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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过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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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班最后一天,陈艾打算下班就去买车票。
过年必须得回去,不然就再没出来的机会。只要户籍还在南嘉村,她就无法摆脱。
随着年关将近,太阳村很多租客都回家了,包括外地摊主。一年中最盛大的团圆节,挣钱就变得不那么重要。
小超市关门的早,路灯铺在路面楼面,周边都映得黄蒙蒙的。蒲桃树这条道,从来没有这么冷清,脚步的踢踏像是唯一的生气。
寒风飕飕,树叶刮动的响,让陈艾往周围看。
半坡无尽的黑,搭着风啸,令人发毛发寒。
她行走间默默偏离,搂紧外套,越挨着路灯越好。
空旷的道路,一时间混进别的声音,很明显,明显到陈艾背脊生冷。
她状若常态,继续走路,行速逐渐递进。身后的脚步也有愈快的趋势,耳听着越来越近,她心脏跳得飞快,拼命地挤压冷静。
很近了,更近了……
陈艾双手从口袋拿出,正准备撒丫跑。
对面马路忽有人打个呼哨,后面迫近的声音息了。
陈艾不动声色,一边警惕,一边匀速向着YM厂方向。终于能看到岗亭了,她微微听到后面有人交谈。
“你想死啊!别乱下手,赌场那边的人……”
——
下班后,走出密闭的车间,晴朗的空气扑面而来,陈艾重拾心情。
年关年关,即便难,也要过。
放假了,提前收拾好的人已经扛着行李,脚步生风地走在晨光下。
陈艾也被这种迫切感染,跟着加快脚速。
坪山有代售票点,火车汽车飞机票都可以订。她到时已经排起长龙,越到后半段队伍越混乱,劈着叉地推搡。
人太多了,眼前全是黑乎乎的脑袋,还是姚可在招手,陈艾才注意到她。
徐光禹后到的,姚可也一并帮着买票,省下不少时间。
买完后三人吃早餐,两个姑娘在说返程的事,徐光禹则异常沉默。
姚可发现了,照顾他情绪地讲了些排队发生的趣事,不乏因为插队被问候祖宗三代,和上火动手的。
关于年,关于家人,关于团圆,总是最不可忍让的一部分。
回程时互相道再见,再次会面得半月后。
陈艾回租房收拾行李,室内太静,那种压顶的窘迫复又重来。
她竟然失眠了,反正晚上的夜车可以睡觉,索性不管,将卫生好一顿搞。
午后短梦三个钟,起床,去坪山搭公交。
十几分钟走到,公交车站没什么人,陈艾猜想上辆车才刚走。于是不着急了,到水果店买点砂糖橘,再去旁边药店买瓶风油精。
她一直有晕车的毛病,特别是不透气的长途大巴。
陈艾在药店结账,一直注意站台,拿好散钱便匆忙出门。
此时外面走进来几个人,前面是一名衣着入时的女郎,个头高挑,酒红色长卷发。再到后面的人她不管看,缩着身子想尽快离开狭挤的门。
忽地,手臂被拽住,头顶响起一道薄薄的嗓音。
“去哪?”
声音十分有辨识度,陈艾不经思考地说:“回家。”
“去车站?”
“嗯。”
对话很短促。
这时,陈艾才抬起头看他。
他眼神半低,神色仍旧很淡,眼底清晰地印着她的脸。
梁仪佩和梁三发进入药柜间的过道,没有在意这边。后续来人进店,梁有手紧了紧,将陈艾拉到外面去。
松手,打量,眼下这个抿得齐整的马尾辫,最吸引人注意。
腰上长度,发质黑亮,柔软地垂坠,却给人感觉韧性。风一吹,梁有又注意起她鬓边毛茸茸的细发,飞得很是张狂。
他看着,笑了笑。
恰好陈艾注意到他的笑,她在自己头发、脸上抹一把,奇怪地念:“有什么吗?”
车站人聚多了,她的声很小,但梁有听得清楚。他刚想说什么,然而瞥到那一小袋橘子,和一瓶绿色的风油精。
“晕车吗?”
“偶尔。”
“风油精没什么用。”
“哦。”陈艾开始频频望站台。
“你等阵先。”梁有迸出白话,几个步伐到柜台。
陈艾看他跟店员在说话,又是拿针剂,又是拿一次性杯子。
他走过来了,用车钥匙将瓶口敲碎,两瓶一起倒进杯子里,向前推。
“喝了,不晕车。”
陈艾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脸上一言难尽。
梁有似乎明白,倾斜杯口到她眼前晃晃,继而全饮尽,空杯倒过来证明。
没毒。
他又转身去柜台。
陈艾扭头留心站台那边,有点云里雾里。又两声玻璃碎,混好的药再次递到自己面前。
梁有眼神透明,看着她。
而陈艾视线绕到后面,接收到店员善意的笑容,才接过喝。
有葡萄糖和什么,口感很甜腻,一直附在喉咙里,怎么也咽不下。
齁人。
陈艾皱着细眉,问:“真的有用吗?”
