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墓地 ...

  •   莫斯特法老老实实趴在妈妈身边。那不是它的亲生妈妈,它也只是她在垃圾堆里随随便便捡来的替代品。
      “我生过一只火蜥的孩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莫斯特法发现妈妈疲惫的眼睛看着远方,没有焦距。

      猎鹰掠过天际,盘旋而归,此次出征并未留下任何撕裂空间的痕迹,略感挫败地降落塔楼顶端缩回脖子装做整理翎羽,透过枯糙的毛片缝隙偷偷观察四周确定方才的尴尬无人关心才跺跺双脚挺直脊梁,打起精神俯瞰全局。整个城市像具被丢弃在沙漠边缘的干尸。
      狼狈的老女人穿着破旧长裙,虽因洗过多次早已褪去真正容颜,但也辨识得出那种色系和款式并不适用这把的年纪。常年糜烂脱轨的生活破坏了她的体形和头脑,散乱开叉的发丝仿佛不经拉扯便会断裂即使涂满了传统防晒的酥油。她抹着劣质腮红,它们不能掩盖丑陋。她擦着厚厚的眼影,更不会增加魅力。她戴着燥败的花朵编织成的头饰,那是她的便宜儿子送给她的礼物。她坐在混乱的市街中心由附近高大建筑挤成的阴暗角落深处抽着旱烟,嘴里吐出的灰白色雾状颗粒随着送货马车与飞舞的皮鞭经过扬起尘土一路飘向半空,似乎这具城市干尸被烈日暴晒蒸发掉的精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黑暗才属于生活在肮脏沟渠中的老鼠忙碌的时间,它们在两个夜晚的间隙苟延残喘。
      “他和你不一样,他很漂亮……那个时候,我也很漂亮,很年轻……也很骄傲……他长大了,可以变化人形了。那是一个非常棒的小伙子,非常帅气。和他的父亲一样,总是带着邪邪的微笑,又彬彬有礼——你知道,追求刺激的无知的小女孩儿们就喜欢这种调调儿。不过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这一点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爸爸。他的麟火就像身上的羽毛,闪着冰雪银白晶莹的光芒。我猜,他的爸爸一定是来自北方的火蜥贵族,说不准还是领主同宗……一想起来,这令人烦恼的夏日算得什么?不像你。瞧瞧你的毛,一俅一俅干巴巴的……你只是只长了前爪儿的小土鸡。”妈妈嫌恶地用手指扒拉扒拉莫斯特法背上纠结成块的绒毛,不现刚才回忆里的憧憬。
      火蜥是一种奇怪的生命,既长着翅膀和长羽又长着哺乳类动物的鬃毛,四肢还保留着冷血爬行种族坚硬的角质,生物学家们说这是不完全进化造成的。同样状况还有炎华龙,那些行踪飘忽不定身体多数被鳞片覆盖着的长长的调皮的大家伙们。甚至个别顽固的老头子认为火蜥和炎华龙应当拥有相似的祖先,属于同系血亲,像人类与黑猩猩。不过,从上古时代便已创建了国家的火蜥并不承认自己有着这么原始的兄弟。

      是的,莫斯特法现在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漂亮,颈上最威风的几根翎羽不健康地耷拉着,随便一张用旧的灰毡都来的比它更有光泽,任谁也识别不出它温驯地折起紧贴两侧腮旁乱糟糟的耳朵后垂戴的那对眼睛状黑色金属饰品可是绝世罕见的,真正的,无数战士用鲜血和灵魂灌筑,从地狱至深处拼回来的勋章。是的,它本该躺在柔软名贵的天鹅绒摇篮里,做为一族未来的统治者它的身边会陪伴着几百几千几万个随时以命相护忠心耿耿的侍从守卫……它只是趴在坚硬粗糙的石头路面听着没完没了的啰嗦。令人叹息又无奈的错误让它一辈子也没有呼唤那对可怜的夫妇一声爸爸妈妈。
      老女人接上半口烟,继续喋喋不休:
      “后来,我又有了一个女儿,生下来很久才发现她是个暗夜精灵。可笑的是,我都不记得自己何时接过这样特殊的客人。除了不能见太阳,这些该死的东西擅于伪装。她的皮肤很白,眼睛很大,黑油油的头发……她还没有长开,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可是你知道——不,你不知道。所以我让我的儿子带着我的女儿逃跑,逃得远远儿的……一夜之间,我拥有的一切都没了,都没了……我不能让他们……让我的孩子们……和我一样……可是,我想他们……所以我追到这儿来了……我觉得我的孩子们应该往火蜥聚居地的方向走——下水道的老鼠跑到哪儿都一样!”她又把烟杆放进嘴里。
      莫斯特法下巴贴在地面,眨着黑溜溜的眼睛向上望着妈妈的脸,安静的。
      它还太小,它听不懂这个女人讲什么。不过它从它的亲生父母那里遗传了最优秀的素质会将这些话保留在记忆中,直到能够理解的年龄。
      “好啦……莫斯特法,你该去你的杂技班上课了……这是个不容易失业的职业,只要有人群你就可以想法儿填饱肚皮。”妈妈摸了摸它三角形的小脑袋,向所在方向指去。
      “吱。”乖巧的幼兽应了一声,站起来跑走了。

