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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海棠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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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隔了几日,胤禟差人来传话,说是大阿哥在御花园绛雪轩请了下了朝和下了学的阿哥们,让我将侍奉的瓜果茶点拿过去,我自然欣喜应下,这边吩咐青梧子衿,再带上两个宫女,备上阳羡雪芽和各类糕点,便往御花园去了。
我们一行刚过了承乾宫,眼见着便到御花园,永祥门那边却突然出来个黄色的身影,我躲闪不急,险些撞到他身上去,抬眼一瞧,近在咫尺的这人,身着绣团龙纹杏黄色常服,青白的脸色,浓眉棱目,身上有股子莫名的戾气,竟是太子,我与众人皆是齐刷刷跪倒,我领头道:“奴婢给太子爷请安,奴婢莽撞,没瞧见太子爷,还请太子爷恕罪!”
太子并未叫我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挥手让其他人往后退,随即起手捏起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扳起来,眯着眼,玩味地一笑,阴岑岑地开了口:“是你?除夕宴上舌灿莲花的小丫头!”
我将下巴从他手中挣脱开,直直地望着他那张骄横阴戾的面孔,不卑不亢地道:“冲撞太子爷是奴婢的不是,但奴婢是宁寿宫的人,有什么错处全听太后主子的发落,太子爷若要借此羞辱奴婢,奴婢也不是好相与的!”
太子不屑地冷笑两声,俯身在我耳边,压低了嗓子,“你不必拿皇玛嬷来压本王!本王已经查过你的身世了,纳兰明珠真是人老志不老啊,将你安插到宫中究竟意欲何为?”
近来总听前朝后宫说些太子的荒唐作派,说起这太子,皇上因为对先皇后的悼念追思,将她当时不过两岁的儿子立为太子,而自祖父倒台后,更是与索额图互为犄角之势,朝中独大,他本就自小养尊处优,被寄予社稷之望,如今又毫无牵制,在这样复杂扭曲的环境中,性子乖戾狂妄起来也属自然。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与我一个奴婢如此计较的道理,原来竟是以为我是纳兰家的人。
祖父权倾朝野之时,与索额图势同水火,一直推崇立贤立长,拥戴大阿哥,所以也难怪太子知晓我的身世之后会作此想。
我叹了口气,淡淡回道:“太子爷实在多虑了,奴婢姓沈,不敢攀扯名门贵族,况且,万岁爷和太后主子何其圣明,哪是我一个小小女子可以左右的?”
太子的眼光在我脸上徘徊,冷笑道:“小小女子?一张脸迷得汗阿玛魂牵梦萦,一张嘴唬得皇玛嬷疼爱欢喜,你这小小女子本事倒是不小,瞧你这股子狐媚劲,不知帐中春色几许啊!”
我见他堂堂太子之尊,竟比登徒浪子还要轻薄龌龊,心里厌恶至极,瞠目而视,冷声道:“此处离乾清宫不过百步,太子爷可别失了身份!”
“二哥!”太子未等发作,一声娇滴滴俏生生的唤便从我身后传了过来,回头一瞧原来是温宪公主,她身后还跟着个姑娘,打扮得素净,不缀繁饰,却婉丽动人,亭亭玉立。
却听太子声量一下子随和下来,笑道:“景棠啊!”我心中大喜,忙转过身子作揖:“奴婢参见温宪公主,公主吉祥。”
温宪公主将我扶起来,奇道:“这是怎么得罪我二哥了?”我恭敬地回道:“是奴婢不长眼,方才走得快了些,无意间冲撞了太子爷。”
太子哼了一声,不再理我,只与温宪公主说话,“景棠啊,你这是往哪去啊?温宪回道:“我刚去皇玛嬷那请了安,现在也正要去绛雪轩凑个热闹,二哥不如同去?”
