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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往事真相 ...

  •   1937年,是莱珂失踪的那一年。动荡的时局似乎并没有对小镇人们的生活造成显而易见的影响,甚至不如一个年轻女子的消失更加具有冲击力,此时的阿玛丽已是一位成熟的机械专家,如果钟表匠人也有三六九等,她无疑已经站在了金字塔的塔尖。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近照,那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女子的脸,栗色的长发依旧紧紧地盘在脑后,眉目比十年前更加深刻,皮肤因终年少见天日而十分苍白,也许是因为刚刚得知妹妹的噩耗,她的神情透露着一股忧郁,嘴角向下,形成一条冷冷的弧度。
      那时她已非常富有,足以在任何一个国家过上舒适的生活,却不知为何依然回到了她出生的那个小镇,此外,也不曾有人见过她佩戴珠宝或开起轿车,阿玛丽·雷文朴素如常,即便她所投资修建的那座塔楼完工数月以后也是如此。在塔楼动工的那段时间,小镇里的人每天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叮叮当当”,都对这个多年不见的雷文家长女好奇不已,到她去火车站接回从女子学校毕业的莱珂那天,帽檐下的脸庞才短短地露出一瞬。
      她还是穿着灰色的斗篷,戴着手套以保护那双制作精密仪器的手,在接过莱珂手中的箱子时,显得热情又急切,而二十二岁的莱珂则反常地一言不发,花朵般甜美的笑容消失不见,湛蓝双眼充满不情愿和疏离,她似乎不愿意和姐姐接触,也不打算回应阿玛丽的拥抱。这对姐妹的性格仿佛被对调了,可阿玛丽的行为明显透露着讨好和补偿的意味,在一直以来的神秘面纱之下,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当我们走下火车时,我还在想这对姐妹最后一次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该是什么样的场景,总归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冷清。我的朋友因为淋了雨,又在火车上待了许久,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我大概也是一样,所以我们默契地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这一次,没有了图纸,火车站也有消失不见,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几乎全然陌生的小镇。镇中最大的建筑是一座塔楼,就是阿玛丽修建的那一座,塔楼前的铁门是锁着的,两片半圆形装饰因此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上面有一圈玻璃球,我数了数,一共二十四个,对应二十四小时制,倒也符合阿玛丽酷爱钟表的个性。
      现在依然是黑夜,在我进入这个世界以来,仿佛从来没有过白天,太阳的缺席令我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像是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可饥饿感的消失又令我觉得不过是短短一夜。镇里的主街旁挂了一排小灯,此前我们都在幽暗中行进,这个发现无疑令人感到欣喜,朋友咧嘴笑着去找灯的开关,却遍寻不到,我想起上一次在地下室吊着的绳子,试探性地拉了一下挂绳,果然,灯泡亮了起来。虽然没有开关就可通电看起来十分诡异,但这淡黄色的灯光依然在黑夜中给予了我们两人极大的慰藉。
      我们从小镇入口开始拉灯,灯泡的个数不多,因而灯泡之间的距离也不短,我们互相追逐着重新回到塔楼前时,立刻发现了这里的不同之处——大门上的二十四个玻璃球中,有一半全部亮了起来。
      “看来这不是普通的玻璃球,而是灯。”朋友将手里的灯绳再一次拉下去,对应的一个小玻璃球应声暗了下去,再拉,又亮了起来。
      “你说会不会等我们把灯都打开,就能进去了?”他摸着下巴打量面前的门锁,若有所思地说。
      我刚想讽刺他一句,他却立刻自己摇了摇头:“我觉得以前面的经验来看不可能,大概和火车站游戏一样,这就是我们最终要解开的密码。”
      “倘若真是如此,阿玛丽会不会是在塔楼而非老宅的餐厅中等待?”我思忖道:“这座塔楼似乎对她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听说除了莱珂,没有其他人能够得到进入的许可。”
      “这里原来是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朋友皱起了眉:“我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让我后背发凉。”
      我仔细想了想,发觉在凭空出现的那些关于阿玛丽和莱珂的记忆里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是她们双亲的坟墓。”
      朋友脚底一滑,差点摔倒:“她为什么要在父母的坟墓上修建塔楼?这……这是不敬的!”
      我盯着面前尖尖的塔顶,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周围还存留着常在墓地旁种植的树木,仿佛是塔楼的守卫。这里整体的风格并不像圣母院那样,给人悲悯崇高之感,甚至比不上有些村子里的教堂,没有一点叫人心生平静的力量,反而像是一座巨大的棺材,耸立在黑夜与如刀如剑的树林之间,神秘而冷清,和它的主人阿玛丽·雷文一样。
      “你知道雷文夫妇当年的死因吗?”
