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事》孙熙兮

2、昨日黄花

　　（一）倒带
　　立冬了，深夜的地铁不再熙熙攘攘，这座城市的节奏终于慢了下来。加完班，楚予诺一身疲惫，同事说要送她回家，她委婉的拒绝了，她想要片刻的独处以整理忙碌中无法整理的思绪。不知不觉，林慕白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已经两个月了，这两个月以来，她每天都借忙碌的工作来麻痹自己。此刻所在的这节车厢里，对面只坐着一男一女相互依偎着。楚予诺拿出耳机戴上，单曲循环播放着田馥甄的《爱着爱着就永远》，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簌簌落下......

　　林慕白是楚予诺的学长，两人当年都是X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在一次书友会上偶然相识。从小，楚予诺就对一见钟情抱有美好的期待，自遇见林慕白的那一刻开始，她便芳心暗许。楚予诺的性格如同她的名字一般，诗意而又内敛，纵然内心深处已经爱得歇斯底里，外表看上去依旧云淡风轻。直到林慕白谈了恋爱决定结婚，她也始终没有将爱慕情愫表达。
　　真接到林慕白结婚喜帖的时候，楚予诺后悔了，心痛得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她删掉了林慕白所有的通讯方式，从此断了联系。两年后，楚予诺写的自传体小说《左岸青春，右岸年华》出版，在当地文坛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填补了L市九零后都市情感作家的空白。因其作品文笔细腻，情感丰富，故事唯美，成为当时各大书店书架上情感类的畅销新书。出版社联系她谈续约事宜，电视台邀请她分享创作经历，都被她一一婉拒。成名不是她的初衷，她只是想以这样一种她和林慕白都喜欢的方式来为她的青春故事画上一个句号。不论小说的热度是持续还是退却，都没有改变楚予诺的现状，躲在笔名背后的她还是朝九晚五的在企业里做着普普通通的文字工作。
　　林诗玥是楚予诺大学参加书友会做分享那会儿临时取的笔名。当时林慕白好奇地问楚予诺为什么笔名要姓“林”，没等楚予诺说出理由，他便笃定楚予诺肯定喜欢古龙笔下的林诗音。担心心事被窥见后遭到拒绝而陷入尴尬境地的楚予诺只好选择微笑默认。

　　人来人往的机场总会潜藏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林慕白出差返程候机时觉得无聊，走进一家书店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当他看见“新晋才女·林诗玥处女作”几个字时，便从对应的书架上取出《左岸青春，右岸年华》好奇的打开来翻阅。读到序言里的这句话——“时间从来不能成全爱情，不论爱得有多久，多深。收获一个理解的拥抱就该感恩前世的修为，很多人都自始至终得不到一句温柔的话语，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如果上天注定两个人相遇，为什么不能成全两个人相爱？非要穿插一些人和事，才能为缘分添上一层厚重的色彩？在情爱中徒劳的人们，除了接受它的安排，还要感谢它的慷慨。不然人生中，你只识我，我只识你，会有多悲哀”。看到这里，林慕白立即确定书的作者就是从前他认识的那个楚予诺。当年书友们小聚在一起看《一代宗师》时，楚予诺那莫名其妙的怎么劝都劝不住的哭泣和歇斯底里说过的那些话，突然就在脑海里成像重播。
　　陷入美好的回忆时，时间便如同按了快进键。登机时间到了，林慕白赶紧拿着书到收银台付款。四个多小时的航程中，林慕白没有打盹，好奇心迫使他一口气从头到尾看完了楚予诺写的故事，合上书的最后一页，他恍然大悟，短暂的失落以后，却有一种长久的满足感。能被一个曾经有好感的女生那么深刻的暗恋过，是幸福的；能被一个有才的女子当作原型写进书里，是幸运的。硕博都研究文学的他，自然也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浪漫和诗意。出差回来后，他依然久久无法释怀，俨然忘记了工作中的疲惫不堪，生活中的繁复琐碎，仿佛回到了那段美好的青春岁月。他犹豫纠结很久，找了一万个理由，终于说服自己主动联系楚予诺，楚予诺却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联系不上。不久后，多年不参加校友会的林慕白在老同学的百般邀请下，终于挤出时间去应付了一次，然而就在那一次的聚会上，林慕白无意间得知了楚予诺的消息。原来，楚予诺一直在自己单位的下属单位里工作。