我听这话,忙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接话:“奴婢也正是奉了太后主子的命去绛雪轩送茶点的。”
温宪公主瞅了瞅阴着脸的太子,又瞧向一脸哀求的我,了然而笑,“那正好,咱们同去,别耽误了事儿才好。”太子这厢也不好说什么,我们便一齐往绛雪轩走去。
御花园已是一派春夏交接的好风景,星罗棋布的亭台楼阁参差有致,石山堆秀,磴道盘曲,园中古柏藤萝葱茏翠盖,姹紫嫣红处簇簇争艳,映在蓝天琉璃瓦之下,愈加秀美动人,更别提奇石玉座,盆栽桩景,金鳞铜像,处处皆自成一趣,眼睛都不知该落在哪处。
绛雪轩门口西府海棠,较之宁寿宫的垂丝海棠,少了份娇柔明艳,多了份沉静纯美,微风一过,如雪花纷然而落,绛雪轩门窗装饰均是上好的楠木,袒露着木质本色,饰以竹纹,古朴清雅,是个极有书香格调的所在。
刚到廊中探望进去,便见到胤禟与胤祥和八贝勒在两边的楠木客椅上,四贝勒和一个年长的皇子坐在对面,十阿哥与一个年纪较小的阿哥站在门边,众人有说有笑,气氛融融。
太子径直走进去,坐在了主位上,笑道:“大家说什么呢?笑得这样欢?”
众皇子皆请安问好,十阿哥嬉皮笑脸地先开了口,“我们本在说元稹与白居易的诗词,十三弟不知道从哪里看得些混书,全是那芙蓉暖帐,红娘报喜,绣球寻夫的淫词艳调,名曰……”
“十哥!”胤祥气恼地打断他,直朝他递眼色,十阿哥自知失言,乖觉地闭了嘴,只小声嘟囔道:“这不是秃噜出来了嘛!”
太子倒是来了兴致,追问道:“什么奇书,倒是说于本王听听啊!”
好个十三爷!真是旁学杂收,无所不读,想必这书便是《西厢记》罢,这西厢记原是以元稹的《莺莺传》为蓝本,改成了较为通俗易懂的杂剧话本,这样纵人欲,反礼教的杂书,我在儿时贪趣儿偷读过,也不知胤祥是从哪读来的。
只听胤祥摆手,含糊其辞:“太子别听十哥混说,不过就是些民间趣事罢了。”这边瞥见了我和温宪公主,忙岔开了话头,“梦寒?你可是来得好慢啊!”
我这才挪步到堂前,跪倒双手高举奉上墨宝,“奴婢给各位爷请安,奴婢前来给各位爷送些茶酒和点心。”
一旁的侍候太监忙上前接过食盒,与青梧子衿一同布食,那年长些的原来是大阿哥,小一些的是十四阿哥,今日三阿哥与五阿哥有事未到。
我与青梧子衿忙侍奉茶和糕点,胤禟与四贝勒并肩而坐,与研究着小篆的写法,我悄悄地将混着金银花的茶水和自己做的桂花酥递到胤禟手边,在他身侧小声道:“天气干燥,你近日咳嗽上火,多用些,对身体有益,独一份的。”胤禟侧头瞧了我一眼,双目炯炯,脉脉含情,低低应了一声,复低下头,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却听那边温宪公主又对胤祥发了难,撅嘴道:“十三弟难道没瞧见我吗!问都不问一句?”
胤祥尴尬撇撇嘴,嬉笑着迎合,“胤祥怎敢啊?不过五姐身边的两个姑娘实在是仙姿玉质,胤祥的眼珠子便不听自己个儿的使唤了!”说着,瞟了我一眼,又望向温宪公主身后那位姑娘。
温宪公主啐了胤祥一口,又忙将那姑娘让到身前,“这是都统董鄂七十家的女儿,名唤暖玉,之前在三嫂府上见着的,与我颇为投缘。”
暖玉见大家目光都投向了她,有些怯生,往温宪公主身后撤了一步,作揖蚊声道:“小女暖玉参见各位爷,各位爷吉祥。”
十四阿哥今年刚满十二岁,生得俊朗英气,听着暖玉的名字,沉吟道:“‘蓝田日暖玉生烟’,便是《无题》中的暖玉吧。”
暖玉点头,糯糯道:“回十四爷,《锦瑟》中这一句正是小女闺名。”
十四阿哥饶有兴趣地追问道:“读这诗的时候便知后世对古人的遗作总多有争议,有人道此诗名唤《锦瑟》,又有人道此诗意境朦胧,取诗头两个字实则无题,真是妙极了!”