      朋友挠了挠头:“隐约记得一点,好像是得了重症,不治身亡,去世的时候年纪都不算很大,最多有四十岁吧。”
      我点点头:“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阿玛丽对钟表的喜爱变成了痴迷,她似乎对时间格外感兴趣。”
      “这不奇怪,莱珂出生之前,老雷文最喜欢把她带在身边,给她看各种各样的钟表。”
      “不,现在看来绝不是这么简单。”我拉着他向雷文老宅的方向走去:“你还记得那些记载了宝石品种的笔记吧?之前我以为那句话不重要,现在看来,我似乎开始有点明白了,她是认真的。”
      朋友被我一路拉着,走得跌跌撞撞,不明就里地问:“什么话?”
      “存储时间!”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忘了吗?她提到的那个研究,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不是什么壁虎,而是那只钟表,能存储时间的钟表。”
      “那她为什么要用动物当实验材料?”
      “这我怎么知道?”我来到老宅门前,推开了那扇更加破旧的大门。有些想法开始在我心中滋生,尽管臆测的成分很大,但我还是不受控制地想,或许阿玛丽是因为挚爱的双亲早逝,因此对生命的留恋变得无比强烈,而钟表这一和时间联系最为紧密的物品,从此成为了她的精神寄托。由于天分极高,阿玛丽在访学期间发现了时间可以存储这一事实,于是一头扎进了这项研究,直到战争爆发才不得不回到这里,用她积累下来的财富在父母的墓地上盖了这座塔楼,用来继续研究……或者仅仅是为了纪念?
      我不清楚。
      老宅里这次多了两部安在墙上的电话,在房子的两端。我和朋友一人研究一个,很快便发现,这上面的按键是互补的,我这一部电话只有‘0’、‘1’、‘2’、‘3’、‘4’、‘*’、‘#’几个键,‘5’、‘6’、‘7’、‘8’、‘9’、‘+’、‘~’则在朋友那一部上,每部电话都有五个空格,说明我们最多只能一次按下十个键。我尝试着依次按过去,随着手指的动作,白色的字母浮现在半空中。我盯着那些没头没尾的话,似乎只有‘2’代表的那一句“嗨,莱珂……”是个开头,其余则都是半句半句的形式。
      我拿起话筒,文字消失了,当我放下以后再按下剩下的两个键,其他的文字也显现出来。我的朋友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支铅笔,正满头大汗地抄写那些文字,我走到他身边,戳戳他的肩膀:“这好像又是一个需要合作的线索,你看像不像上学的时候做的那些拼句练习?”
      “真是这样,那也不难嘛。”朋友抄完剩下两个句子,来到我的电话前。这是一通电话留言,‘2’肯定是第一句,有了开头,剩下的便简单多了,我们很快将按键的次序排好写了下来,那些句子连起来是这样一段话:
      “嗨,莱珂,真高兴你终于决定拿起电话,我已经给你留了好多条留言了!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先别挂电话。我真的想让你知道,在我离开之前,我做了个东西来陪你,我本想早点告诉你的,但你……算了。你还在吗?你应该已经发现那只白鸦不见了吧,就是你取名叫卡尔的那只,我给你做了一个新的,在楼上。而且更好的是,这一个不会死。”
      读完之后,我的感觉有些一言难尽。一方面,阿玛丽(有可能)弄死了妹妹数年来视为朋友的白鸦,一方面却又如此贴心地给予妹妹这样一件礼物,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到现在为止,我对这个不熟悉的女人态度已经十分复杂,也放弃了继续猜测那些动物的去处,只是按部就班地从排列好的一串字符中挑出我的电话上有的几个键按下去,然后拿起了话筒。果然,这回的次序是正确的,一架梯子静悄悄地从天花板处下降,我和朋友依次爬上去,到了老宅的二楼。
      这里简单得很,只有一张长桌,靠着墙,墙上贴满了图纸,似乎就是机械鸟的原型。朋友提着墙角找到的鸟笼回来时,我正盯着正中央的图纸出神,这是唯一一张没有画着机械鸟零件的图,是一个类似于钟表的图形,被一条竖线一分为二,左边画着一个看起来像半个天平的图案,右半边就是那只机械鸟的头部。正好,此时朋友把鸟笼放在了桌上,笼子底座是个三位密码锁,结合刚刚的电话留言,我们毫不费力地便用“Kol”打开了它。
      机械鸟的眼睛开始发出强弱不一致的闪光,有了上一次怀表的经验,我们立刻在纸上记下了明暗的顺序,等到一个周期结束,又赶紧确认了一遍。我摩挲着那张特殊的图纸,看了朋友一眼,他沉默了片刻,说:“我觉得这可能是在提示我们,塔楼大门的灯亮灭的顺序。”
      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但那个像天平的东西是什么?
