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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渔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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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送王船”,是沿海地方的风俗,传说当地的一位地方官,一日晚间碰到天庭的使者往井中投瘟药,要毒死做坏事的人作为惩罚。为了自己的百姓,他骗过了天庭使者拿到毒药,自己吞食而亡。当地的百姓为了感谢他,都奉他为王。
之后每三年,就会举行“送王船”的仪式。占卜确定了时间后,便用白纸来仿造船只。虽是纸造,但也做得十分逼真复杂。除了桅杆、船帆之外,船上还有各种船舱、船厅等建筑,船身绘上龙凤图案,甲板上还要放上纸糊的士兵。
到了占卜的日子,众人送船入水,让船顺水漂流或烧掉,以表示送走瘟疫,为来年祈福。
至于血祭,曾是很久以前的风俗,多是真正发生瘟疫之时,为加强祈福效果而作。没想到,在这美丽的山海城边,竟有人想要恢复这样残忍的风俗。
后桌的客人吃完了馄饨,商量着要去逛花街,勾肩搭背地走了。
沐夕沄看了眼酝酿着风暴的古青桥,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走吧。“
三人起身,秦乐抢着去付了帐,三人沿着原路慢慢返回客栈。
回到客栈,古青桥已恢复了平静,嘱咐小伙计给三人送了热水,各自回房洗漱休息。
夜渐渐安静下来,远方传来阵阵海涛声。
听海客栈的一间客房里人影一闪,一个身影从窗口翻出,几个起落便来到了客栈院外,来人黑发玄衣,只用一根银色的发带扎起长发,正是古青桥。
傍晚听说村人要用魔族混血小孩血祭,他心里便一阵发寒。人类恐惧魔族,连带着对有着魔族血统的混血也厌恶憎恨。魔族混血在中原没有任何地位,在俗人的世界中会被驱赶奴役,在修仙界则会被当作炉鼎或药人。
但出生无法选择,稚子何辜?且不说人魔的自由结合本就不是什么罪孽,即使一方或双方有罪,也不该由孩子来承担。
古青桥怒火中烧,脚下急掠,片刻便到了街口,却突然刹住了脚步。一道身影斜靠在路口的墙边边。古青桥直觉警戒起来,抬眼看向那人。来人黑衣劲装,薄薄的衣料包裹着矫健的身体,一腿伸直,一腿略弯斜倚在墙上的姿态,更显得他腰细腿长。脸上虽然蒙着布巾,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像盛满了万千星辰,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
“阿沄……“
“去小石村?走吧!”
沐夕沄不常穿黑色,但今晚的一身黑衣,竟让他带上了一丝平时难以得见的魅惑。
古青桥眼中有些发热,看着前方追云赶月的身影,满腔的怒火都消逝得无影无踪。
小石村在山海城东南,是一个聚居着百余户人家的渔村,村民多以打鱼为生。村边的海滩上,停放着一艘大船。纸糊的船身通体洁白,大小上与真正的船只无异。几个村民在一旁来回走动巡视。
距离大船不远的地方,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声。
“求求你们,放了枫儿吧,他还是个孩子啊!“一个年轻妇人跪在两个渔民身前,不停地恳求着。
“什么孩子,那是魔族孽种!“其中一个渔民手持渔叉,怒声喝道:”自从这个孩子出生,咱们村子里就没有少遭灾。这两三年,已经有几户人家遇了风浪,还有好几个青壮年病死。那杂种就是个祸星!“
另一人则阴阳怪气道:“郝娘子,平日你在村里不是谁都看不上么?咱们村里那么多年轻人向你家提亲,你都拒绝了,自己却挑了个魔种做丈夫。如今他丢下你们不管了,你还养着他的孩子作什么!“
“不是,不是这样的……“那妇人喃喃辩解,接着又磕起头来:”求求你们,放了我的孩子吧!“
那两个渔民不耐烦了,一脚将妇人踢开,威胁道:“明天就是咱们村的“送王船”了,为了这次祭典,全村人拼上了一年的血汗,明天便要把你那魔种放到船上一起送走!赶快给我滚,要不然,我便请示村长,把你们一家都赶出去!“
说完,他唤来两人,将那妇人押回村去。
沐夕沄与古青桥悄悄绕到纸船后方,地上放着一个铁笼子,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正蜷缩在笼内。那孩子一头红发,小脸上还留着泪痕,虽然闭着眼睛,小小的眉心却紧紧拧着,在睡梦中不安宁地翻动。
一股熟悉的痛感袭来,古青桥闭起了眼睛。
黄沙、戈壁、铁笼。几个孩子靠坐在笼内,粗粝的风沙吹过他们苍白的脸、干裂的唇和身上凝结着鲜血的伤口。
西域的大肚子商人高声笑着,指着笼子里的孩子大声说:“来看看,都是些带着魔血的杂种,身强体壮,带回去随便养活,随意处置。“
