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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不入山 ...

  •   纪实现背一发完 8k HE

      “沉默了千年万年的欧鲁雪山不说话,三多神庇佑世人,他站在风里”

      《不入山》

      现背一篇完幻想与旁观

      “诗人不治身亡,情话落进月亮”

      一.

      我抵达大研古城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民宿的阿嬢还没有睡,承夜起来,点上楼下大堂一盏古老昏黄的灯。灯火幽幽地,在夜色里筑起一道带着暖意的牢固的墙。

      阿嬢弓着背,端起黑木桌几上那个古老的红色漆皮水壶。水壶使用年久,外壳的漆皮已经斑斑驳驳。壶里的水缓慢地流入白瓷的茶杯,温热地散发丝丝缕缕的烟。我仰起头咕咚咚灌下一大杯略带皮胶味的白开水,才来得及倚在沙发上粗重地喘息。

      阿嬢为我卸下身上厚重的行军背包和脖颈上挂的沉甸甸的相机。

      我抬起疲惫僵硬的身子,动作迟缓地挪动酸痛的肌肉,将身上沉重的负赘都卸下去,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那声音虽然小小声,几乎刻意地压成了呢喃的耳语,且有着一点虚弱,讲话却是慢慢柔柔的温吞,带着一点善意的笑意,这样年轻悦耳的声音在或乡音浓重,或口音各异的古城里,着实抓人耳朵。

      “....你看,她那个包有点像咱们入营的时候背的那个...”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他们两个的。

      我循着那个柔软好听的声音抬头看,望到侧面双人的长沙发,还坐着两个年轻的男生。在凌晨一点半的民宿大堂里,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一个个子高且白净,脸上不带什么表情,眉目英挺却不冷淡;另一个灵动一些,双眼睁得大大的,明亮澄澈,很漂亮的一双眼睛。

      也是很漂亮的两个男孩。

      大眼睛的男孩子把身体蜷成一个团,不太有力气一般,歪着脑袋,偎在高个子男孩的怀里,抱着一小罐氧气在认真地吸;高个子男孩一手攥着手机,却黑着屏不玩,一手紧紧揽着怀里人的肩膀,尽力压低自己的左半边身子,想让他靠得舒服一点。两个人把声音放得低低的,在深夜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私语闲谈。

      方才那个讲我背包的大概是那个大眼睛男孩,我礼貌地冲他笑笑。

      “...你也是背包客?...我看着不像呀。

      我回头看看自己那个沉重破旧的土黄色大背包,再看看那个略显单薄、细皮嫩肉的小男孩,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你这才刚到古城脚就开始吸氧了?之后还怎么爬玉龙雪山。”

      大眼睛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眼睛眯起来笑,眼角弯出很好看的弧度。依旧歪在身边人怀里,软软地冲我摆摆手,“不是——我们不是背包客——就是之前有活动,背过差不多的,嗯,你这种包。”

      “我们是来自驾的。”

      旁边一直沉默的皮肤白净的高个子男孩突然出声,淡淡笑着对我指指怀里的小病号,解释道

      “我们是来自驾旅游的...今晚刚到。他高反,在房间里憋气睡不着,在大堂里可能舒服一点。”

      “喔......”

      我点点头,

      大堂里又归于沉默。

      安静的空气里只有那个男孩子吸氧时略拖长的呼吸声。

      沉默。

      我转过身,拉开那个巨大背包侧兜的拉链,在一堆衣物用品书籍破烂里,叮叮咣咣地翻翻找找,半天才从背包的最底部找出一个蓝色的铁罐。弯腰直起身体站起来,挪步走到那两个男孩子身边去。

      那两个男孩子有点发愣地看着我。

      “你们一看就来旅游不做功课——”,我拿摆出古城老油条的架势,“那氧气,古城旅游区里随便买的吧?......又贵又稀,坑死了。吸几瓶也是难受。” 我伸伸手,把蓝色的铁罐又往前递了一点,“吸这个,浓度高,专业的,一会就舒服了。”

      大眼睛男孩子刚想说点什么,从怀抱里直起身来,冲我轻轻摇摇头。我便已经把铁罐直接强硬地塞到了他手里。

      “谢谢你呀,真的谢谢了。”

      “没事。”

      他们只好认真冲我道谢。我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从茶几上抓起方才阿嬢给我的房间钥匙,重新把那脏兮兮的大背包背上肩膀,