　　（二）嫌隙
　　林慕白和肖玉两年前结婚并育有一子。肖玉早产，儿子满百日后，林慕白劝肖玉辞掉了收入不稳定的工作，在家全心全意照顾儿子。和大多数全职家庭主妇一样，肖玉也没能躲过生活琐碎的蹂躏。林慕白工作繁忙，除了拿给肖玉的银行卡每月准时上账以外，几乎没有准时回家吃过一次饭，夫妻关系日渐疏离。肖玉总是抱怨林慕白不愿花时间参与儿子的成长，林慕白却嫌弃肖玉不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一次加班回家两人吵了一架后，肖玉一气之下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林慕白斡旋在职场里已然身心疲惫，便也懒得挽留，任娘俩儿离家出走。
　　几日后，林慕白觉得冷清，又几日后，他渐渐感到惬意，觉得偶尔短暂分居各自独处也很好。肖玉时不时会接林慕白的视频让他看看儿子，但肖玉越来越冷淡的态度不仅没有让林慕白妥协，反而让林慕白对之生出了几分厌倦情绪。林慕白说过一次让他们玩够了就回来的话，被肖玉果断拒绝后，索性再也不提。在肖玉看来，林慕白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问题，而林慕白则认为，肖玉太作太无理取闹，不理解体谅自己就算了，一直僵持着无非是想让自己在岳父岳母面前下不来台，于是乎，工作繁忙再次成为他不愿面对烦恼的借口。肖玉的母亲劝肖玉带着儿子回家，并告诫她不能把自己的老公越推越远，肖玉为此还和母亲置气，说自己当真成了“泼出去的水”不被娘家人待见，其父母就不好再多劝说。肖玉继续自我折磨，自我较真，林慕白却落得轻松规律，该工作时工作，该休息时休息。
　　这天难得不加班，林慕白在单位食堂吃完饭以后早早的回到了家，之前出差回来行李箱一直没有时间整理，趁有空拿出来整理时，看到了楚予诺的书还被放在行李箱里，于是小心翼翼地把书拿进书房放在书架上，转身正走出书房，因担心肖玉回来打扫卫生时发现这一另类的书籍后会猜疑，他便退回原地从书架上把书取出来放进卧室的保险箱里，临睡前，想起保险箱肖玉是知道密码的，便又将书从保险箱里取出。然后进进出出家里所有的房间，竟发现没有一个楚予诺的书的容身之处，这令他怀念起从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单身日子。思虑再三，林慕白把书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打算第二天上班时拿到办公室去。
　　翌日，走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林慕白便把楚予诺的书放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泡好茶，开始工作。电话响了，领导安排他筛选几个下属单位作为新一轮目标工作完成情况的考察对象，他想都没想就把楚予诺所在单位写进了考察名单里。
　　当跟着领导驱车前往楚予诺的单位时，林慕白竟有几分按纳不住的激动。他开始幻想和楚予诺久别重逢的画面。“你好，予诺，好久不见！”纠结半天，还是觉得这句开场白最含蓄温暖，多愁善感的楚予诺应该会惊喜感动，说不定还会忘乎所以投怀送抱，想到这里赶紧摇头，大庭广众之下，不妥不妥。事实上，作为此次考察的第一站，领导只在会议室和相关负责人进行了座谈，并没有要到处走走看看的意思。林慕白借故外出接电话的时候，找到了宣传栏，其中一面墙上贴满了员工献礼单位成立十周年的优秀诗篇，他在上面找到了“办公室楚予诺”几个字。林慕白终究没能见到楚予诺，几许失落，几许安慰。失落的是他幻想的画面终究没有出现，安慰的是他总算找到了她。
　　林慕白开始在意自己白了的头发，升任处室正职以来,他明显憔悴苍老许多。之前曾暗自嘲笑老友穿着打扮不成熟装嫩的他，如今对着镜子看见自己这张习惯严肃的“干部脸”，突然也想年轻几岁。他先去染了发，然后去芳华男装店买了几套休闲装。偶尔，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一些变化，然而他并没有真的在意。就算有人问起，他也会像宽慰自己一样说服别人，如果肖玉问起，他会以肖玉当初说的让他学会把工作和生活分开为理由来解释他这一系列的微妙变化，更重要的是他笃定肖玉如今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早已对自己失去了关注度。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它从来不是女人的“专利”。