一只枯槁露骨的手扳过九岁男孩的下巴,像看牲口一般将他全身检查了一遍,带着兜帽的男人点了点头,露出一个血腥的笑容。
“古青桥,青桥,古哥哥!“耳畔传来焦急的叫声。
古青桥眼光发直,全身打着冷战,上下牙齿磕得嗒嗒作响,全身都僵直着。
他直觉应该醒过来,却怎么也回不了神。
心口传入一阵温暖的灵力,让他稍微能控制了一些。古青桥一口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嘴中弥漫开来,痛感刺激了心神,人慢慢清醒过来。
他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村后的一排空房里,沐夕沄一手扳着他的肩,一手抵着他的胸口,正为他输送灵力。
“没事了,我没事了。“无力地握住沐夕沄的手,不让他再浪费灵力,古青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颓然把头靠在沐夕沄的肩膀上。
沐夕沄的身体一阵紧绷,就听见耳边古青桥有气无力地低声道:“借我靠一下,就一会儿。“
沐夕沄点点头,犹豫着伸手,在古青桥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片刻后,就见古青桥站直了身子,那双比中原人更深邃的眼睛还闭着,稳了稳才睁开。
沐夕沄看着他的眼神回复清亮,松了一口气,却突然看见那双眼里升起一点茫然。怕他又要发病,沐夕沄赶拿住了他手腕上的脉门,低声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古青桥思索了片刻,眼里竟含了一丝笑,问道:“刚才,你叫我什么?”
“咳,咳……没什么。”沐夕沄呛了一下,被烧到似地甩开了手,脑子里兵荒马乱,支吾地问道:““现在怎么办,去救那孩子吗?”
“不,回客栈去吧。”
“不救了?”沐夕沄十分奇怪。
“不是,明晚我们再来。”
略一思索,沐夕沄便想明白了。
小石村的渔民早已认定那孩子是导致灾难的源头,若此时将孩子救出,那对母子也不可能在此地生存下去。况且送王船耗费了渔民大量的心血,若因为此事导致了仪式失败,这村里的渔民甚至满山海城的人都会因担心祈福失败,来年遭灾而起民乱。众人观念一时间难以扭转,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地迫害混血者。要救人,只有等王船下了海,再悄悄去救。
想得通透了,两人悄悄地走出空屋,回到客栈。
客栈里一片寂静,古青桥把沐夕沄送回房,却站在房门口,迟疑着。
“进来坐?”沐夕沄挑眉。
“好。”古青桥答道。刚跨步进房,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等我一会儿。”说完便匆匆下了楼。
沐夕沄不知他有何事,只得在桌旁坐下,到了杯茶慢慢喝着。月亮升起来了,照得窗外一片霜华。
门轴轻响,古青桥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一壶两杯,几个小菜。
“去了趟厨房,”古青桥笑道,“还好有酒。“
沐夕沄看看那几盘精致的小菜,抬头看他:“你做的?“
“是啊,不过用的是厨房的熟料。你晚上就吃了半碗馄饨一块糕,早饿了吧?“
拉着沐夕沄坐下,古青桥斟了酒递给他,眼里犹豫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看着手中的酒杯,连喝了好几杯,沉默不语。
沐夕沄陪他喝酒。
半晌,他才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阿沄,你对魔族怎么看?对混血魔种怎么看?你也讨厌他们吗?“
沐夕沄抿了一口酒,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是了,摩云山乃仙门大派,对弟子要求严格。初入门的弟子有半年时间都在专门学习正体养性。书院中的有些讲师,甚至毫不掩饰对混血魔种的反感和厌恶。当年的摩云山首徒,以降妖除魔闻名天下的沐夕沄,对魔族与魔种有什么看法,几乎是毫无悬念的。
古青桥眼神黯了黯,又斟了一杯酒:“算了,当我没问。”便又要一饮而尽。
沐夕沄按住他的手。
“前世我为摩云山首徒,除妖三百二十六,杀魔一百五十二,其中人魔混血三十七,”沐夕沄开口,声音如窗外的月色般清亮,“但这些妖魔,全都曾为害一方,桩桩件件,都有人证相佐,无有遗漏。另有四十三件涉及魔种的案子,是有人诬告或罪不至死,我也依照师门规矩,或废丹,或驱逐,或交师门监管,从未有过滥杀无辜。”
古青桥猛地抬起眼,目光变得炽热。
沐夕沄坦然面对他的目光:“所以,在我眼里,没有什么魔种、混血,你问我如何面对……”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字在古青桥心中炸响:“不论出身,只凭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