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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只不过是,流年祭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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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木容回了趟凌川,从凌川之上仍可以一眼览尽点苍城的所有景貌,只是,就算览尽江山,看不见的,只是残余心底的伤。
那一场未曾预料的生死,彻底的改变他们彼此之间的命运。曾经的情谊就算刻的再深,也终有一天,也需要洒脱地说声忘记。因为即使用尽力气,也再也寻不回来。
*****
七年前,半仙之身的木容离开冷寂的仙界,独自去往点苍城的凌川。
虽然仙界和凌川都是同样的寂静冷清,但她偏爱凌川。她总觉得仙界少了些什么,而仙界缺少的那种感觉,她恰恰能在点苍找到。
那是什么呢?
她说不清楚,或许只是那人间烟火气。
她觉得自己不应是个仙子,更应该是一个凡人,像点苍的子民一样生活,她想,如果可以,她会幸福的接受。
然而这个愿望,当她终垂垂老矣时终没有达成。
凌川是点苍城的制高点,直指苍天,有着不可一世的凛冽,但是木容从不这样觉得。
在凌川之上俯瞰天地,常让她产生天地浩淼的感觉,而这感觉里,却没有人生微小的成分,在她眼中,每个个体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力量,或改天换地,或引动风云。
时光无涯,木容日复一日在凌川上瞭望点苍,宁静安详。她千百年如一日,而城里的人,百年已轮回。
这天天未亮,木容如往常般来到凌川。
她看到一个身影,一个孱弱男子的身影,那身影也只十五六岁,未及笄,脸上有尚未脱尽的稚气,却已是挺拔男子的模样。男子皮肤白皙,五官英挺,一脸疲惫。眉宇间藏着忧郁,一身白色衣衫沾上灰尘,些许残破。
她能够看出这个人身无任何幻术力量,就算他能够隐藏所有,也骗不过她的眼睛,因为她虽为小小的半仙,却有着勘透“力”的能力。
不会幻术,从点苍城登上凌川,需走过十万层台阶。
这个瘦弱且坚定的少年,引起了木容的好奇。
夜里残留的薄薄白雾早被晨风吹散无踪,木容没有隐藏行踪,直接走到那个身影面前站定。
她说:“你来了。”
那个疲累的人抬起头看着她,久久,才回答道:“嗯,我来了。”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没有拘束,相逢一笑。
木容伸出手,男子也缓缓伸出一只手。隔着手心的温度,男子清晰的感觉到一股清冽的气息由掌心蔓延到肺腑,他因过度疲劳造成的微弱气息渐渐恢复如常,常年无力的身体也因一股支撑而变得挺拔。
这一变化让他惊诧不已,“我叫子初。”
“木容。”木容面色依然平静,“你为何要登上凌川?”木容问。
“我想看看高处是否不胜寒。”子初皱起眉头,这一皱眉,木容就了然,在他心中,一定藏着故事。
“可有原因?”
“我哥哥。”仿佛面对一位亲密的朋友,子初没有丝毫顾忌与隐瞒。
“他一定是位大人物。”木容叹了口气。
子初平静道,“是,我的哥哥很了不起,他有着无上的灵力和所有男子妒忌的容颜,他掌管整个点苍城,使所有点苍子民得以安享太平。”
掌管整个点苍城的,唯有点苍城主炎吟。
“那你呢?”木容突然想听听眼前少年的故事。
“我?”子初眼中泛起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苍凉,“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纵横天下的武术心法我都烂熟于心,可我却凝聚不起一丝灵力。和哥哥相比我就像个废人,我没有朋友,我爱的姑娘也不爱我,她眼里只有我的哥哥……”
“那么你恨你哥哥吗?”木容问道。
恨不恨?子初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肯定道,“不恨。”
木容笑了,她说,“你心仪的姑娘爱的是你哥哥,即便如此你也不恨他,还为他登上凌川,只为了体验他的高处不胜寒,你是个勇敢的正直少年。”
“可是我也不喜欢我的哥哥。”子初孩子气道。
“为什么?”