“嗯。”梁有颔首,嘴角蕴着微微的笑。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瓶水,塞到陈艾手里。动作有点急,晃了几滴冰凉的水出来。
陈艾没有就着瓶口喝,而是仰头灌两口。耳边有车鸣笛,她余光看到正是去龙区的公交车。
拿着开盖的水瓶,脚踏出去,水又溅出来,踌躇不定之际,她干脆把水还给他,人呲溜顺着队伍挤上车。
不是始发站,位置难得,陈艾找根栏杆抓紧,面前是一块大方展开的玻璃。
脚下车子在震动,缓速驶离,她的目光颤颤巍巍,经过几净的窗子,经过他仰头喝水的动作,经过攀在他手臂旁的女郎。
忽然,甜得不是滋味。
公车走后。
梁仪佩摇晃梁有手臂,“阿有,你和谁在说话?”
“认识的,”梁有转脚,难得话多,“她叫陈艾。”
“哦~”梁仪佩瞬间觉得没劲。
药店兼具诊所,老医生甩着两条结实的胳膊,在用药酒推梁三发背上淤伤。
一时惨叫连连。
“下次俾我碰到嗰帮扑街,我定唔会罢休!”
——
加上堵车,这趟回南青镇的大巴,足足开了十二小时。
陈艾没晕车,休息得很好,下车时不同别人的疲态,倒是神清气爽。
早上八点,街上很热闹,全是采购年货的人。
早餐店平时门外也支桌凳,今天因为贩子太多,占道经营,只有店内有位置。
陈艾从中间过人的缝隙走进去,点两根肠粉,找个边角位吃。身后是叠起的塑料筐,里面是豆奶。
从有记忆以来,零售价一直是两元一瓶,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陈明珠爱喝。
在车上整晚没吃什么,陈艾再买了两瓶豆奶,喝一瓶带一瓶走,因此多付了回收玻璃瓶的钱。
南青镇有运动品牌店,国产的,但是也不便宜。陈明珠不止一次央求陈艾给她买,好像是一双白色波鞋,鞋带是双配色的。
陈艾进店就看到了,在橱窗里摆得最正中的位置。她走去翻翻吊牌,正价289元。
年底都有添新衣的习俗,所以店内很忙,好一会才有导购来招待陈艾。
“喜欢这款吗?这是**新出的秋冬运动系列,软皮拼接网布,透气舒适度又好,非常受学生青睐,常有小姐妹一起买了做闺蜜鞋。”
陈艾摸过柔细的皮子料,问:“有折扣吗?”
“有的。”
导购手里有个计算机,没使用,张口就能说出准确的折后价,可见这款的售卖量不错。
219啊,如果不是刚发工资,陈艾还不定有钱买。
“那麻烦帮我拿一双新的38码。”
导购看了看她脚上的帆布鞋,专业地说:“你的脚顶多36,38的会大很多哦。”
“我给我妹买的。”
“哦。”导购说了句真是好姐姐,便进仓储门找货。
买单结账,陈艾再拎点水果,坐上回南嘉村的三轮车。
路上能看到很多桉树林,满山满坡,有的呈黑褐色,有的蜕成白皮。白桉林底下就是大深河,到大深河就意味快进村了。
陈艾出去半年,风景没什么变化。
下车的时候,村里长辈询问,她微笑着应对。
贴着小路走,没再遇到人了,所以陈艾明显察觉到不同。
村子热闹很多,那种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人声,很远很微地渗透着,周遭不甚清净。
踩不到草地了,眼前是一块白花花的水泥地坪,陈艾抬头看见那栋小平楼,深呼吸。
其实是她的心不平静。
南嘉村早前盖的房子,厨房都是外置的,方便烧大灶。大门关得紧紧的,陈艾先去看厨房,里面没人,餐桌上的米饭还在冒热气。
陈厚才两口子可能上班去了,现在寒假,陈明珠应该在家。
推门,进到卧室。
陈明珠在她那张席梦思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再里面还有一张木板床,那是陈艾的位置,现在堆满了衣服。
放下行李,陈艾着手收拾。衣服叠到一半,陈明珠梦呓着转醒,含糊叫“阿姊”。
“嗯,醒了?”
听到回应,陈明珠乍醒,蹦下床去围着陈艾又看又捏。
陈艾笑呵呵地推开她,轻声呵斥一句。
陈明珠打出哈欠,挠挠脸,“阿姊,你真的回来了,我还以为做梦呢。”
一大堆衣服,叠好分类,陈艾发觉陈明珠没声了。她转头看见陈明珠蜷腿在椅子里,翻她的行李。
“哇!真是这双鞋!”陈明珠惊呼,抱住鞋盒赤脚跳过来,“阿姊,给我的吗?”
