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3章 ...
-
天下甫定,名儒李若鸿决定归隐山林。
但他不愿意过吃粗茶淡饭住破败茅屋,靠一亩三分地自给自足的清贫生活,于是向江南富商陆振业讨了一大笔银两,在衡山上大兴土木,建了一座与周围秀丽风光相得益彰的宅邸,也为在时局动荡时收罗的孤本、善本找了个安身之所。
这事中间有个小插曲。
当初,李若鸿携带高额巨款过泗水,被一窝杀人越货的悍匪盯上,差点儿被谋财害命。恰巧天曜城主打泗水经过赶往沧州平定溧阳之乱,就顺手捞了他一把。那晚,两人秉烛夜谈,甚是投缘。分道扬镳后,崔默武还派了几名亲兵护送他至衡山脚下。
李若鸿生性孤僻,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隐居,可惜事与愿违。与喜欢独处相比,他更不喜欢欠人情。所以,当陆家老太太将嫡孙送入衡山,他收下了。当天曜城主把捡来的女娃丢给他,也照单全收。
多亏他欠下的人情债仅这两桩,否则衡山上将人满为患,而他也将在逼不得已中桃李满天下,这可大大违背了他的人生信条。
李若鸿每每思及此就心惊胆战,他对小孩子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
说起来,他两个徒弟一前一后上衡山,中间差了四年。又一前一后出师,中间也差了四年。
四,可不是个吉利的数字。
##
数年未见,陆哲翰对薛采的印象仍停留在从前。
那个时候,薛采是个干瘦枯黄的孩子,年龄比他小两岁,却老气横秋的绷着张脸,夜以继日的在藏书阁里研习武功与兵法,受伤流血属家常便饭,还时不时把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
在陆哲翰看来,姑娘家就应该像他两位姐姐那样,安安分分待在闺阁之中,向老嬷嬷请教礼数与女红。因此,对泼猴似的成天喜欢上蹿下跳的小师妹很不以为然。
但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过四年,又有同门情谊,陆哲翰与薛采久别重逢,仍然感到喜悦,二话不说将薛采与崔珩请到了自己的楼船上。
他的楼船宽敞明亮,房中地面铺了一张又大又厚的兽皮,角落生了炭盆,温暖如春。
崔珩被安置在软榻上,背着药箱的大夫紧随其至。
“小师妹,我们去别的地方坐一坐,不要打扰莫大夫治病。”陆哲翰温文有礼的把薛采往门外引。
薛采放心不下,一步三回头望向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漠不关心的崔珩。
她拔下发簪,乌黑浓密的青丝如泼墨般披散下来。
薛采不顾陆哲翰惊诧的目光,一口气跑到床塌前,把木簪塞入崔珩手中,让他牢牢握住,“小恩公,等会儿可能会有些疼,你若受不住可以把簪子咬住,千万别伤害自己。”
崔珩充耳不闻,手指一松,木簪应声落地。
薛采捡起来,让他重新拿好。
如此循环往复了四五次,崔珩似乎被她的锲而不舍打败,不再松手,反而将簪子越攥越紧,直到手背上青筋暴起。
房门合上的瞬间,木簪断成两半。
薛采跟着陆哲翰来到一座能将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大海尽收眼底的塔楼。两人肩并肩站着,海风肆虐,薛采随手挽了个发髻,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起初,她以为陆哲翰是想找个幽静地方与她叙旧,现在看来,明显是她会错了意。陆哲翰不开口,薛采也找不到话题起头。
两人各怀心事,气氛一度沉寂。
良久,陆哲翰盯着薛采一脸严肃道:“小师妹,你与我说实话,那名男子究竟是谁?我记得你是孤儿,何时多了个哥哥?”
多一个人知道崔珩的身份,就多一分危险。
薛采不是不信任陆哲翰,但更在意崔珩的性命。因此谨小慎微,不敢冒任何风险。
她凝望大海,故作自然道:“我与他确是萍水相逢,他救了我,我就认他做哥哥。师兄你侠义心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撒谎!”陆哲翰毫不留情的拆穿。
他在盘根错节的商场摸爬滚打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早已修炼成了人精,薛采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一听便知。而且薛采说谎时有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小毛病,眨眼次数会骤然增多。
“小师妹,我最后再问你一遍,请你好好回答。”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出口的话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陆哲翰慑人的气魄令薛采倍感压力,她默默垂首闷声道:“师兄,我与你四年未见,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锦绣华服,商船浩荡,自然是活得顺风顺水。
薛采也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但她想不出其他法子,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如果陆哲翰向她倒苦水,把刚才的话题岔开就好了。
“小师妹,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强求。但我不救来路不正之人,望你谅解。”
陆哲翰神色淡漠,作揖赔罪。刚一转身,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如毒蛇般贴在了他的脖子上,他阴沉着脸道:“小师妹,我对你不设防范,你竟然如此回报我。”
“师兄莫怪。”薛采将匕首凑得更近些,几乎划破陆哲翰的皮肤,“我知道整个船队唯你马首是瞻,你若不救,没人敢公然违抗命令,一时着急才出此下策。师兄,请你看在同门的面子上,不要再去计较他是何人。反正,我们不会在你的船队中久留,也绝不会给你惹麻烦。”
“好,薛采,你真是好得很!”陆哲翰怒极反笑,“为了一个外人不惜同门操戈,与我反目成仇对你有什么好处?我现在知道他是谁了,崔默武的独子崔珩对吧?我早该想到了,你在衡山时一心一意只惦记着报恩。如今崔氏一族倾覆,也只有你还义无反顾的往火坑里冲,我不知该说你重情重义,还是说你傻。”
薛采叹气,“既然师兄猜到了,我也不必隐瞒。师兄说的不错,我愿意为崔氏一族做任何事,更不怕惹祸上身。横竖一条命,反正这命也是恩公赐的。”
“师父知道你下山之后会去找崔珩吗?”