      “我先上楼了。”

      做背包客和旅游博主,有一点蛮好。年年日日在天涯海角四处奔波,可以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有混成脸熟的善心老阿嬢接风洗尘,也有偶遇的年轻男孩子给旅行留下一点有趣的谈资。

      大家都是浩大世间的几根浮萍,拿一点点真心,就能换一点点真心。

      真心世上最可贵。

      再说谁不喜欢漂亮小男孩呢,还一碰就是两个。

      我掏出平板敲了几句Vlog里要写的俏皮话。民宿里的床干净柔软,泛着一点不知牌子的洗衣液的皂角草药香气。春夏之交的古城气温正舒服,湿润的空气可止心脏和皮肤的渴。

      我带着疲倦沉进了梦乡。

      二.

      第二天清早,我依旧碰到了他们两个。

      六点半古城的天已然大亮。我还没睡醒,但早起已经成了习惯,加上今天还有行程,千不愿万不愿,也只好用力揉着沉重的眼皮,打一个长长的哈欠,一边老太太一样锤着腰杆,一边慢慢悠悠地晃下楼。

      那两个男孩子居然已经起床了,坐在楼下的餐厅里,面对面吸一大碗汤水红艳艳的酸汤饵丝,呼噜呼噜吃得好香。许是听到了我下楼的脚步声,昨晚的大眼睛小朋友吃到一半,就鼓着腮帮子冲我开心地挥挥手。

      “早啊。”我随手扯了张没那么脏的粉色塑料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你们两个今天去古城?”

      “不,不去。”

      小男孩吃相好似小仓鼠,吧唧吧唧三两口把嘴里的粉咽下去,一边拿纸巾擦着嘴巴,一边同我讲,“我们不去古城的。”

      “为什么?”我感到稀奇。这个年纪的小年轻,居然不爱往古城那些个网红景点、大小酒吧的扎堆么?不应该,啧,不应该。

      “古城人太多了。”

      又是他身旁的白净男生补充,“我们不去人太多的地方,今天先去雪山。”

      “喔...”

      我耸耸肩,随便咯。低下头举起胸前沉甸甸的相机摆弄,确认它已经充满了电,储存卡也多带几张,免得出什么幺蛾子,从容安静地等我自己的汤粉上来。

      从容安静,从容,安静。

      ...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你们两个靠不靠谱啊。”我促狭地冲他们笑了笑,禁不住回想起昨天晚上小男孩可怜巴巴费力吸那罐廉价氧气的样子......

      就这还要爬雪山呢,我真怕这两张好看的脸蛋折在雪山半山腰上。

      “请导游了吗?我看你们也没跟团?还是自驾来的?旅游功课做好了吗,怕都是从什么微博小红书上看的吧。别听那些个博主净瞎扯,为了要钱什么都敢写的,不要脸。”

      啊......

      看来是叫我说中了,

      两个男孩子眨巴着眼睛,先对视一眼,再看我一眼,彼此尴尬地笑了笑,谁也不讲话。

      “要不跟着我吧,我今天也上雪山拍照片。”

      我也不知哪来的自来熟的勇气,晃悠着二郎腿,指指自己有点黑的皮肤,自以为幽默地讲,

      “看我这肤色,相信我,肯定有经验。”

      想了想,又自信满满地补了一句,“没事,看你们有缘,不收钱。”

      两个男孩子似乎还在犹豫,但能看出小一点的那个已经开始动摇了。用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合碗里的粉,也不吃,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看对面男孩的眼睛。小猫儿一样地眨巴,嘟嘟囔囔地小声讲话,听不清在合计什么

      “我真的是专业的。”

      我索性从兜里掏出手机,手指啪啪敲击三下两下,给他们看我有几万粉丝的博客主页,和那本国字头杂志上印着我大名和头像照片的专栏。95后旅行作家,底下宋体白色五号字呼啦啦印着一长串我自己都念叨不清的名头,和编辑写给我的肉麻自我介绍。

      简直就是在王婆卖瓜,我在心里自嘲,但世上又哪有我这样专业勤恳还他妈不要钱的王婆。

      “...好。”

      白皮肤男孩看来是拿主意那个,垂着眼睛斟酌了片刻,冲我认真点点头。

      “得嘞,弟弟。”

      我才不管这两个男孩子是不是有可能年纪比我还大上一点,扣上墨镜,全天下都是我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出门在外,交朋友是一大乐事,我在行。

      我张扬完了,忽然没来由地感到心虚起来,看着两个男孩子略带惊讶又好笑的眼神,暗搓搓地琢磨着得讲点什么补救一下尴尬的气氛。

      “诶,那你们两个叫什么?”

