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寒花隔玉箫》识一丁

17、第十七章 德妃

　　天色已霁，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习习微风吹在湿透了的衣衫上，扫得我身上抖了两抖，我挣开那个小宫女的搀扶，颤声道：“不能回宁寿宫！”前头走着的四贝勒顿住脚步，折了回来，冷着脸沉声呵斥：“你都这副模样了！不赶紧回去歇着还要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道：“正是我现下这副模样，回了宁寿宫便又是一场风波。”
　　四贝勒默然，眺望着远处兀自愣了许久，又看着我这半死不活的可怜相，似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模样，深吁了口气，扬手命两边的宫女道：“将她搀去永和宫！”
　　我的小腹实在疼得厉害，下半身都使不上力气，软绵绵地任由两边宫女驾着，踉踉跄跄地往永和宫走。
　　我淋了雨，坏了腿，还莫名流了一裤管子的血，只觉得头晕眼花，双唇止不住颤抖，身似千斤坠，直往前头栽。
　　那小宫女本就扶得吃力，手上一不得劲儿，这就要直直地将我摔到地上，却被拉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紧接着便被人打横抱起来，竟是四贝勒。
　　我抬眼瞧着四贝勒如绝巘峭壁般坚毅的下颚，仍是那冷若冰霜的面庞，眉间紧皱，还带着些怒色，心下有些害怕，蚊声喃喃道：“贝勒爷，这不成规矩，前面便是永和宫了，您快放下奴婢，奴婢自己可以……”
　　“住口！”四贝勒没等我说完，便不容置喙地打断了我，又将左右喝退，无法，我只得任由着四贝勒将我抱进了永和宫。
　　德妃娘娘正坐在檐下瞧着宫人们打扫雨后的庭院，远远瞧见抱着我冲进来的四贝勒，也顾不得花盆底子踩在积水上溅了一裙角的污水，急急地一路小跑过来，欲言又止，终是没问什么，便招呼左右将我们引进内殿。
　　待到四贝勒将我放到床上，抽出手来，竟也沾上了血迹，四贝勒一贯无忧无喜的脸上终是紧皱着眉，显出几分着紧之色，我虽然人已经瘫在了永和宫的床上，疼痛却一点都没得到缓解，少顷，床上竟也印出了点点血迹。
　　四贝勒见这情形，便要传召御医，却被德妃娘娘拦下了，“一来，传太医过来怕是太惹眼，二来，”德妃娘娘轻咳了一声，睇了一眼四贝勒，有些难为情似的接着道：“这事你在此可能多有不便，先去正殿坐一会。”
　　见四贝勒不解，德妃娘娘也不多言语，直接将四贝勒推出了内室，这边拉着我，细细问了我的年纪，怎么个疼法，又瞧了瞧我裙裤上的血迹，笑道：“莫怕，你呀，这是癸水来了！”见我懵懵懂懂，忽闪着眼睛瞧着她，德妃娘娘掩唇轻笑，慈爱地望着我，唤宫女给我换上月布和干净衣衫，又软声细语，与我解释了一番。
　　见我越听脸越红，德妃娘娘往殿外望了望，颔首瞧着我，和声道：“第一次见着老四这么着紧一个姑娘，为了你，竟来了我这里。”我一听这话，更是脸红如血，刚想开口辩两句，德妃却捧起我的脸，叹了叹，恍惚道：“人间有此殊丽，非妖即邪。”
　　我不由脸色大变，怔怔地望着德妃娘娘依旧温和可亲，却如蒙薄冰的双眸，不知该作何答，却听四贝勒在外间请求入内，德妃转过神，唤他进来。
　　四贝勒近前，垂目而立，不疾不徐地道：“瞧着人来人往的忙活了许久，又未见动静，想是无大碍了，便不打扰德娘娘了。”我见四贝勒对自己的亲生额娘态度都如此疏离，有些怀疑他方才抱我进永和宫时那着紧的模样，只是我孤立无助时的错觉。
