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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过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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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陈艾买了去深市的车票,当晚到达,暂时住进姚可宿舍。
那一晚,她去朝升村看过,小院黑漆漆的,无比寂静,没有人居住的气息。
回去后,失眠整晚,不甘心。
陈艾再去,再看。
风景往昔,旧人痴留。
——
石井的看守所前。
梁有不肯见梁三发,点名只让阿天探视。
阿天进去十来分钟,出来时梁三发将他摁住,按在墙角,厉声问:“你跟阿有之间有什么瞒着我?他去搞牛大海这事,你是不是也知情!”
阿天反身撞开他,手掌揉了揉蹭出血痕的脸,眼神忽然陌生,“梁三发!我和阿有一样,天生天养,死了都没人伤怀。可是你有父母兄弟,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是质问,质问他首鼠两端,质问他行事不决。
梁三发“啊啊”张口,道不出一个完整的词。他低下脸,拽住发,怨恨地往墙面磕。
阿天不忍看,抬起目光,这青天到底高高在上。
“陈艾要做什么,别阻止她,也别告诉她。”他说,这是阿有的原话。
之后几次尝试,梁有仍旧不肯见。
他不给任何人和事提起的机会,梁三发辗转无门,忽然有种比年少时受霸凌,还绝望的悲哀。
——
姚可走的前一天,陈艾和她一起吃食堂。
两人点的面条。
姚可尝了一口,不意外地说:“食堂的面条还是这般难吃,没有小麦的香气,没有小麦的韧劲。”
陈艾抿抿唇,说:“最后一顿了,别浪费了。 ”
姚可点头,“我也没有浪费的机会了。”
“陈艾,我要走了。”
陈艾嗯了声,“走就走吧。”
火车站里,姚可排队检票。
陈艾在队列外跟着她挪动。
面前就剩三两人了,姚可看了眼陈艾娴静的面庞,说:“想说再见的,但我们都是外地的,隔着那么多不确定,再见属实像句谎言。”
陈艾露出个笑,“姚可,一路平安。”
姚可挥手告别,转身进安检。
陈艾固执地喊着,“姚可,再见!”
出火车站,经过一排拆了一半的旧围墙,陈艾听到火车哐哧的离站声。
胃里一阵翻涌,她扶住墙干呕,呕出几口酸水,好不容易缓下来。
放下手,掌心皮肤满是碎裂的墙皮,和枯涸的青苔。
其实再见是一句有始有终的结束,也算交待。
可是,没有人与她说。
宿舍也不能去了。
陈艾对着手机屏练习笑容,那种她擅长的,可以不被任何事物击穿的笑容。
她拿钥匙开了院门,进屋,巡视一圈。
所有的摆置,都是离开前的模样,他没有回来过。
陈艾塌下嘴角,眼泪就落了,似两条洪流,蒸蒸腾腾。
她以为早已干涸。
——
陈艾是抱生的,农村里都有这些事:抱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说是积福,就能生养了。
那时阮梅没有生育,确实真心对待过她,后来陈明珠出生,阮梅也在陈厚才的积威下,护过自己。
但是在农村,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太脆弱太受谴责,阮梅不得不站立场,捧着顺着陈厚才。
包括陈厚才打的“退货”主意,几番联络,那边却突然断了联系。
阮梅听陈厚才说,要把陈艾扔到外地公社,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弃婴的公认处理地。
公社的残忍,阮梅亲眼见过,她怯懦地商量:陈艾已经四岁了,都能开始干活了,吃得也不多……
陈厚才瞪她,嚷道:你当她真姓陈,她流着的是程家的血,她父母是吃公粮的铁饭碗,我们只是穷农民!
阮梅吓得吞了下嗓子,嗫嚅着声说:城里人心机都深,要是问起来,找过来,怎么办啊?