      朋友提议去钟表店看看,我同意了。那只机械鸟被我们放回了原处,不知为何,只要看到它,我的心底便会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忧伤,仿佛是莱珂的情绪感染了我,让我开始想象失去身边这个笨家伙的感觉。想到这里,我对于阿玛丽微薄的恐惧之情又增加了一分,对于妹妹的朋友仍能亲手杀死(现在我大致确定是阿玛丽干的了),可见她的疯狂和对于人情世故的淡漠程度。
      钟表店又有两台一模一样的机器,像是电视机,可屏幕上下有两排小灯,旁边还有九个画着不同形状的按钮,怎么都不可能是用来接收频道的。开关是个手柄,我将它扳到‘开’的位置,屏幕亮了起来,几秒钟后,显示出一只鸟的形状。我试着按了一下那九个按钮中画着鸟的一个,“叮”的一声,第一排的小灯亮了一个,朋友跑过来看,十分不解:“我的屏幕上为什么没有鸟,只有半个省略号?”
      “可能是因为你运气不好。”我幸灾乐祸地说,紧接着,屏幕上下一个图形便出现了,是半个省略号。我愣了几秒,灯灭了,手柄也弹回了‘关’的位置。
      朋友挑了挑眉:“看来你的运气也不过如此嘛。”
      我自知理亏,闷头打开手柄又试了几次,盲猜出三四个以后觉得不行,只好催促他赶紧再打开手柄,我们同时来按。第一个是鸟,这次我们面前的小灯都亮了一个,第二个的提示在他那里,是一个单词“蠕动”,我之前已经试出来是蛇,便赶紧按了下去。前几次都比较顺利,可中途我的朋友手忙脚乱按错了好几回,每一次错误都要重新开始,导致我的火气越来越大,连声埋怨,恨不得把另一台机器也拖过来自己操作。
      “别急嘛。”朋友有些委屈:“前面的已经记住了,后面就越来越容易了。”
      我不大想理他,只是怒气冲冲地再一次搬动手柄,重新开始。
      最终使两排灯全部亮起来时,屏幕上出现了下一步的提示。我的是两个同心圆,圆心处固定的指针分别指向两个不同的方位,这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邮局。他的屏幕上则是数字“34”,阿玛丽肯定在34号邮箱留了什么东西。
      我们离开钟表店,往邮局走去,沿途顺便把从塔楼到邮局的十二个灯泡按照机械鸟的提示点亮了。34号邮箱里有一封电报,更里面的柜台上放着一个奇怪的装置,灯泡,收音机和一个可以按动的机器通过电线连在一起。当我的朋友读电报时,我尝试着按了按那个机器,就像第一次发现蒸汽机那样,随着我按下它,空气中开始出现白色的痕迹,不同的是,这一次只有点横,没有字母,看来这东西是摩斯电码装置。
      真是煞费苦心。我突然感到有些想笑,连忙让朋友把电报拿给我:“那是我的摩斯电码提示,让我看看。”
      朋友将纸递给我,我沉吟片刻,抬头看着他:“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啊,我以为会是一堆点横的。”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呀。”他指了几个单词给我看:“长和短都写得很清楚,你看,‘感觉我离开好长时间了,但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仍然感觉时间很短,短到我都没法完成我的发明,现在我们将拥有有史以来最长的寿命,长到你想不到,再重复读一遍这条消息,我就会指引你的道路。’长短短长长,长短短长长,不是很清楚吗?”
      “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机灵的时候。”我由衷地夸赞了一句,按照他解出的提示打出了摩斯电码。由于早有准备,当灯泡亮起来的时候,我迅速在纸上记下了顺序,恰好也是十二个次。
      “怎么样,我也不算拖你的后腿吧?”朋友一边拉灯,一边喜滋滋地回头看我。我点点头,勉为其难地夸他:“你当然是帮了大忙。”
      他拉下最后一个灯绳的时候,塔楼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们走进这片曾经是墓地的地方,心中除了对于可能要离开这里的激动,更多的还是对莱珂失踪事件始末,以及阿玛丽设计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的好奇。这座意义特殊的塔楼不知埋藏了多少秘密,那个奇异的女子,阿玛丽·雷文,会不会正在塔楼的顶端等待我们呢?
