友的嘛。

　　孩子们脱了鞋，扔在河边的石头上，卷起裤腿就往河里冲。

　　“英子，杨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啊？”站在她旁边的人好奇地问。

　　英子垂着眼，伸手摸着流水。
　　“你们上课见到的什么样就什么样。”

　　不是的，杨老师更温柔，更贴心，给她讲课的时候语气轻轻的，夸奖她的时候会用温暖的手掌摸摸她的头。

　　“切，不说就不说，小气咧。”

　　“我说，要不我们打赌杨老师什么时候走吧？”
　　这话一出，燃起了大家的兴致，都七嘴八舌地念着自己的猜想。

　　“英子，到你了。”
　　大家目光落在她身上，灼热，像是大山压得她说不出话，一想到杨老师会走，她心就一抽抽得难受。

　　“不会走……”她小声嘀咕。

　　“你傻了？一看杨老师这样，看着就不像是我们乡下人，待不住的。”

　　这话深深刺痛了英子，她眼睛泛红。
　　乡下人和城里人，一条鸿沟，无形却人人皆知，似乎杨老师就是天上星星，她在地上怎么追也追不上，就像仙子偶然落在地上遇到了她，终究要回去。

　　那里才是他的家。

　　“不会的，他不会走的。”英子一字一句，心想：不要走，一定不要走……

　　她站了起来，上了岸穿好鞋子就走。

　　“英子！”大牛有些急了，又瞪着周围的人，“说啥不好，话那么多！”

　　英子是在路上哭的，也不是什么特别伤心的事，小声地抽着气，脑里想到杨老师走的画面眼睛又开始泛红。
　　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了杨老师宿舍门口。

　　宿舍安安静静的，仿佛主人已经休息了，或者早已离开。

　　联想到刚刚想的画面，英子急急推开门，踏了进去。

　　室内小小的书桌，杨林声就这么对着门坐着，那是他平时经常坐的位置。

　　听到她推门，他慢慢抬头，看着她说道:“来了。”
　　和往常一样，也不问她去哪了，为什么来这么晚。

　　英子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最好是恰巧坐在那里，没有傻愣愣地干坐着一个多小时。

　　杨林声真这么坐着一个多小时了，但不是干坐着，他备了备课，又看了会儿书，还以为小姑娘今天有事不来了。
　　刚听到声音，说实在他还惊了一下，但看到她红着眼，心里猜测她多半是受了委屈吧。怕多问伤了人家面子，便装作没有看到，招呼她坐下。

　　英子放下书包，今天的任务昨天就布置了，她得赶紧写完去年市里作文比赛的题目，还剩一大半呢。
　　她拿着笔，涂涂改改，完整的句子七零八散，怎么写也不满意，不禁有些烦躁。

　　“怎么了？”杨林声注意到这姑娘今天状态不太好，说不准和她受着委屈有关。

　　“杨老师，我心静不下来。”她放下笔。

　　“嗯。”他点头想了想，正要提一些法子，英子又开口了:“杨老师，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杨林声愣住。
　　“嗯，我在找属于我的地方。”

　　“那这里属于你吗？”

　　杨林声没有回答，脑海里却想了很多。
　　“我不知道。”

　　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失了神。

　　有那么一刻，她看到杨老师露出受伤的表情，是无辜的羔羊。
　　她心一顿，抬手抓住他的衣袖，语气坚定:“杨老师，我知道我属于这里，我肯定会回来。”

　　从断腿之后，杨林声总想着逃离那座城市，逃离过去，这样他就不会想到以前快乐自在的生活，也就不会想着未来，要死要活的。
　　城市不属于残废的他了，他无处可去，行人的目光，他人的同情，都在提醒着他残废的事实。他要逃到一个远离喧嚣的地方。

　　可来到这，生活也就这样，没有好起来，腿也是。

　　夜里一个人孤单地躺在床上，他在想自己的去处，然后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死亡。

　　袖子被女孩紧紧扯着，生怕他一不注意就离开了，他有种活在人间的实感。

　　杨林声抬手摸了摸英子的头。

　　“我不走了。”
　　他听到自己的喃喃。

　　他原本是要走的。这个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英子下意识加重了力气，把他衣袖扯紧。

　　杨林声看到她眼中的坚定和固执，心下一暖，抿了抿嘴，抬手抓住她的手，牵着她往书桌方向走。

　　英子在那双温热的手扯着自己时，脑子一热，完全不知道自己脸上表情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脚迈向何处，乖乖被牵到桌旁，看着杨老师拿出毛笔和宣纸。

　　他松开手 在小白瓷碟里倒上墨水。

　　“你不是静不下心吗？我们练字吧。”

　　“我……不会。”

　　“我教你，你想学什么字体？”

　　这么说杨老师会很多吧。

　　杨林声确实会很多，他爷爷和爸爸都是练书法的，他自然从小练起，也不差就是了。

　　英子想了想，说着:“我要练老师的。”

　　“嗯？”
　　杨林声笑了，很自然放松，俊朗中添了分懒散。

　　“老师的字超拉风的！”英子比了个大拇指，脸上雀跃的神色盖住了眼底的忧伤。

　　也不知道杨老师什么时候走，她总想着和他多一点联系。
　　老人说，牵绊多了，人走不了的。

　　“好啊。”
　　来了这么久，杨林声终于爽朗地笑出声了。

　　多年后他依旧难以忘记，昏黄灯下，他握着她的手时柔软的触感，还有那双自带笑意的眼眸。

　　“杨老师，为什么是《行路难》？”
　　“嗯……我喜欢。”
　　“啊？！那为什么是‘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这句？要写也是‘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吧？”
　　“嗯……我喜欢。”
　　“什么啊？！”

　　行路难，什么路都是歧路，但他在走，总有柳暗花明之处，那就是他的归宿。
　　死亡不是。
　　让他就这么放弃，太丢脸了，他做不来。

　　英子曾以为这一天会是永远。

　　曾以为。

　　杨林声走了，走的那天很多人去村口送他，不包括林英儿。
　　她和来时那天一样，自个儿坐在教室发呆。哭早哭过了，没力气了。

　　听说杨老师父亲找到医生给他治腿了，希望非常大。村里人都说杨老师自由了。
　　英子不那么想。
　　她有些卑劣地想着，宁愿杨老师永远不要好。

　　但是不可以。

　　他走了，给她留了电话，嘱咐她好好考试，考到市重点来找他。还说，没考好也没关系，他也会回来，回来找她。

　　怎么可能？
　　他因为伤腿才来这里，腿好了，还有什么理由回来吗？

　　那是林英儿第一次感到了欺骗。

　　大人嘴里善意的谎言。

　　英子长大了，考到了市重点，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山林，也没有去找杨林声。

　　英子不叫英子了，她叫林英儿。
　　新朋友都是这么叫她的。
　　嗯，她上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