太子抚掌道:“看来十四弟在尚书房和汗阿玛的御书房走动,多有裨益啊!”十四阿哥兴致所至,又道:“前几日在汗阿玛书房中看到唐寅的《庐山观瀑图》,便想起李白’遥看瀑布挂前川’一句,便有一疑,这‘川’字究竟是河流之意,还是山川之意。”
太子想都未想,脱口道:“自然是山川之意!便道是遥看瀑布便如一条白练挂于山川之前。”
我听这话,细细一品,不自觉地皱眉摇了摇头,不想被太子瞧在了眼里,冷笑着指着我,“那个丫头,你似乎与本王意见相左,本王倒要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我本想缄口不语,只道自己无意冒犯反驳,却见太子居高临下,神气跋扈,又想到之前的为难,心中一股子劲头又上来了,忙跪倒,侃侃而言,“奴婢大胆,认为川字应为河流之意,此诗为组诗,共两首,另一首中李太白写道’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意指瀑布如倒挂河流,若有三百丈那样长,还有庐山谣寄……”
“还有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一作中,’银河倒挂三石梁’一句,将瀑布比作银河,倒挂于三石梁,”胤禟接过我的话,朗声道:“这两首中两句与’遥看瀑布挂前川’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川字意为河流,此句译为遥看瀑布仿若河流倒挂于眼前一般,更妥当些。”说罢,背在身后的手摆了一摆示意我退下,我知晓自己此举是当众下了太子的面子,胤禟为了我竟不惜出来挡箭,得罪太子。
我忙拜了一拜,笑意盈盈地道:“太子爷与九阿哥博学,奴婢自叹不如,正如十四爷所言,古人遗作诗境诗意难以感同身受,理解更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太子爷便当奴婢是曲水流觞中的逆流,阻了各位爷的雅事罢了。”
大阿哥抚桌朗笑,“如今小宫女中都藏龙卧虎,倒让我们侥幸蹭一蹭这魏晋风流了!”说罢,众起而笑,太子见气氛如此和睦,也不便将怒气发出来,只得强压回去,与众人一同一笑置之了。
正其乐融融间,十阿哥一点都不避嫌,就像第一次瞧见我一样大剌剌地看到暖玉的脸上去,少顷,又来打量我,啧啧称奇:“九哥你瞧,这暖玉姑娘在眉眼之间竟与梦寒丫头颇为神似啊!”
胤禟原本俯身与四贝勒研习字帖,一听这话,起身转过头,越众而出,与我并肩而立,直直地望着我,缓缓道:“每个人都是天地间的独一无二,何必相较。”
胤祥抬头接口道:“别说!这暖玉姑娘确实与梦寒丫头有些连相,不过啊,暖玉姑娘瞧着更恬淡沉静些,暖玉、梦寒,连名字都如此契合,真是难得的缘分。”
本来拘谨的暖玉此时倒是大方了不少,望着胤禟,落落问道:“九爷文思别具一格,敢问对小女名字出处之诗的题目有何看法。”
胤禟思虑了片刻,回道:“李义山之诗词,一句一典故,含蓄暧昧,此诗正如庄生梦蝶一般,可能无题更相宜吧。”
我心中有些酸涩,便自顾自继续上茶点,众人各自又散开来了。
午后阳光爬过檐前,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映得花影轻晃,园中流水声声碎,屋内茶暖袅袅雾,鼻尖花香、茶香、墨香相融,耳边欢声笑语相和,实在是舒酥悠然。若是时光定格,白驹停驻,少年们永不知愁滋味,恰是风华正茂,相聚甚欢,该有多好。
众人你一语我一划言,直到寅时,大家又说笑一番,便各自去了。
胤禟见大家该散的都散了,来到我身侧悄声道:“头前汗阿玛与白师父学几何时,将些许字画留在了养性斋,你想看的那两幅正在其列,可巧汗阿玛万寿节后一直在畅春园,带你溜去养性斋还方便些,到时可以给你瞧瞧白师父从家乡法兰西带回来的刻雕,很是新奇呢!”
我纳罕道:“法兰西?这个白师父是个洋人?”胤禟点头道:“对,他是法兰西人,如今是太子的授课师父,是个知识渊博,极有趣的人。”
我俩便一前一后往养性斋走,我边走边道:“我儿时在纳兰府的书房中读过些西洋译本,只觉仿佛是另一番天地,很是玄妙。”
走在前面的胤禟侧过身子,回道:“我九岁那年,身患顽疾,便是被洋人医好的,若是今日白师父真在,你便可以长长见识了。”
我笑应着,说话的功夫,抬眼已经到养性斋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