　　见四贝勒作礼便要走，我忙腾然从床上跳下来，胡乱踩上鞋子，也与德妃娘娘请辞，与四贝勒一同出了永和宫。
　　一出永和宫，四贝勒便放慢了脚步，瞥了我一眼，竟有些恼悔之色，吁了口气，皱眉道：“你果然是个棘手人物，每次遇上你总得闹出些事端，你合该一步都别踏出自己的屋子，况且你的身子……”说着，面上竟是一红，我想到方才被四贝勒抱着，那血还染了他一手，想着也跟着羞赧起来。
　　四贝勒摆手道：“赶紧回去！今日永和宫之事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我虽是心中感念，但仍是被他这阴沉不定的脾气吓着了，忙应承着，却见他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早晚更是清冷，那次之后，平日里帮胤禟递消息的小厮再也没登过宁寿宫的后门，胤禟那边彻底没了消息，马上是中秋，再过两个月又是太后的大寿，宁寿宫上下忙进忙出，我更是无暇去伤春悲秋，倒觉得暂时撂开手对彼此都好些。
　　金桂飘香，十里浮醉，天气疏朗，北方里总带着股干肃之气，不似乌程，空气都是湿润绵柔的，我做了一道桂花鸭。“古书院，琉璃塔，玄色缎子，咸板鸭”，这本是金陵的一绝，但儿时也跟娘亲学过，这个时节正当时。
　　太后吃得满脸堆笑，稀罕地冲宝音姑姑直晃筷子，“你也来尝尝，这桂花鸭鲜香浓郁，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这个丫头不会的！”
　　宝音姑姑与太后总是从小到大的情分，四下无人时都是无拘无束的，这边拾箸而食，也是赞不绝口，“这丫头还酿了桂花酒，昨天她开瓮偷喝了一小杯，可是让奴婢逮个正着！”
　　“哦？”太后一听，立时来了兴致，忙拉过我，虚打了一下，骂道：“贪嘴吃独食的丫头！”
　　我嗔笑着睇着太后，撅嘴道：“奴婢已经给老祖宗做了桂花茶，昨天奴婢尝了，那酒可烈得很，若是给太后喝了，可不是要与奴婢一般，摔个大马趴！”
　　太后听完捂着肚子，点着我的脑袋止不住地笑，却听外面通报，说是皇上来请安了。我没料到今日皇上来得这样早，想退下已是不能了，便与宝音姑姑一同退到一旁。
　　只见皇上风风火火快步而入，给太后请了安，便一屁股盘坐在罗汉床上，看面色显然有气，我见宝音姑姑给我使了个眼色，忙就要退下去，却听皇上指着我道：“你！给朕倒茶！其他人退下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低低应了一声，便上前伺候了茶水，也不能退下了，只得立在了一旁。
　　太后也没主动询问，倒是皇上瞧着是越想越气，直接将手中的茶盅掷到桌上，我忙紧着上前收拾，那边皇上便恨声道：“明珠倒台，索额图仍不知忌惮，竟是越发张狂跋扈！之前陕西贪污案，每天都有参他的密折不算，如今官员来京，必得走他的门路，朝圣一般！简直可恶至极！”
　　太后探头听了开头，便了然地往后倚了倚，静静听完，叹道：“索额图近几年确实不太像样，索尼是个持重的，赫舍里皇后也是个最温婉的，而太子……”
　　“说到胤礽！”皇上直接站了起来，来回踱开了步，气极反笑，“结党营私，狂悖自大，倒是跟那索额图学了个十成十！朕瞧着这一对豺狼虎豹，巴不得朕早些龙御归天！”
　　没了祖父的牵制，索额图果然成了皇上的心腹大患，我初入宫时，祖父还托人给我捎了封信，让我与大皇子多走动，再加上近几年太子负面的声音越来越多，想来是祖父的触角仍然密布在朝堂之上，影响着这场即将开场的夺嫡之争。
