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云上》六月鲜

1、精卫

　　序

　　我叫烈山女娃。

　　我就是那个填海的精卫，那个不自量力的精卫。

　　其实我比所有人想的还要不自量力。

　　因为我最想填满的不是东海，而是黄泉。

　　一、山内

　　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

　　老师说山的那一边都是吃人的怪物。

　　老师骗人，我见过山的那一边过来的商队，都是普通人。

　　我是炎帝神农的女儿。

　　自从父亲和黄帝结盟后，就再也没有出过祖地。

　　每次我央求父亲带我出去，去山的那边，父亲总是摸着我的脑袋，说这是我们的命。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的命是不能去山的那边。

　　于是我去问老师。

　　老师笑的很奇怪。

　　他说，女娃啊，你有一个聪明的父亲。

　　对了，老师叫做夸父。

　　二、老师

　　老师不是我们姜水部落的族人。

　　大家都叫老师巨人族。

　　听说巨人族本来是蚩尤的臣子，蚩尤战败后巨人族的族长信被父亲的臣子赤松子杀了。黄帝任由大部分巨人族在洪荒中自生自灭，唯独信的儿子夸父，黄帝让他留在姜水部落。

　　大家都说老师和父亲是死对头。

　　记得小时候黄帝来拜访父亲，老师为黄帝表演巨人族的舞蹈，跳着跳着，突然抓起我往天上一抛，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呢，然后老师往天上一跳，接住我捧在手里，落到地上后把我放在父亲身边，黄帝看了之后哈哈大笑，说以后这个巨人族就当小女娃的老师吧。

　　黄帝说，我喜欢胆子大的人。

　　老师说，不会让您失望。

　　父亲沉默不语。

　　三、嫁人

　　长大后，我逐渐明白，原来我是老师手中的人质。

　　原来黄帝和父亲打过仗。

　　黄帝赢了，父亲输了。

　　于是父亲放弃了所有的领地，带领族人回到祖地，再也不敢踏足外界半步。

　　而和父亲有大仇的老师则是黄帝牵制父亲的棋子。

　　对于人族来说，父亲的功绩实在太大了。

　　尝百草，明音律，创弓箭，制陶器……

　　即使炎帝神农自封祖地，黄帝也从未放弃过对他的试探。

　　现在，黄帝让我嫁给海神。

　　也就是把我沉到海里。

　　我哀求父亲让我离开祖地。

　　就像小时候黄帝为我指定老师那次一样，父亲依旧沉默。

　　我恐惧，绝望，歇斯底里。

　　我做梦也没想到，最后拯救我的，会是拿我当筹码的老师。

　　我对老师说，如果我逃跑了，你会同时承受炎帝和黄帝的怒火。

　　他说，那我就跟你一起逃。

　　四、山外

　　原来山的那边还是山。

　　但山和山终究是不一样的。

　　坐在老师的肩膀上，我们走过空桑山，看见夏天的大雪；我们走过乾山，看见好多三只脚的牛打架；我们走过碣石山，吃了好多好多肥美的蒲夷鱼；我们走过帝都山，看见父亲过去宫殿的遗址……

　　喂，老师，你为什么要帮我逃出来。

　　老师说，因为我是巨人。我们巨人是追求自由的种族。每一个成年巨人都要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洪荒的土地，这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规矩。

　　原来老师也在向往山之外的世界吗？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老师好帅。

　　终于，我们走出了北方诸山。我们继续往北走，一直走出了北荒，乘着老师从乾山凿下的万载玄冰，渡过了北海，蹬上了传说中北冥的土地。

　　五、北冥

　　据说，远古时期北冥是羽族族长真凰的领地。

　　后来，北冥出现一个怪物，那只怪物凿开了北冥天池之底，一直凿到了黄泉，黄泉之水倒灌，让原本四季长春的北冥变成了死寂沉沉的雪国，三界之主帝释天大人震怒，杀了真凰，但北冥却再也变不回曾经的羽族圣地了。

　　再后来，北冥和南冥被帝释天大人赐给神兽鲲鹏作为领地。

　　在北冥定居后，老师常常潜水抓鲸鱼和大八爪鱼做食物。

　　我们在极光下点燃鲸鱼的脂肪，在火焰上闻着被老师切的薄薄的鲸鱼肉散发出的香味，然后老师就会像以前那样给我讲外面的故事。

　　其实我已经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就想这样在大雪中窝在老师手心，听着他的声音入睡，不管他讲的是什么，我都觉得很安心。

　　只是北冥一成不变的雪景终究会看腻的。

　　更何况老师是追求自由的巨人。

　　六、帝释天

　　我们在北冥遇到了帝释天。

　　帝释天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巨人族了。

　　一开始我有些紧张，因为巨人族的祖先曾经反对过他。

　　但是帝释天就像一个和善的老头，他坐在雪地里跟我们聊了好久好久。

　　他问老师，年轻的巨人，你愿不愿意放弃你所追求的自由，陪着你身边的小姑娘过一辈子。

　　老师说不行，他必须完成一个巨人应该做的事情，这是信仰。

　　帝释天笑了，笑容里有些让我害怕的阴影。

　　最后，帝释天说黄泉倒灌人间的问题必须解决。

　　然后他就消失了。

　　七、分别

　　后来，老师去找了一次帝释天。

　　回来后，老师很高兴，他对我说，女娃，我要走了，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但我不会离开太久，很快我就会回来，回来之后，我会守着你，咱们好好过日子。