“嗯。”
得了信,陈明珠又重新坐下,拍拍脚底的灰,试穿鞋子。她走几步,又跳几跳,很是满意。
“我朋友说这鞋很好穿,果然是的……”
她又跑来抱住陈艾,亲昵地摇,“阿姊,谢谢你!爸不肯给我买,妈才交了舞蹈费,我不敢磨她,还是你最好……”
“喜欢就行。”陈艾移开她手臂,去厨房把碗筷洗了。
冬天少雨,屋后菜地也干巴巴的,陈艾接桶水去淋。
陈厚才的卧室窗户正对菜地,陈明珠在里面讲电话。
“我阿姊给我买新鞋子了,嗯……现下最流行的那款,上个月我妈买的那双土气,她尽看特价款,我穿穿就不喜欢了……”
傍晚,陈厚才和阮梅回家。
陈艾听到声音,从厨房出来,喊道:“爸,妈。”
陈厚才原本在教训陈明珠乱扔果皮,甫一看到陈艾,愠怒的脸阴沉下来。
那是比暴怒还要可怕的表情,像云层沉积的雨,像黑云里翻滚的雷。
“可以吃饭了。”说完,陈艾拿扫把扫果皮,再把陈厚才夫妇做泥工的工作服泡进水里。
她再扫眼四周,好像没什么活了,于是走进厨房,他们一家已经先吃起来了。
盛饭,拿筷子,坐在陈明珠旁边。陈艾今晚做了四道菜,肉类放在主位前,她的面前是一碟油麦菜。
她低着眼吃饭,碗筷的声音放得轻了又轻,以为够小心敬慎了,谁知餐桌还是“啪”一震。
陈艾放下碗,有种雷雨俱作的飘零感。她看向陈厚才,面容是习以为常的平和。
因为菜里面的一根头发,陈厚才以此开始谴责,再把陈艾瞒着家里去深市的事,翻出来大肆谩骂。
说她翅膀硬了,良心不在了,迟早得被外面人勾走,到时候被骗得一无所有,不要回来哭!
陈艾默然地听,只要想着自己是抱养的,就不会多难过。
“好了!不就一根头发,又不是什么不干不净的毛。”陈明珠拈出头发扔掉,不以为然。
陈厚才着实愣了下。
阮梅使眼色,让亲生女儿消停点。
陈艾仍旧沉默。
空气一下静止,只有偶尔咀嚼的声响。
最后,陈厚才抓筷子用力一怼桌面,这事才翻篇。
收拾厨房,洗完澡,陈艾又到房间整理陈明珠那堆杂物。陈明珠躺在床上,用阮梅的手机登扣扣聊天。
早上那瓶豆奶还放在桌面,陈艾问:“明珠,豆奶不喝吗?”
陈明珠发送完一句话,才悠然地回:“喝腻了,很久以前就不喜欢了。”
“嗯。”陈艾觉得很累了,躺进椅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和陈明珠聊天。
“东西杂多就常整理,阿姊不在家,你这要成狗窝了。”
“阿姊,你帮我扔一些吧。或者哪些喜欢的,你就拿去穿,你打扮太老土了……”
“你比我高那么多,我穿不合适。”
“哪有……现在都流行宽松的。”
睡觉前,陈艾问陈明珠,“要开灯睡吗?”
陈明珠打着哈欠,说话声越来越小,“不用了,你回来我就不怕了……”
“好。”
房间陷入黑暗。
第二天陈艾起床,阮梅已经忙活上了,陈厚才在厨房吃菜喝酒。
天气好,陈艾帮着洗被子,洗碗橱,还有备用的锅碗瓢盆,铺展了满满一地坪。晾干后,又一一归位。
年二九,阮梅发话让陈艾去街上奶茶店,去见半年前没见到的人。
陈明珠知道了,也要跟着去。阮梅经不住烦,手一挥随她。
两姐妹坐在三轮车上,陈明珠早早说好,到街上就去找同学玩,她后面自己回家。
陈艾笑着点头。
年前的街道,潮涌一般,人只有顺着走,换道都难。
到达奶茶店,陈明珠没急着赴约,握着奶茶杯好一番端量对面男人。
个矮,皮肤差,眼皮快搭到下眼睑,就剩一条缝,长得极其崎岖。
不夸张,这是她的第一印象,这个男人的脸像一段未经开发的山路。
陈艾很有礼貌,笑脸盈盈,有问必答。
男人很满意,这个女生五官小巧,耐看韵味,是那种安于室的类型。
陈明珠无聊得很,喝口奶茶,看眼自己姐姐养胃。耳听着“山路”的话题越来越露骨,她不耐烦地打断,说她们等会还有事。
男人换开目光,笑问:“有什么事?有要帮忙的地方吗?”
陈明珠头摇得飞速。
陈艾低头呡豆奶。
陈明珠实在不想应付,随便扯个由头,拉起正在喝豆奶的陈艾,逃出店外。
好远了,陈明珠回头望过,没好气地说:“豆奶有什么好喝的!亏你对着那张脸。”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陈艾最想喝的饮料。她没说,笑着对陈明珠比个赞。
陈明珠气乐了。
“我答应朋友,今天请他们吃牛杂,我得走了。”
陈艾问:“有钱吗?”
“有,早上从妈的钱包拿的。”
“还回去,我给你钱。”陈艾难得严肃。
陈明珠踢踢新鞋子,乖巧地“哦”一声。
陈艾给她钱,再叮嘱早点回家,然后挥手拜拜。
对于一场相亲来说,十几分钟太短,于是陈艾去邮局取封挂号信,溜达会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