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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树逢春 ...

  •   数日后。

      夜里落了雨,把路淋得湿滑不堪。

      承乾宫四下寂静,左右无声,连守夜的都没有,只剩下几个心腹把守宫门。

      丑时刚过,天还未亮,有个作内侍打扮的中年人,蒙着脸匆匆打大殿里出来。御马监小太监赵常早已等候多时,连忙领着人摸黑从角门出宫去了。

      庞贵妃脸上潮红一片,喟叹一声,懒懒地躺在榻上,从身到心都被喂饱了。

      玄机先生说,此次布药要配合施法方才有效,女人阴气重,不得近身,唯恐前功尽弃。宫中后妃都被隔得远远的,寸步不能离了自己的寝宫。

      庞贵妃趁着宪宗顾不上她,遣李准疏通了门路,向程效传书。对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趁乱进了宫来看她。

      枯木逢春,老树开花。

      庞贵妃心情大好,抬起玉手捋了捋汗湿的头发,用罗帕把下面擦净,缓了缓,披了衣裳站起来。

      离天亮还早,她却睡不着了。

      左右身侍女早被屏退,她倒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走到铜镜前,掀了软帘,打量自己。

      老是老了点,和刚及笄那会没法比,但好在程效还没变心。

      庞贵妃从首饰匣子里挑了一只玳瑁嵌珠宝花蝶,往头上别去,恍惚间也看到自己的豆蔻年华。

      这时节正是蝴蝶多的时候。

      尚未进宫的时候,隔着墙喊一声程效哥哥,过个半日一日的,便有高高的竹竿递过来,上面黏着个大花蝶。

      她在瓶子里放上菜叶子,精心喂养着。赶上好的时候,蝴蝶扑腾个十来天才死。肉身子先烂,留下一对五彩斑斓的翅膀。

      庞家与程家比邻。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天作之合。一个个话本子上板上钉钉的词,也都抵不过自己八字瑞吉,命里富贵,被选入宫。

      她漂亮,性子活泼,圣上恩宠,赏的宝贝都是她喜欢的。只是庞父是个小小员外郎,从五品,德不配位,流水的赏赐换来的是明里暗里多少绊子。

      宫灯燃尽,等不来一句温柔细语。

      “夜里冷,贵妃娘娘当心身子。”一阵轻细的脚步声传来,走路的人拿着小心,走近了方才低声说。

      庞贵妃一怔,手里的玳瑁嵌珠宝花蝶抖了抖,在灯下熠熠生辉,好像要从指间飞去似的。

      李准手捧偏色罗织宫锦薄衫,一脸恭敬的站在她身后。

      庞贵妃醒过神,眉眼间的片刻柔情转瞬即逝,又变回位上者的模样:“事情可办妥了?”

      李准将衫子给庞贵妃披上,道:“已出宫了。”

      庞贵妃点点头:“你办事得利,该赏。”

      李准谢恩,沉吟又道:“小的有一事,斗胆求贵妃恩准。”

      庞贵妃没大在意,曼声说:“公公想做什么,做便是了。”

      李准斟酌了一下:“只是此事……事关太子殿下。”

      庞贵妃脸上方才露出一点兴味。

      这场密谈直到天擦亮,方才结束。

      ***

      朝起晨雾,昏暝一片。

      匆匆而过的马蹄声敲击着青石板,碾碎一地被骤雨疾风打掉的落英。

      从顶东头的御马监出来,往北沿着城墙走一圈,绕过汉净厂、番经厂,便到了司礼监。

      那大殿重檐盝顶,蹲在阴涔涔的的天底下,好像吃人不吐骨头的饕餮。

      李准脱了入水不濡的多罗皮雨衣,跟在小火者后面,屏息进去。

      刘宝成没有当值,殿里空燃着灯,这司礼监掌印却不知了去处。

      李准有些迟疑,转向身边小火者一问究竟。那孩子也有些诧异,一把脆生生的嗓子,道:“方才老祖宗还在呢,这会子许是去后院了。”

      后院不大,除去铺着石板的地方,一个小角落上竟没有压实夯土,愣是被人辟出了一小方菜园子。在如此尊贵的地界儿,如此暴殄天物之事,也只有刘宝成这样蒙主隆宠之人干得出了。

      刘宝成做短打打扮,听见有人过来,直起身子。站在边上举着伞的小太监连忙唤旁人,拿来棉帕给他擦手。

      刘宝成对李准微微一笑,面目和气:“李公公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咱爷俩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他手里举着一颗刚拔出来的青萝卜,不大点儿,还带着泥,缨子翠绿翠绿,油润可爱。

      李准温声道:“师爷好兴致,怎的种起菜了?”

      刘宝成似是惋惜:“上岁数了,看淡了。人到了杂家这个年纪,就想着安度晚年了。”

      雨水淅淅沥沥的砸,刘宝成是站在伞下的,可没人给李准撑伞。

      不一会,李准身上就湿了个透,水珠子顺着他鸦羽似的睫毛往下流,他只管脸上带笑,默不作声。

      刘宝成这一出解甲归田演的是真好,只是看戏的人也不是个傻子。

      真有颐养天年的心,乡下多的是田间地头,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弄这么个幺蛾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刘宝成这厢觉得晾够了他,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如今你也是人物了,可不是专向杂家来请安的吧。今儿个来是做甚?”

      李准从怀里掏出一件小小的包袱,刚拿出来,又急急地收回去,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极珍惜的:“我有一物,想必师爷看了,比见着萝卜白瓜还欢喜。只是这东西金贵,水淋了就化了,可否借步一谈?”