　　我也很高兴，我看着老师跳进海中，朝东游去，心想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但我忘了问老师，要不了多久是多久。

　　我看着老师消失的方向，极光消失又出现，老师却始终没有回来。

　　我很想离开北冥，可是万载玄冰已经被老师带走，我没有办法渡过北海。

　　一直到有一天，帝释天找到我，告诉我老师被金乌杀了。

　　我觉得十分荒谬，金乌是太阳的主宰，怎么可能动手杀死一个小小的巨人族。

　　帝释天告诉我，因为老师挑衅了金乌。自由不是信仰，而是巨人对自己的诅咒。每一名巨人一旦踏出世代生活的载天之山，都会被这命运的诅咒驱使，在漂泊中渡过自己的一生，除非他们能用双脚走完每一寸被太阳照耀的土地。

　　于是分别那天，老师游到了东海，游到了扶桑大树的脚下，清晨起跟随太阳一起奔跑，他们跑过大泽，跑过禺谷，穿过了半个洪荒。

　　帝释天说，老师本来是可以赢的，但谁也没想到，高高在上的金乌会注意到地面上那个小小的巨人。

　　金乌觉得自己收到了挑衅，于是亲自出手，掏出了老师的心脏，用太阳真火炼化了他的魂魄。

　　我好后悔，为什么非要留在北冥。

　　只要跟老师在一起，哪里不是家呢？

　　帝释天问我想不想报仇。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凡人，而仇人却是高高在上的金乌，我拿什么为我的爱人报仇？

　　帝释天告诉我，在北冥厚厚的冰层下面，冰封着许多羽族战士的尸体，其中最强的一个叫做精卫，他会告诉我操控精卫身体的办法，但我要帮他做一件事，然后他会带我见太阳的主人。

　　八、仇人

　　帝释天要我做的事是堵上天池下面连通黄泉的隧道。

　　天帝说天池下面那个窟窿曾经一度被封印，羽族破灭后，那个封印无人加持，很快就破损了，封印的方法也随之失传。

　　而我要做的，就是控制精卫的身体每日往返乾山和北冥，在乾山啄下万载玄冰后投入天池。只有万载玄冰才能承受住黄泉的幽寒之气。

　　那段日子很短暂，虽然它花去了我作为凡人一生中大半的时光，但每当我回忆起那段单调乏味的时光，总是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好像我一眨眼就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老太婆。

　　那段时光的最后一天，我让叼着万载玄冰的精卫驼着我飞到天池边上。

　　这是最后一块，把它投下天池，我就可以杀死金乌，或者被金乌杀死。

　　然而杀死我的却不是金乌，而是我的父亲。

　　当那块玄冰被高高举起的刹那，我低下头，一只手掌穿过我的胸口。

　　帝释天说会带着太阳的主人来见我。

　　他没有说谎。

　　只是太阳的主人已经不再是金乌，而是我的父亲。

　　没有人能够想到，炎帝将会比黄帝更早一步登临神位。

　　帝释天说，一位夸父族的勇士帮助炎帝击杀了金乌，获取太阳的权柄，而那名勇士却在金乌的临死反击中被太阳真火烧死。

　　父亲说，那位勇士是为了我烈山女娃而死。

　　那勇士知道我最大的心愿不是和他永远生活在一成不变的北冥，而是回到族地，在父亲和族人的祝福下成为他的妻子。

　　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他。

　　躲在北冥的雪山后面渡过残生，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回到我的祖地，告诉我的父亲，他有办法让我和我的族人不再被黄帝所钳制。

　　办法就是击杀金乌，盗取太阳的权柄，让炎帝比黄帝更早一步成神。

　　而这个办法，是帝释天告诉他的。

　　但帝释天没有告诉他，他会死。

　　帝释天也没有告诉他，即使杀了金乌，炎帝也不可能以凡人之躯掌控太阳，想要成神，他还必须为世界立下一件天大的功劳。

　　于是便有了我用半生时间填补天池底部的窟窿，阻止未来有一天黄泉之水漫出天池，倒灌人间，将整个洪荒变成北冥一样的雪国。

　　只要有人在我成功之前杀了我，天地便会将功德赠给和我血脉最亲近的父亲。

　　我问帝释天，为什么要帮父亲。

　　帝释天说黄帝的野心太大，成神之后，必须有人钳制。

　　我冷笑，就连高高在上的帝释天，也不过是权力的奴隶吗？

　　我又问父亲，这么做可曾顾及半分血脉亲情。

　　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他说，为了族人，也为了天下苍生。

　　尾声

　　东海有一只鸟儿，据说是炎帝的女儿在东海玩耍时溺水而死，死后魂魄所化。

　　有人说那鸟儿有些像上古羽族的战士精卫，于是人们便用精卫称呼它。

　　有人说那精卫要填满东海。

　　真是一只狂妄的鸟啊。

　　人们不知道，那只鸟儿真正想做的事情，是让东海升高，淹没这天下苍生。

　　人们更不知道，在人们死后的世界，有一个更加狂妄的幽灵，日复一日往黄泉里丢着石头，她要让黄泉的水冲开天池地底的封印。

　　黄泉无边，比东海还要广大，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幽灵。

　　没有人把她当回事。

　　曾经有个好奇的幽灵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说，为了弥补我曾经做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