“因为他永远挡在我身前,什么危险都不让我触碰,什么苦都不让我尝试。他那么优秀,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有他,所有人都在称颂他,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无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讨厌他……”子初声音越来越小。
闻言,木容慢慢绽开一抹笑,“可你知不知道,要了解一个人有时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
“用心?”子初困惑了。
“是的,用心。”木容拍了拍子初的肩膀,也不解释,她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朋友。”
子初在木容柔和的目光凝视中,绽出了一抹璀璨笑颜,这笑容冲散了他眼底的忧郁。
薄雾凉凉中,他们坐在凌川空旷的平台上,像相交多年的好友般无话不谈。
远方那轮红日逐渐露出橘红一角,亮眼的光线穿破无数气体尘埃,射到它能到达的任何一个角落。
子初侧身看着木容,阳光从她左侧下方斜斜的照来,在他们身后散下一地斑驳金影,明暗搭配得当,使得她的面容看起来圣洁而出尘。
他看着这个安静美好的女子,眼里有了羡慕的神采。想到这么好的一个人愿意做他的朋友,他的心情就无比快活。
在四面来风的凌川之上,两个孑孑独立的身影,相互达成了一个约定。
*****
七日后,子初再次到达凌川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木容,只是木容手中却多了一个比人大的物件——那是一个鸢尾,木质的,普通的飞鸟的样式,只是上缚的丝线看不出质地。
子初走到木容面前站定,“这是什么?”他问。
“鸢尾。”木容把鸢尾递到子初面前。
子初摸了摸鸢尾的巨大翅膀,“这个怎么用?”
木容拿过鸢尾背在身上,当着子初的面滑翔而去,就像一只巨大的飞鸟,凌空飞翔。
不多时,木容又提着鸢尾出现在子初面前,“送给你,如果你有飞翔的勇气。”
子初接过鸢尾甚是欢喜,“谢谢你的礼物,不过用它的话要等到日落时分,我可不想辛辛苦苦爬上来就这么回去了。”
木容失笑,嘴角弯起一个微微的弧度,“我没说现在赶你下去。”
子初羞涩一笑。
木容指着鸢尾主干,“每次使用前,一定要检查一下这里,如果有损坏就不要再使用。”
“嗯。”子初点头,然后认真翻看手中的鸢尾。
“只是不能教你飞行术。”木容的言语中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万事不可强求,不是么?”子初微笑,“上苍在给我们一些东西的时候总会拿走一些,这就是所谓的‘道’,有所失的同时有所得,我不能习得灵力却遇见了你,我不会飞翔,却得到了一只鸢尾。”
木容看着子初棱廓柔和的侧脸,心里有一角慢慢饱满。
来到凌川前,子初不曾想过上面会有其他人,只是见到了也不意外,一笑释然。
千百年的孤独,如今算是有了可以凭靠的慰藉了吧,她想。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残光在人间残留,子初站在凌川的边上,抓上鸢尾的主干,感受凌川上气流的走向,调整角度。
木容在边上忍不住的担心,他的羸弱,是她不放心的缘由。
“在你送我鸢尾的时候就应该相信我,此刻我有的,唯有飞翔的勇气。”语罢,子初在凌川边上轻轻一跃,然后整个人就随着轻盈的鸢尾飘飘而去,朝着点苍的土地。
木容看鸢尾轻轻摇晃几下然后顺风飞翔,笑意又不自觉的浮上嘴角,紧接着她随着子初跃下凌川,晚风吹来,她衣袖翩翩随子初而去。
子初神色安详,他微微侧头就可以看见身侧背手飞翔的木容,然后他视线面向前方,闭上双眼,随着风的流向,静静感受风的温度。
木容也不说话,风从脸颊划过,轻柔的,无声的——
飞翔。
子初无为多年,终实现飞翔的梦想,
在飞翔中,他莫名的觉得,终有一天,他会在这般的飞翔中,灵魂得到永远的解脱。
子初和木容双双落在点苍地面时,木容能够察觉出初试鸢尾的子初从容之下难掩的欣喜。而她,脚踩着脚下这片陌生的土地,才发现凌川之下有的不只有一成不变的静寂。
她无数次降临凌川之上,却是第一次涉足凌川之下的点苍城。
“我要回去了。”子初将鸢尾交给木容,有些怅然,“请帮我放回凌川,我不想让哥哥看见。”
木容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鸢尾,然后静静的看着子初离开。
她余光瞥见远处的一个身影,而当她的目光从万家灯火移开时那人已转身离去,只留下红色的披风在风中曳出苍凉。
她猜想,那应该就是子初的哥哥,一直在暗处,默默地守护者他。
木容回到凌川之上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红色的背影,红色的披风在凌川上猎猎飞舞。
“我只恐,登高处,不胜寒。”那人的声音有一种凛冽的清冷,却又有一种无畏的霸气,全然不似子初的淡泊。
“炎吟?”木容看着这个男子妖孽魅惑而又浓墨重彩的面容,虽是问,心中却已有答案。
子初口中那个让天下所有男子嫉妒的人如今就在面前,木容叹息:这般容颜,生来就是要人嫉妒的。
“点苍城除我之外再无炎吟。”男子声音清冷,有一股让人讨厌的骄傲。
木容不禁皱起眉头。
在她皱起眉头的时候,炎吟再次开口:“点苍城无人敢如你这般表达爱憎。”
“呵!”木容冷嘲,“这么说,你很享受阿谀的过程?”