      ...直接喊弟弟,我乐意,人家怕是不乐意。

      白净的男生放下筷子,有模有样地走过来,竟然朝我伸出手来礼貌地握了握。给我吓得一跳,干巴巴地伸手回握,摇晃几下,不知道的简直以为是公司年会商务洽谈。

      “我叫任豪。”

      他回头指指闷头小猫吃食一样呼噜噜吃饵丝的大眼睛小男孩,

      “那是徐一宁。”

      三.

      我开车。

      自然是我开车。

      任豪把他们自驾开来的那辆白色的低调小轿车指给我看的时候,我直接翻了一个硕大的白眼。老子管你这辆车值几个价钱?在高原上就一高奢模型,中看不中用的漂亮废物摆设。

      那辆我必定这辈子都买不起的小车就这样孤零零地被丢在了民宿的院子里。

      我把自己那辆高底盘的越野倒车出来,钻进后座,什么运动饮料啊三脚架啊书啊本啊粮食啊都狂野地团成一团,勉强腾出一个够两个人坐下的位置。

      “上车。”

      我抬起下巴指指那空当,示意他们两个进去。

      “要不...我开吧。”

      任豪蹙着眉,望着我,并不动身,看起来有些犹豫。

      “怎么啦怎么啦!”我不忿地挺起胸脯,虽然得微微昂着头才能看他,声音却有底气,“一米六就不能开吉普啦?别看不起人!我跑过的路比你俩加起来都多——姐姐保证!”

      “没有没有。”任豪笑起来很好看,唇角薄薄的,眉眼细长精致。“没那个意思。怕你辛苦。”

      “再说了。”我微微侧身,眼睛看着身后背着老大一个旅行包,懵懵的一脸纯良无害的徐一宁,“一会儿海拔越走越高,他再高反怎么办?你在后面还能照顾着他点。”

      我可不傻。过一会万一小孩要吸氧,谁爱做电灯泡谁做去。

      ...我反正不可能搂着他在怀里一边哄一边顺毛。

      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车子行过高山草甸,一棵棵云杉从窗户外呼啦啦闪过。我把着方向盘,在环山一圈一圈的高架路上认真开车。

      认真开车认真开车认真开车。

      不要看后面。

      后座的两个人无声地坐着,徐一宁一开始还扒着窗沿,大眼睛眨也不眨看外面的景色,到后来海拔越升越高,云杉也少了,只剩一大片光秃秃的乏味草原,麻木苍凉的棕灰,看得人眼睛发花。徐一宁就索性不看了。

      恹恹的,好像是有点晕车,又好像是又犯高反,小孩白净的脸蛋红扑扑,嘴唇却是无甚血色的苍白。没骨头一样软趴趴地从车窗沿滑下来,被任豪一把搂在了怀里。手指轻轻地揉揉脑袋又揉揉耳垂,妥妥贴贴地搂着,另一只手单手从背包里翻找出那瓶没吸完的氧气,递到他嘴边去。

      徐一宁倦倦地摆手,小学生抗拒吃胡萝卜一样,把头倔强地歪到一边去。任豪也不生气,垂下头低声细语地哄了句什么。

      .......

      ......

      ......他妈的,

      不看不看不看。

      我把视线从后视镜挪开,继续假装认真开车看路。车上放着英文慢摇音乐,我搭了句话,打破宁静。

      “......你们俩,是明星不是?”

      “......”

      身后两个人好像明显僵了一瞬,过了片刻,任豪才略带着点笑意对我说,

      “......姐,我以为你不爱刷这些个东西。”

      “没有没有没有。”

      我没有回头,抬起右手冲后面摆了摆,连忙解释道

      “我确实不认识你们,也确实不爱刷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欸欸欸,不是说你们俩的工作不好啊,我就是嫌网上那些个东西,太污糟。”

      我干巴巴咳嗽了一声,接着补充,

      “这不是看你俩长得好看么。”

      专挑深夜来古城,又不是背包客;明明有钱开好车,穿衣服也是低调却体面的样子,却选一个没什么人住的破落民宿落脚;不愿意去人多的古城景区,也不愿意跟团,更不愿意请导游,只愿意跟着我这个一看信息还就停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互联网白痴爬大雪山,必然是为了低调着躲点什么。

      ...而且还是一对儿。

      徐一宁听了我的话忽然就傻乎乎地笑起来,好像不像刚才那样没力气了。

      “谢谢姐。”

      小孩认真跟我道谢。

      “不用谢,也不用叫姐,比你大不了多少。”

      该装的逼还是要装的,我抬手伸出食指指着前面巨大的石碑,

      “前面,到了。”

      四.