      一楼出人意料地寒酸,地上已经出现了裂痕,只有一盏灯,隐隐地照亮了角落里的梯子。白色的文字开始在半空中浮现。我们屏住呼吸,开始阅读——
      “在瑞典的这些年使我有可能最终完成我的研究。”
      这一句读完之后,没有再出现其他的文字,我们顺着梯子爬到上一层,果然,下一句开始浮现。这些文字连贯起来,像是阿玛丽·雷文的自白,也像是给我们的留言,我们一层层往上爬,文字越来越多,房间里也不再空无一物。最初只有地板上散着两三个玻璃瓶,上面贴着写了数字的标签,大小不一,毫无规律,慢慢地,瓶子越来越多,我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重,到最后,我们几乎是拼命地向上爬,想要得知事情的结局。到顶层时,我们被满地的瓶子绊倒,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我反复检查了属于莱珂的钟表,它按照该有的方式运行着。对我来说,一只白鸦在表盘里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花了数年时间为我们收集时间,以此延长我们的生命。可最终,她消失在表盘里,我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她。”

      这便是我们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得知的全部。文字一段段显示的同时,整件事情逐渐浮出水面,在我的脑海里有了清晰的轮廓。
      阿玛丽十九岁时前往瑞典,并在那里开始了自己的研究。在四处访学的过程中,她汲取了更多的知识,也了解到了存储时间的技术,为了试验,她先是找来各种各样的动物,吸收进表盘,当它们最终出来的时候,往往已经奄奄一息,而阿玛丽则日渐感到自己成长的轨迹放慢,生命在不断延长。后来她回到了镇子,开始着手制作另一个存储时间的钟表,预备留给莱珂。
      在用掉了所有能找到的动物以后,她将目光转向了莱珂的白鸦,而莱珂便是在那时与她大吵一架,毅然离开老宅,到镇外上学。此后的五年中,失去妹妹信任的阿玛丽尽管努力想要尝试用机械鸟弥补裂痕,却依然没有停止收集时间,只不过,这一次她开始收集人的时间。等到阿玛丽归来的那天晚上,十点半,她们最后一次争吵,绝望的莱珂跑了出去,一个半小时以后,她回到老宅,在阿玛丽面前拿起了那只给她的金色怀表,拨动分针,就此消失在表盘之中。
      阿玛丽想要寻找的妹妹,已然迷失在这个钟表的世界当中。而我们,我们在最顶层看到了两个空瓶,随着体内的一道蓝光被抽出,瓶子上的空白标签显示出了两个一样的数字:138。
      最后一段文字浮起,我们瘫坐在地上望着那两个瓶子,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疲惫,被设计的愤怒此时被这疲惫冲淡,也已成了无可奈何。在我们滞留此处期间,所消耗的一切时间都被钟表存储,成为阿玛丽·雷文的下一段养料,而消失的莱珂,恐怕并不愿意面对姐姐的谜题,选择了在此中消亡。
      金色的怀表掉落在我们面前的地板上,我机械地拿起它,拨弄分针,调到十二点,拧紧发条,随着一阵熟悉的眩晕,我们终于离开了这里,再睁开眼睛,是原来的房间。手机闹钟正在拼命地响,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屏幕微微发亮。我迷茫地坐在原地,思索着这一切,我的朋友揉着眼睛,看起来和我一样茫然。
      或许在1932年的记忆里,我提到手机的时候就该发现,这是并不属于那个年代的产物,事实上,我知道手机,知道电脑,知道种种几十年以后的事物并习以为常,却并不认识阿玛丽,也不认识莱珂。时间和记忆的把戏从我们拆开信封的一刻便已开始,当我们开启封口,便已无可避免地被强加的记忆冲昏头脑。这整个世界不过是她留给我们的一段迷惑性的表演,只有我的138小时被永久地抹去,加在了阿玛丽·雷文的生命里。
      此时此刻,活了近一个世纪的阿玛丽依然在寻找她的妹妹,并且收集着每一个人的时间,可能用信件,用游戏,或是用文字,我们绝不是她唯一的目标,她的野心已扩展到世界各地。或许,此刻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也还没有意识到,从开始阅读到现在的时间,都已悄悄地离你而去,被存储在了阿玛丽的金色怀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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