      刘保成恍然大悟似的:“杂家可真是老糊涂了,怎的让李公公淋了雨。”

      他云靴高抬,一脚踢在边上小火者的屁股上,把对方踢了个嘴啃泥:“杂家老了,你们这帮小的就不提点着点么!”

      说话间带出的狠意,是东厂刀锯鼎镬惯了的。

      李准拿眼瞧着,没说什么,跟着刘宝成进了屋。

      爷爷发了话,司礼监的小太监们自然也上心了。李准接过刚从热水里绞过的帕子,擦了一把脸,清爽许多。

      刘宝成刚刚在后院拔了颗小萝卜,此刻已经有些小喘。他斜靠在檀木太师椅上,端着冒热气的参茶,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也不吭气,专等着李准说话。

      李准收拾妥当,才恭恭敬敬地道:“师爷,我寻到了这个。”

      说罢,重又把包袱拿开来。掀过重重叠叠的布,一层层的油纸,最里面的,是一把枯黄的草药沫子。

      刘宝成有些疑惑,杯子放了下去,欠起身来:“这是?”

      李准低声道:“这东西没个名字,硬要说的话,是起阳用的。”他顿了顿又说,“连服三月,可起势,连服六月,可御妇道。”

      李准:“这原是要贡给那位的,世间独一份儿。”他抿了抿嘴,抬手指了指天,意指圣上。

      太监最在乎什么?

      钱,还是权?

      都不是。人生最苦,求而不得。

      刘宝成饮了多少鹿血,吞了多少马鞭,试了多少秘方,也没能让断掉的那处长出一丝一毫。越是没有的,就越是想要。贪念野草似的在心里疯长,压都压不住。

      刘宝成直勾勾的盯着那把草药沫子,好像要把自己的命根子给盯出来。

      不过片刻,他眼中又闪露出一点狐疑神色,尖着嗓子说:“你倒是有良心,有此等好东西,自己不留着,拿来孝敬杂家。”

      李准面上沉重,隐隐有不甘之色:“不瞒师爷,我千方百计寻来这物,原是存了私心,想给自己用上。只是……”

      说着,他“扑通”一声双膝下跪,“孩儿做了错事,怕太子护我不住,还求师爷保我!”

      这一声“孩儿”叫的真情实感,倒叫刘宝成想起了十几年前,李准不大一点儿,跟在他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样子。

      刘宝成心里舒坦,面上不动,拉长声说:“何出此言?”

      “孩儿前些日子一时冲动,犯了大忌。不知叫下面哪个知道了,起了二心,捅到太子那去了。”

      李准这话说的含糊,没有点破自己犯的什么事。但是刘宝成没有留意,他表情丝毫不惊讶,倒像是意料之中。

      刘宝成漫不经心的说:“下面人有二心,做掉便是,也值得你如此惊慌?”

      李准道:“孩儿已查出,原是手下一名姓刘的死士走漏消息,我派人绞死了,倒不是大事。”

      缓了缓,他难掩满脸的不忿之色,又说道:“太子震怒,直在东宫骂我’阉狗可诛’。说要是圣上知道,治下罪来,也不会替我担着。我对太子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如今兔死狗烹,丝毫不念旧情,让人心寒。”

      刘宝成“咕咚”一声咽了口参茶,方才说:“倒也怨不得太子,你这事办的属实不大体面。”

      这回答坐实了李准先前所想。

      刘宝成对他劫镖叶二姑娘一事了如指掌,左怀恩果然已经投到刘宝成门下。

      李准顿了一顿,像是犯难:“太子既已知道了,与我有了间隙。他又年幼,性子莽撞,我怕那边生出枝节。如今我又奉圣命,操练腾骧四卫,久不在宫中。只怕手下的人一个盯不住,又生波澜。”

      刘宝成不语。

      李准哀叹:“这回我是栽了,今儿个来,还想请师爷怜惜则个,出个主意。”

      这就是实打实的投诚了。

      刘宝成一下一下转着杯子,长长的指甲在青瓷上划出轻微的声响。

      李准先前淋了雨,说了会儿话,湿衣裳才半干,又跪出了汗,看着越发可怜。

      刘宝成沉思良久,凑过来,把李准手上拿的起阳药收了。

      他叫来殿外守着的一个小火者,细声道:“张嘴。”

      那孩子乖乖的把嘴张开。

      刘宝成从纸上挑了一指甲盖大小的沫子,倒进孩子嘴里。

      殿内凝滞。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小火者脸上隐隐现出难堪神色。

      刘宝成打量着那小火者,问:“怎样?”

      小火者头低着,脸通红:“回老祖宗,不能说的那处,有些痒。”

      刘宝成颔首,放了杯子,抬手招呼李准起来。

      “师爷常在宫中,太子那边……”李准道。

      “我调几个人过去看着便是,保管叫声音传不到圣上耳朵里。”

      这两年李准翅膀硬了,自立门户,手下的人将东宫围得严严实实,跟铁桶似的。

      如今铁桶自己裂了个缝,李准转投于他,肯在太子眼前塞进自己的眼线,真是老天合不该绝他。

      刘宝成点头:“乖孩子,咱爷俩原本就是一条道上的,不过是这些年行的远了。如今你肯回来,杂家自然不会薄待你。”

      一句“乖孩子”,倒让李准想起了十六年前,那个凄风楚雨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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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老树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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