陈厚才犯难了,也后怕,只能把怨气转嫁到陈艾身上。
那时,阮梅看到偷偷抹眼泪的陈艾,心酸地抱住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这样的话:
谁叫你是女孩,不然也不会被抛弃,我也不至于想给你口饱饭都得看他脸色,你要怪就怪你生错了……
阮梅摸摸陈艾清澈的眼睛,揩了揩她鼻子的鼻涕,说:你以后长大,要是懂了,就怪我吧,怪我没能好好抓住你带来的福气,怪我护不住你。
陈艾听不懂的,但她隐约觉得,记忆里那件鲜妍好看的红裙子,离她越来越远了。
陈艾就这样懵懂地在南嘉村生活,偷怀着一个神圣的信念。
她五岁就会做饭,六岁种地下田,七岁读学前班,闲暇时间便是各种挣钱的手工。除了睡觉,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她觉得累,还挨饿,就萌生逃的想法。
根本没所谓的计划,八岁的孩子不懂得给自己留退路。
就在那个夏天,逃跑的第一步很顺利,陈艾跟在大人身后上了三轮车,假装是乘客的孩子。
到了镇上坐黑车的地方,那些司机围转着匆忙的大人,忙着招徕生意。
“去不去州市啊,客运站不下的话,还能免费送到街道路口……诶诶,是的,进小区就得加几块钱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小小瘦瘦的身体挤进了黑车的后厢,并扯过一个肥料袋掩住自己。
是那种五菱面包车,三四行卡座,车屁股不宽的一道缝,可以竖着放些行李箱、农作物种子之类的。
司机凑满一车人,行李噌噌地往里压,陈艾被挤得四肢捆在一起。最后顶在她头上的是一只公鸡,喔喔喔地不安地扑着翅膀。
三个小时的路程,也幸得大公鸡掩人耳目,一些微小的动静才不至于引人起疑。
车子停下,乘客拿走公鸡,公鸡爪子尖利,勾住了肥料袋,现出一个发尾淋了鸡粪的小女孩,眼神安安静静的。
乘客大喊:死啰!哪家的孩子偷跑了!
司机跑来看,陈艾已经下车了,正抚平身上皱巴巴的衣服。
乘客赶时间,吧啦吧啦说了些仁义道德的漂亮话。
司机哑然,待反应过来,狠下心道:谁说是我车子带来的,不知道哪来的野孩子,想讹人吧!
乘客古怪地做了个表情,摇摇头,不管了。
没有围观者了,司机打量起陈艾。
小女孩瘦瘦的,那双眼睛太过安静,洞察,根本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城里就有那种行骗的乞儿,司机也不敢多事,关上车门,在后视镜里看了眼,女孩却在笑。他被吓到,赶紧发动车子。
陈艾也走了,去向路人问模糊记得的地址。
边走边问,也越来越近。
她就在市区流浪了三天,夜里睡在看起来光明的,靠近银行的透明小房子里。
她在玻璃门里,看到了深夜污浊的街道,各色风情与绝境的人,在呐喊、拼杀。
她想:城里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那些人会痛苦。
当问到一个奶奶时,奶奶给陈艾买了食物,并用纸巾擦干净她的脸和手,说带她去那个地方。
她想:城里人真好,像红裙子的女人一样好。
奶奶带着陈艾走了大半天的路,明明说很近的。
再后来,穿着警服的叔叔将她抱走,真的带她去了燕超居住的小区。
小区是单位分的家属楼,楼龄很老,没有门卫,楼体外墙弥漫了黑色的,雨水冲刷的痕迹。
张牙舞爪的陈旧。
陈艾看到了二楼晾衣架悬挂的红裙,看到了希望。
四岁时,燕超就穿着这件红裙,最后一次来看她,说:肚子里是弟弟,叫程峰,以后我们会一起来接你。
二楼而已,不是那么高,陈艾等不及,大声喊道:我是陈艾!我叫程艾!
窗户打开了,又迅速阖关。
她固执地喊,固执地等,固执地死盯着。
没有回应。
她瞬间明白了,她等不到了。
这一路来,陈艾什么都没想,她就仅剩一个念头:大不了就再回南嘉村。
也是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她只是想要有个能支撑下去的幻像。
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八岁的她,不能很能形容当时的心情,就是觉得比累和挨饿更令人难过。
之后警察带她走,联系在南嘉村的陈厚才和阮梅。
回去后,她被狠揍了一顿,饿了两天,才再一次安定下来。
——
六月了,今天是陈艾的生日。
她的人生已经二十载,明明那么年轻活力的数字,为什么说已经。
她这一生,被动,飘零,好像没有被认真对待过,就连一句解释都未曾得到过。
又一夏,晚风吹散空气里的燥热,陈艾一如既往,坐在荔枝树下乘凉。
她望望楼顶,又或许是天穹,更甚是迎风飞舞的尘灰。
她就望着,神情不变,眼神执拗。
树独独摇着,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