“我有说过么?”炎吟剑眉如飞。
“既已知高处不胜寒,又何必处处摆出一副上位者模样。”木容不屑。
“和子初在一起你可没这般尖刻。”
“子初也没有你这般讨厌!”木容不耐烦,转身要走。
炎吟发现了木容的企图,一把拽住木容的胳膊,木容回瞪炎吟,却看见炎吟凝视远方的目光。
木容顺着炎吟的视线看去,夕阳收回最后一丝逗留人间的光线,地平线上黑暗席卷而来,点苍城万家点起灯火,给无边黑夜笼上一层暖色。
“这就是子初心中的点苍。”木容俯视点苍,静静道。
炎吟不解。
木容懒得解释,瞬间消失。
*****
点苍城,城主府。
炎吟高大的身躯站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身前,一名青衣绝色女子摘下那件红色披风。
“青黛,这些自有下人做,你不必如此!”炎吟退后一步,避开青黛的手。
“你还我父亲清白,我甘愿为奴为婢。”青黛声音温柔。
“我不需要你为奴为婢!”炎吟直视青黛的眼睛,“我说过,子初心仪于你,只要你愿意,我许你风光大嫁。”
“青黛不求嫁人,只求余生伴城主左右。”青黛依旧恭敬。
“我心中无你,你又是何苦!”炎吟受不了青黛这不成器的模样,无比暴躁。
“子非我,安知我苦乐。”青黛退开几步,给炎吟让出了道儿。
炎吟叹息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青黛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抚着门框怔怔发呆。
“小姐。”一粉衣女子端着一盘点心进屋。
青黛看着粉衣女子微微一笑,“阿九,将军府早已败落,我已不是什么小姐,以后不要这么叫了。”
“在阿九眼中小姐永远是小姐,”阿九想起炎吟离开时候的暴躁,“是不是城主又提起小姐的婚事了?”
青黛默不作声。
阿九劝解道,“二少爷虽不能修习幻术,却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城主心中既没有小姐,小姐何不嫁于二少爷?”
青黛垂眸低笑,眼角却闪过一丝阴鹜,语气却是无异,“城主今日不会再房内休息,回去吧。”
阿九和青黛往自己的院子走,她看着青黛平静的容颜,却看不透自家小姐的如海心思。
*****
凌川上,子初与木容形成了七日一见的默契。
木容问子初,“如果有来生,你最想做什么?”
“我希望做一只飞鸟,天地广大无拘无束。”子初仰望辽远天际,嘴角带笑。片刻,他侧过头看着木容,“你呢,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
“我?”木容诧异。
仙人永生不灭,她从没有思考过如果有来生,自己会选择做什么,如果有——木容看着一旁的鸢尾,“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一只鸢尾,无牵无挂,无爱无忧。”
“鸢尾?”子初不解。
木容淡淡一笑,不再说话,只是看遍点苍山河日色,静静地等黑暗降临。
子初背着鸢尾落在点苍城地面的时候,点苍城又是万家灯火。她带着鸢尾回到凌川之上时,炎吟已经出现在那里。
炎吟俯瞰点苍,万家灯火照亮黑夜,安稳宁静,他似是懂得了子初心中的渴求。
夜风寒凉,炎吟孑孑独立,他背对着木容,问出了心中疑问,“你是仙?”
“为何有此一问?”木容声音飘散在夜风中。
“我查过点苍户籍,并无木容。”
木容诧异的看了一眼炎吟,“没想到点苍城主这么有闲。”
“那便是了。”炎吟一向孤傲妖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笑什么?”木容白了炎吟一眼。
“你待子初很特别,我原以为你是他的新欢。”
木容懒得搭理炎吟,不再做声。
她自认为自己和点苍城主不熟,如今炎吟堂而皇之霸占凌川一席之地,木容也无可奈何,毕竟这里是点苍的地盘。
“我要离开凌川月余,劳烦转告子初。”木容声音如月色清冷。
“好。”炎吟也不多问,伸开双臂朝万丈凌川下的点苍城飞去,红色的披风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凌川之下,青黛凝望那一抹红色,眼中光影变幻。
炎吟回到城主府,屋内却不是熟悉的人。
“奴婢阿九。”阿九盈盈下拜。
“阿九?”炎吟思索一下,“青黛的侍女阿九?”