      青石大碑,白底刻翠蓝的字。

      玉龙雪山。

      纳西语里的“欧鲁”,纳西人的神山,有保护神三多守佑于此。

      纳西语里,这是天山。

      “我有工作要做,不管你们的,放轻松。”

      我举起脖子上的相机晃悠晃悠,“跟着我爬就行,路就这一条。我在前面,你们慢慢爬,有事微信就成。”

      任豪和徐一宁都裹着巨大厚重的黑色羽绒服,冲我点点头。

      我挥手,翻身上路。

      天梯石栈,一路蜿蜒扶摇直上,只见翠蓝天空和皑皑雪顶,不见尽头。

      沿栈道四方,都挂满七彩的经幡。在山上挑一个恰当的角度长眺,能望见远方云雾疏淡里不知名的古寺。暮鼓晨钟,鸣声出世悠长。

      我就在半山腰的古寺里停留。是休息也是喘息。掏出平板来从容地写我的文案。

      对面就是每个景区都有的乏善可陈的小卖铺,我怒斥二十元巨资,买了一根甜玉米和一根烤肠,拿着慢慢地啃,闲闲地写。

      不一会徐一宁和任豪也爬上来了。

      徐一宁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裹着厚厚宽宽大大一身羽绒服,还能蹦蹦跳跳小兔子一样,竟然走在任豪前面。山脚下捂着的口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戴了,一张小脸干净秀气,好养眼。

      任豪还戴着墨镜,安静地守在他后面望着小孩的背影。从背包里掏出水瓶来给他喝,他摇摇晃晃地不要。看看眼前的小卖部,要买吃的吗?也不要。

      徐一宁蹦跳着,两步跑到前面来,好像发现什么宝藏一样,伸长手臂指向右手边的位置,有点兴奋得忘了形,眼睛笑笑得弯成弯,一叠声地喊了一串儿任豪,

      任豪任豪任豪!

      喊完才慌慌张张地捂上自己地嘴巴,眼睛滴溜转,左看看右看看,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吧。四顾良久确定没事,才一溜小跑地飞回到任豪身边去,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精力。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是半山腰的祈福古寺。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我这个景区老油条无奈仰天抬头,在心里悲怆地无声呐喊,都21世纪了噢,怎么还会有小孩子相信,景区里100块钱换一条红线的寺庙老套把戏呀。

      但我实在不忍心说破。

      徐一宁的眼睛好看,真的好看,小动物一样干净纯粹,仿佛从来没见过这世界肮脏的背面。笑起来就更好看,笑眼弯弯地,汪着蓝月谷最清澈的泉。捏紧了任豪羽绒服的袖口,踏着碎步往前跑。

      他说任豪,我们进去祈个福吧。

      任豪笑着点头。我觉得哪怕徐一宁问他要玉龙雪山山顶挂着的那颗星星他都会笑着点点头。

      那两个高挑的身影沒进古寺,须臾,又随着人流走出来。

      徐一宁手里攥着一条红绳。红绳长长,有一指节那么宽,被他牢牢攥在手里,像攥着稀世的宝物。怕手松了,红绳被呼啸的山风裹卷进风里吹走。

      他走到古寺外栈道的边上。那长长的一条扶梯,上上下下都挂满了那样的红绳,一圈一圈密密匝匝。迷蒙幻梦里,像扎根在灰山白雪青天里一棵不死不败的枫树。

      红绳有的新,艳红如血;有的旧,经年里被山风摧折得脱色破烂。每一根上面都曾落过来客的笔迹。年迈的父母为儿女求岁岁平安,年轻的情侣为眷侣求永沐爱河。

      阖家欢乐,岁岁年年。辰戌癸丑,勿忘心安。

      或是几个诡异的缩写字母和画得歪歪扭扭的丑陋的一箭穿心,看不懂的火星文。

      徐一宁围着那可怜的不堪重负的围栏,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弯下腰又踮起脚尖,抬手摸摸脑壳,总也想不好要把红绳系在哪。他的手指紧紧牢牢地攥着任豪的衣角,把那一小块化纤的衣料揉捏得皱皱巴巴,四处转悠也不肯松开。任豪也就那样由着他牵着走,始终跟在他身后。