　　（三）忐忑
　　“楚予诺，让你写的调研报告你如常完成就行了，天马行空的乱发挥些什么？”刚吃过午饭，楚予诺就被叫到卢彬办公室给吼了一顿，楚予诺一头雾水。
　　“主任，我没有啊！”
　　“什么没有？工作这么久了还要犯这种低级错误，我看你是不想干了不是？不想干直说，外面排着队想干的人多着哩！”
　　“哪儿没写好您说，我改就是！”
　　“改什么改？现在局里点名让你去当面解释！”
　　“我写的调研报告什么时候说要报局里了？”
　　“这……你不要问这么多！总之是以单位的名义报上去了，现在上面让你去你就去！”
　　楚予诺明白过来，这是被卢彬摆了一道，准是把调研报告拿去邀功不成，就把责任果断的推给了自己。还能辩解或是争论些什么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要我去哪里？找谁？”
　　“院长这边我去解释，局里你自己去，到宣传处找林处长。”
　　楚予诺干工作从来认真谨慎，她反复查看自己起草的调研报告，无论是行文逻辑，事实陈述，数据分析，还是最基本的遣词造句，她都没有看出什么不妥。她不知道局里点名究竟让她去解释什么。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和其他同事一样，对办公室主任卢彬嗤之以鼻却又无可奈何。这个人不是喜欢“揽功”就是擅长“甩锅”，各路上司可能有的陋习集于其一身，还成天自我感觉良好。
　　楚予诺无数次想要逃离他的魔爪，然而几次申请调岗调部门都以失败告终。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卢彬那样的小心眼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折腾楚予诺的机会。楚予诺战战兢兢的走进局里的时候，卢彬正躺在办公室沙发上惬意的玩着节奏大师。