“是。”阿九应道。
“既是青黛的侍女,便回她身边伺候吧。”炎吟以为青黛终于想通了,既然青黛不主动凑上前来,炎吟也落得自在。
“是。”阿九应声退下。
“对了,替我转告子初,就说木容已离开凌川。”炎吟凝声吩咐。
“是。”阿九掩上房门,却径直去找了青黛,同青黛说了此事。
“木容何许人?”青黛皱眉。
“二少爷最近经常去往凌川,想必是他新结识的朋友。”
“木容、木容……”青黛反复沉吟,想到此人大概就是今夜炎吟见的人。
想起那只鸢尾,青黛心中有了主意,“木容之事无须告知子初。”青黛表情严肃。
阿九不解其意,却还是点了点头,无关之人,阿九也没有在意。
七日后,子初从凌川回来,带回了一只巨大的鸢尾。
他喜欢青黛十余年,他一直知道青黛心仪的是自己的哥哥。
自木容出现后,他最终学会了放下。可是,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想要告诉木容自己喜欢她,却没有在凌川上见到木容。
子初甚是失落。
这些时日他习惯了木容的陪伴,却没有想到木容有一日会不辞而别。
他将那只巨大的鸢尾挂在床前,而后昏昏睡去。
每次从凌川回来,他都无比疲惫,至少要沉睡半日。
暗夜沉沉,一袭黑影出现在鸢尾前。月光透入,反射一抹寒芒。
*****
木容回到凌川的时候,那个苍白的少年一身风霜,不知在凌川上等了多久,看向自己的目光欣喜且坚定。
他们还是如往常一样无话不谈,临别的时候,子初拥抱了一下木容,然后拿上鸢尾,如以往般轻盈跃下。
木容被子初的怀抱惊住,久久未回神。
百步之外,炎吟紧盯着木容,一双眸子在黑夜里亮着光。
两人各有心思,谁都没有注意到,凌川之下,飞到中途的鸢尾突然断裂,子初如一片枯萎的落叶,无声坠向永恒的黑暗。
木容看见在风中飞舞的破烂鸢尾时,来不及思考纵身跳下凌川,拼命地抓向子初,然而,终没有赶上子初下坠的速度。
那个不会幻术的少年,在生命的最后,化作了一只飞鸟。
木容跪在血泊中,触摸着子初犹带余温的身体,心一点点冷了下去,生命也如抽离般的痛。
这个脆弱且坚强的少年,刚对自己说了喜欢,转眼就凋零在暗夜。
炎吟看着鸢尾断裂处明显人为的痕迹,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抱走了子初的尸身。
尽管他知道子初之死与木容无关,却对送鸢尾的木容无法原谅。
木容看着炎吟仿若丢失了魂魄的背影,她没有想到,这对兄弟,一个在前面遮挡风霜,一个躲在暗影之中向往光明;一个一心守护,一个渴望光明,彼此都不说破,这一生最亲近的距离竟是生死之隔。
子初摔死的消息传来后,青黛在房内安静的喝下毒酒。
她的父亲遭小人陷害,母亲自杀追随,虽说终得以平反,但父母已逝,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都已不在。
她将一切过错统统归在了点苍城城主炎吟——这个守护所有点苍子民的人身上。她恨他,他护住了所有人,却没有护住自己的双亲。
她知晓子初自小爱慕自己,就刻意亲自炎吟,让他们兄弟俩因自己而离心。
她知晓子初因不能修习灵力而自卑,所有她懒得施舍一言,装作满心满眼只有炎吟。
她多年游走于炎吟和子初身边,只不过为了寻找一个契机,让炎吟也尝尝永失至亲之痛。
如今,子初离世,她终于如愿以偿,可这世间再也容不下她……
*****
子初去了,木容便知道,何处来,何处去。
点苍再大,凌川再高,却从此没有了她的立锥之地。
那些日日相对的时光,那些彼此默默信任的岁月,终会随着时间的大潮,慢慢的化为尘埃。
人生孤独如斯,不过是流年再祭一场孤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