      他们忽然凑近了耳语一会,徐一宁有些苦恼地咬着下唇皱眉头,忽然又眉目舒展地笑起来。

      他把红绳珍而重之地交到任豪手里。任豪个子稍稍比他高一点,踮起脚尖,把那条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条系在了栈道高墙的最顶端。

      系牢一点!徐一宁声音脆生生地喊,眼睛紧盯着任豪的双手。看着他把红绳系了一个结,又系了一个结,变着花样系了好多个不同样子的死扣,确保那红绳任山风岁岁年年地刮也挂不下来,才落下身子。

      他们两个会在那红绳上写什么呢。

      我啃我的玉米,温热微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很甜,很好吃。

      谁知道呢。

      在雪山景区来来往往的过客里,虔诚地拿一支笔。他们笃信那红绳能带来某种程度上的好运与心安,写写画画,把长长的布料都写满。

      想来大概是有关不可与人说的私语与虔诚拙稚的祈愿。

      有关说来可笑的情字,有关未来过去岁岁年年系在心里的结。

      有关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五.

      山顶其实没意思。

      我爬过全国东西南北许多的山,我觉得我有底气这么说。

      一览众山小不过是愚蠢的幻觉,一瞬辽阔,然后就是裹着羽绒服被刀一样锋利的山风和紫外线,一刀一刀凌迟皮肤。

      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雪,云朵,大团大团地仿佛能扑面而来。稀薄的空气灌进肺里,清澈冰冷,五脏都仿佛结了一层白冷冷的霜。

      还有澄澈得惊心动魄的蓝。

      不少人每年打着涤荡心灵的旗号来爬雪山,最后涤荡的也不过是那些社交媒体上表面光鲜,花团锦簇的酒肉迷离金宫殿。用山海和雪天的纯粹来伪装自己的卑劣,太可笑。

      这样的蓝是没办法涤荡心灵的,它的澄澈叫所有尚存良知的来客忏悔羞惭。

      我捂着墨镜和面罩,啪啦啪啦地摁着快门。

      该记录得都记录得差不多了,我还要拍几张迎合观众的、大家都爱看的显示天地辽阔的风景照。一半印刷上传博眼球和点赞量,一半贴到我自己的小小相簿里去。

      我把目光投到身后的两人身上去。

      ...算了。

      怎么说也算半个搞传媒的,我晓得肖像权有多重要。

      ......尤其对他们两个的职业来说。哪怕留一张照片,都可能是埋下一个未知的引信,留待在未来点燃一场毁天灭地的无妄之灾。

      一定会被拒绝,那我索性也不问。尴尬是成年人世界里必备的功课,但最好少一点是一点。

      我没想到徐一宁会突然喊我。

      “姐!”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清亮。

      雪山山顶蓝到发紫的天空倒映在瞳孔里,亮得欣喜又美好。

      “你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

      水月阁、蓝月谷、甘海子。

      我们把玉龙雪山上上下下爬了个遍,太阳西沉了,才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回民宿吃烤肉。

      大理的米酒很好喝,香甜好入口,软软融融地滑进喉管,一不小心就喝多。

      高原上的碳酸饮料口感有些差,徐一宁也不在意。手里端着一杯快没汽的雪碧,坐在任豪身边扯他衣角。

      “任豪别喝了别喝了,小心高反...”