　　这是楚予诺第一次到单位的上级主管部门。找保安问到宣传处的所在位置以后，忐忑地走进办公大楼。出了电梯左手第二间办公室，敲门却没人应答。楚予诺后退抬头，确认无误后再次敲门，门开了。一个男人的胸口遮住了楚予诺的全部视线，她抬着头，林慕白正盯着她看。
　　“是你？”
　　“是我！”
　　霎时，楚予诺整个人的思维突然停电一般，完全忘记了登门造访的原因和目的。转过身径直跑到电梯间去按电梯。林慕白追了过来。
　　“楚予诺，你等等！”
　　这一声把楚予诺叫醒了，顷刻从凌乱的回忆中被拉回到现实里。她深吸一口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缓慢的转过身，看向林慕白。
　　“哦，对，林处长，我是来向您解释工作的。”
　　“走，到我办公室去说。”
　　两人走进办公室以后，林慕白把门随手关上。楚予诺走到门边，打开门，将门虚掩。
　　“请坐！”林慕白看见楚予诺这一系列的举动，只好客套的说。
　　楚予诺坐下。
　　“想喝红茶还是绿茶？”
　　“谢谢林处，不喝了！”
　　“予诺，咱们非要这样说话吗？现在又没有外人！”
　　见楚予诺不语，林慕白又接着问：“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我结婚的时候你怎么没来？”
　　“卢主任说我起草的调研报告出了问题，让我来跟您解释解释，我觉得这个场合不太适合叙旧，您如果现在不想听，那我就改天再来。”说完，楚予诺起身便想走。
　　“好好好，那现在咱们只谈工作不叙旧。”
　　楚予诺退回坐下。
　　“这里边儿可能有什么误解！你这篇调研报告写得不错，我想把这个课题定下来做深入研究，但现在处里人手不够，邀请你来是想当面听听你的意见和看法，愿不愿借调到我这里继续跟进这项工作？”
　　“谢谢领导赏识，但是单位里我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完呢！”
　　“你先别着急拒绝啊！”
　　“我自个儿几斤几两重心里有数，就我这水平，简单的调研报告可以写写，难一点的，或是需要深入研究的，还真的干不了！”
　　“予诺，你的《左岸青春，右岸年华》我看了……”
　　林慕白突然又将话题转移，楚予诺无所适从却又着急解释。
　　“哦，那不是我写的。”
　　“’有的人，
　　至多是黑夜里的一盏萤火，
　　点缀了旅程中的孤独和寂寞；
　　有的人，
　　却是冬天里的一抹阳光，
　　温暖了迷途中的苍凉和失落。’我记得当年咱们那几个看完林俊杰的演唱会以后，你微信朋友圈配图的文字就是这几句话。”
　　“你……”
　　“原来我是那个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予诺！”
　　“我单位里真的还有很多事要做，就不打扰您了！”
　　“你回去考虑一下，如果愿意继续跟进的话回个话，我来协调安排！”
　　“谢谢您，我真不考虑了，以免耽误你们工作！”
　　“嗨，既然你这么坚决，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哦，对了，我手机没电了，借你手机用一下！”
　　楚予诺的目光盯向办公桌上的座机。
　　“那个座机拨不了外线。”林慕白解释。
　　楚予诺指纹解锁后把手机递给了林慕白。林慕白用楚予诺的手机拨打了自己的电话。
　　“电话通了，没人接。”说完，林慕白把手机还给楚予诺。
　　“那我就回去了。”
　　“我们以后可能会经常见面。”林慕白起身对着楚予诺的背影说。
　　楚予诺打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单位的路上，楚予诺如同失了魂一般，那个她已经快要彻底忘记的男人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又出现在她面前。她反复拼凑自己的记忆，觉得刚才在林慕白面前的表现真是太差劲了！林慕白既然看了《左岸青春，右岸年华》，就应该什么都知道了，情感宣泄创作小说的初衷不也是希望有一天他能看见吗？可当知道他真的看见以后，楚予诺又觉得后悔了，早已时过境迁，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让逐渐平静的感情再掀起波澜，绝不是她的目的。走在湿冷的大街上，楚予诺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样被林慕白尽收眼底，那个占据她心里重要位置多年，让她白白耽误美好青春的人，凭什么可以那么自信那么自喜的以上级领导的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感觉到了难受和卑微。
　　楚予诺走后，林慕白直接电话联系了卢彬，肯定了楚予诺调研报告写得很好的同时，让他好好栽培楚予诺。卢彬不明就里，唯一确定的是这次看来偷鸡不成倒折了米。待楚予诺回到办公室，卢彬一改昨日的态度，突然热情起来。
　　“小楚啊，这次让你去局里汇报工作就是锻炼锻炼你，很有潜力嘛，我果然没有看错！”
　　“主任，我已经向林处汇报了相关工作情况。”
　　“我知道，我知道，林处来过电话了，让你再接再厉！你可是咱们院里的笔杆子，院长很重视你，我也很重视你的！今后要好好干啊！”
　　“林处说要借我去局里协助工作。”
　　“你怎么说？”
　　“我拒绝了！”
　　“你拒绝了？他没有生气？”
　　“我只是实话实说，我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何况做课题研究本来也不是我擅长的。”
　　“这倒也是！这样吧，以后不管是我让你写的文章还是院长直接授意让你写的，写好都拿给我帮你把把关。”
　　楚予诺纳闷地看向卢彬。
　　卢彬拍了拍楚予诺的肩膀，“这不都是怕你出错嘛，说不定这次你已经把林处得罪了，咱们可不能再犯错。”见楚予诺没说什么，卢彬又说“我这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予诺，你可别信，不给你小鞋穿就不错了，还为你好，我呸，亏他说的出口！”同事胡冰在卢彬走后赶紧走到楚予诺面前对她说。
　　楚予诺笑了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