“他只知道我会不遗余力的寻仇,因此设了天罡北斗阵阻拦。”
“那阵法甚是凶险,竟被你破解了?”陆哲翰不禁钦佩道:“看来这四年里,小师妹功力精进不少。”
“运气好而已。”
只要陆哲翰不收回成命,薛采不介意站在寒风中陪他聊天。而且她还藏了点小心思,聊得越久,越能留足时间给莫大夫。
“师兄从前听说过崔珩吧?”
“何止听说。”
当年他被父亲派去墨阳城掌管东西二坊的丝绸铺,与崔珩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次见面太过仓促,只记得崔珩一身淄衣,一柄宝剑,一匹骏马,其他倒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后来经常从小厮口中听说崔珩的名字,今日说他与皇太孙一道破解了三法司难以裁断之谜案,明日说他上醉仙楼与红颜知己一同赏月,伤了全墨阳城姑娘的心。
那时,他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虽然对崔珩略感好奇,但无暇亲自登门拜访。只将这些或惊险或艳丽的故事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
未曾想,有生之年还能与崔珩产生交集,彼此他已不再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而成了别人的阶下囚,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陆哲翰唏嘘不已。
收回纷杂的思绪,他抬手握住薛采的腕部,将匕首挪开了些,“小师妹,这寒刃贴得太近,我说话气都不顺畅了。你放心,既然已经知晓他的身份,我会让莫大夫好好医治。”
“你不怕受牵连?”薛采见他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纳闷道。
陆哲翰本就生得器宇轩昂,此刻粲然一笑,皎皎若朗月,“我在海上随手救个人,既不知他家住何方又不知他姓甚名谁,为何要被治罪?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救完人之后赶紧脱身,千万不要和崔珩牵扯过深。”
薛采默然,半晌才道:“师兄,当初师父逼你学孔孟之道,你执意不肯,一门心思扑向商经,气得师父绝食了三天三夜。现如今,你是打算效仿师父吗?崔氏对我有恩,我向崔氏报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我自有分寸,请师兄莫要插手。”
难得重逢,陆哲翰不愿与她再起争执,话锋一转道:“适才我让下人准备了甜汤,天寒地冻的快去喝一碗暖暖身子。莫大夫那边,差不多该好了。”
两人下了塔楼,差点儿与行色匆匆迎面奔来的莫大夫撞个满怀。
“少主,老夫四处找你,原来你躲在这儿会客呢。”
“大夫,我哥哥怎么样了,腿骨能顺利接上吗?”薛采迫不及待追问道。
“原来,他还断了腿。”陆哲翰面露惊讶之色,“难怪如此痛苦。”
“是啊。”莫大夫捻了捻小胡须,摇摇脑袋叹息道:“不仅断了腿,还断过两次。不知是何人所为,如此心狠手辣。”
“医得好吗?”陆哲翰问。
“这……”莫大夫为难道:“老夫自诩医术天下第二,没人敢称天下第一。但那位公子的腿伤确实棘手,一则拖延太久,二则旧伤上面叠加新伤,伤势实在过重。”
“莫大夫,求你一定要不遗余力救我哥哥。”薛采听了他的话,一颗心悬在嗓子眼。
“姑娘,你不必担心。你哥哥的双腿也不是没得救,只是差了一味药。”莫大夫沉吟片刻,故意卖关子。
“是什么?我这就派人去买。”陆哲翰也被他说得紧张起来。
“就是那能活血化瘀,通络生骨的断续膏。但这药稀少珍贵,千金难求。老夫行医几十年,也只闻其名。不过,老夫听说琉球宝玉公主有一块,将它赠送给了情郎。可惜那情郎不屑一顾,随手一丢,让明珠蒙尘。”
陆哲翰咳了一声,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尴尬,“在潜龙号的仓库里,你自己去找。”
莫大夫又捻了捻小胡子,“断续膏是有了,但眼下依然有个难题。”
“莫大夫,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薛采心情起起伏伏,忍不住微微抱怨。
“这位姑娘,你别着急,容我慢慢道明。”莫大夫斟字酌句道:“如今的情形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位公子不愿意治病,极力抵触,甚至拿言语吓唬老夫。”
他想起软榻上的少年眼神阴鸷,神色孤傲,语气冰寒,仍感到后怕。
薛采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加紧脚步去找崔珩,掷地有声道:“这事交由我来解决。”
莫大夫瞧她气势汹汹的模样,不安道:“她不会是想霸王硬上弓吧,其实老夫不喜欢强人所难。那公子不要治病,就由着他残废得了,还能省下上好的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