      “没事。”

      原来帅哥喝醉了脸也会红,我一杯一杯灌米酒,看着对面任豪一向白皙的脸——哪怕上了高原都没泛红——一点点漫上一层红晕,心里生出一种诡异的快乐。

      本人,坦坦荡荡,爱好帅哥。

      爱好和帅哥谈恋爱,也爱好看帅哥谈恋爱。

      我喝得开心,古城的高原牛肉,吃高原干干净净的草,喝雪山夏日里融化的干干净净的水,活得比人要逍遥自在许多。肉质鲜美,不肥不柴,浇上一点阿孃调好的、加了亚热带各种不知名香料的酱汁,累了一天的胃口幸福地被温暖的酒肉填满,大俗大雅,最快活。

      酒劲上头,有些恍惚,秉持职业操守和这难得的兴致,我兢兢业业地掏出平板,一边吃饭后的雪莲果儿,一边啪啦啪啦地敲击文案。

      那些句子有关风月和爱意,尘世红尘烟火里最俗气,雪山雪顶皑皑里最干净。

      “我稍后把照片微信上给你们发过去。”

      我同任豪和徐一宁讲。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任豪诚恳地对我说,不是借着酒劲,眼神清亮。

      “哎呀哎呀不客气。”我照旧挥手,不惜得听这些食之无味同嚼蜡的场面话。开心大过天,缘分比什么都来得紧要。

      “还有事情要麻烦你。”

      身后的徐一宁没喝几口酒,略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容看向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答,

      “那些照片除了你们我也不会给第二个人,我来这一趟,碰到两个人很好的男孩子,也不记得他们是谁、叫什么。

      你们放心。”

      徐一宁和任豪好像都松了口气,笑着点头。

      炊烟袅袅。

      古城的夜晚灯火通明。

      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曾经的古城酒吧、超市一应俱全,一间小小的青瓦宅子里甚至开起了一家星巴克。你在高原上,甚至能吃到麦乐鸡。

      来客们有的选择去灯红酒绿里尖叫狂欢,有的牵着手走过青石板桥,拍些照,有的累瘫了一天还要做社畜,躺在狭小的单人床上死人一样敲击键盘写文案。

      有的,留在民宿开着花儿和长有爬山虎的后院,坐在那盏白色的老旧铁质秋千上,晃一晃。看古城墨水一样的夜晚天空,从夕阳西沉到全然入夜,仍是那样的蓝,墨蓝色笼罩大地,美得怪吓人。

      我把房间的窗户悄悄合上了,动作极轻,简直像在做贼。

      只希望不要惊扰夏夜晚风里明亮的星星,夜里沾了露水不曾入睡的花儿,秋千上静静看星星和天空的旅人,要在最宁静最无人的地方交换一个吻。

      古城的夜晚,风里有无数秘密。

      可是风不说话。

      草和露水不说话,牵牛和星星不说话。

      沉默了千年万年的欧鲁雪山不说话,三多神庇佑世人,他站在风里。

      风不说话。

      尾声

      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那篇名为《玉龙雪山——古城与夜与风》的游记,忽然就被一堆小姑娘们翻了出来。

      其实我没有写什么,po了一些不好不坏的照片,用专业的视角谈了谈喀斯特地貌和对全球变暖的担忧。

      只在文章的角角落落里,用笔寥落疏淡地,聊了聊我的两个可爱的旅伴,古城寂静浪漫的夜晚,一条无人知晓的系在半山腰的红线。

      可她们在我不知道的互联网的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却盛大澎湃地传递着那篇文章。

      还有文章边角,用来填补空白的一张照片。

      像素经过我刻意的处理,雾霭迷蒙不清里,反而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隐隐约约地能窥见两个优越挺拔的身形,面目不甚明晰,却能看出一点温柔的笑意。

      彼时我在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地质公园,

      空气潮湿闷热,网络也极差,我被蚊虫咬得只想骂娘,国内的同事却忽然叫我打开一个橙黄色的社交软件,看热搜榜。

      看他娘,我一边狂喷防蚊药液一边用中文骂街,一边怀揣着莫名的兴奋预感,点开那个我几乎从来不会碰的软件。

      啊...

      我看到两个熟悉的名字,后面坠着一个暗红色的“爆”字。

      我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干净漂亮的脸蛋。

      他们曾同我哭过笑过,在古城的炊烟和暮色四合里,喝过一场酒。

      我甚至看到那篇早已被我扔进记忆的故纸堆的,文章的结尾。

      我这样写。

      ...在玉龙雪山和蓝月谷,我见过许多有情人...

      ...他们在这样全世界最澄澈的天地里许下承诺,相信誓言里便不会搀有杂质...

      ...我非常能理解,纯粹的白和无垠的蓝,会叫人在疯狂里清醒,在理智里发疯...

      ...这样高的雪山里,这样的白和这样的蓝...

      ...诗人假若不治身亡,情话也会悄悄地托付给月亮...

      ...天地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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