　　“沈梦寒，明珠那个老匹夫如今怎样了？”我正出神，皇上却突然间唤我，“沈梦寒？”
　　我忙跪倒，结结巴巴吧道：“回禀圣上，奴婢也只是年前得见一面，除了积年的哮症，身子还算硬朗。”
　　皇上摆手让我起来，端正地坐回榻上，打量着我道：“这些日子，朕的耳边倒是没少听到你的名字。”
　　这紫禁城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捂得住的火，我也不意外，但从皇上的语气中并听不出什么喜怒，倒是叫我心里没底，垂首讷讷不语，却听太后接口道：“皇孙们一茬茬也长成了，正是使少年气性的时候，皇帝难道还要计较吗？”
　　皇上的脸上从进屋到现在，终于有了些喜色，笑道：“朕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皇额娘便急着驳朕，不过先前，胤禔说起绛雪轩之事，也夸奖这丫头才思敏捷。”大阿哥？怎么大阿哥会在皇上面前提起我？
　　太后听这话，饶有意味的一笑，“这丫头生得好，再抖一抖机灵儿，可不是人人的眼睛都要长在她身上！”
　　皇上早逾不惑之年，仍是鹤发俊颜，鹰一样深邃凌厉的双眸边，历尽峥嵘沧桑只浅浅地印下几条痕迹，此时正直直盯着我，我不禁由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我蹭到太后身后，垂眸不语，皇上收回目光，接着道：“皇额娘疼惜这丫头，也别过犹不及，一来二去成了老姑娘，可是耽误了她！”
　　正说着话，却见着李德全快步跑进来，安都没来得及请，便疾步到皇上耳边，板着脸低声说了些什么，皇上脸上也跟着阴沉下来，怒骂了一句混账，滕然起身便向太后请安告退。
　　太后见这情景，忙喝住李德全问是什么事情，李德全过来低声回道：“好像是太子爷手下的人打了人，具体怎么个来龙去脉奴才也不清楚。”太后听罢叹了口气，也不多难为李德全，摆手便让他退下，原本其乐融融的大殿瞬时间静了下来。
　　太后扶额，目光从指缝间斜到我脸上，语气虽疲惫却威严，喝道：“跪下！”我忙跪倒在太后塌边茫然地望着太后严峻的脸，太后见我这傻愣模样，脸色更加难看，颤巍巍地手直指到我门面上，恨道：“哀家瞧着你是活腻味了！”
　　我心下了然了太后所指何事，只闷闷地低下头，却听太后沉下声音，“你打量着宫里的人都是傻子吗！老四老九和你那点纠葛，哪个瞧不出来？如今大阿哥的眼睛竟也盯在你身上！方才你也听见了，如今的紫禁城眼看着要变天了！还自己上赶子往那混水里跳！”
　　我听到这，忙叩了个头，辩道：“老祖宗提点梦寒的苦心，梦寒怎能不知，那边已经断了念想，其他的也没有主动招惹。”
　　太后神色缓和下来，却仍是愁云不散，唉声道：“当初许你进宫，是怕皇帝念想不断，如今看来，进了宫更是麻烦！”
　　我心下明白，自己现下竟成了个烫手山芋，放出宫不行，随便配个人家，便是打了皇上和四贝勒的脸，留在宫中又惹得风波不断，思来想去，除了安安分分留在宁寿宫做个老嬷嬷，竟是没什么好出路了。想到这，我心下倒是轻松了不少，伏在太后膝头，恳切道：“太后，奴婢是发了愿，只要太后不嫌弃奴婢，奴婢这一辈子都要追随太后老祖宗的，到了了，不过求一盏青灯，一缕檀香便罢了。”
　　太后红了眼，拍了拍我的手背，抿了抿唇，“丫头，真是难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