      火蜥是相当好战的种族,骨子里面流淌的高傲的血液,实在令人怀疑这个种族的脊椎只有笔直一块,不要想象他们做出任何有损这种骄傲的卑下举动。所以哪怕一只幼生,尽管莫斯特法不会表演精彩节目不会组合猎奇单词不会故意哄人开心,笨拙地不会假装失误,仅仅呆立场中像个淘汰被驱逐出群体的小丑耍着毫不利索拖泥带水可以说完全没有技术含量与功底难看却一点儿不滑稽的倒立或者单纯跑来跑去也能取悦很多无聊的看客发笑。这可是那唯利是图的老杂毛儿收留它的原因。
      今天,在潮湿阴霉的地下房间在肮脏的皮鞭下,莫斯特法总算学会了钻火圈。然后迅速逃回角落杂物堆箱子缝隙瑟瑟发抖,老杂毛儿远远嘲讽:“身为一只火蜥不能引发麟火居然还会害怕火焰,难怪你的父亲扔了你!哈哈哈哈!大家都来瞧啊,瞧瞧它那熊样儿!哈哈哈哈哈哈!”引得众人争相讥笑。其实,比扔了它它的父亲做得更过分。
      莫斯特法抖抖耳朵,委屈地缩成一团。觉得大家心都不坏,可坏的是什么它又不明白。
      正义需要资本,没有能力负责没有气量承担没有意志坚持没有头脑应对,没有伙伴一路陪伴确认支持鼓励,于是不谋而合将它深埋在了心底,宁愿相互猜忌相互伤害也绝不相信对方有过与自己同样光明的向往,由此相互麻痹相互惩罚,慰藉着放弃它的罪孽。
      莫斯特法领到这星期几颗铜板,将这些沾满油污的金属薄片紧紧攥在两只前爪中央防止四处游荡的无赖发现并且夺走。它高高兴兴跑回安身之所,因为它知道只要将这些东西拿回去妈妈就有可能为它炖上一锅美美的骨头汤,可是妈妈不在原来的地方。
      按照记忆把所有去过的地方找遍,哪里也没有。镇里比平常安静许多,许多熟悉的面孔不见了。
      “吱?”小小的幼生疑惑了。它莫名产生一种隐晦,仿佛身边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消失。可仔细查看,杂乱的房屋,腐败的垃圾,无精打采的花圃,嗡嗡乱转的苍蝇,店铺里面昏睡的屠夫,大家依旧保持原地,并没有少掉其中任何一员。它歪了歪脑袋。不可言状的,陌生的感觉,像流动着的空气捕获了它。世界变得比以前更大,却更空旷。
      肮脏的流浪狗群风风火火打闹着跑过面前,登场与消失每次如此突兀,刮起尘沙扑扬一脸,它们从未对它的存在产生好奇从未上前探询从来视而不见似乎它从未存在。眨眨迷起的眼睛睁圆,莫斯特法这才意识自己长着同样灵敏的鼻子。这儿闻闻那儿嗅嗅,亦步亦趋走向几里地外开阔的市镇,那是另一个世界的集散地,上流社会和军队出现的地方。
      一位国王死去了,生前相中卡斯提这片土地做为长眠之地,做着永远不醒永生的梦。他需要梦里伺候起居的奴隶不仅仅限常规意义的奴隶,所以他的奴隶们积极为他物色。话说,比起权谋朝争宫闱风云蝼蚁们的戏份才诠译着不可理喻荒诞和唏嘘——例如莫斯特法妈妈这样的老母狗。

      莫斯特法溜进了原本它属于的地方。那里有雄伟建筑,漂亮园艺,还有穿戴华丽肤若凝脂多才多艺品行端庄的妙龄小姐。莫斯特法躲过巡逻卫兵,借着黑色羽翼隐匿大路两旁美化用的花丛与灌木底下如猫科动物悄无声息行走,这是老杂毛儿教导的偷窃的方法。一堆一堆四面八方‘征集’的各色人等统合此地,从中心广场疾驰而来。在出城的马车拉着装满了人的囚笼中莫斯特法找到了妈妈。
      妈妈也看见了它。她抓住栅栏的手指关节泛白,扯起日积月累烟熏嘶哑的喉咙对它叫喊:
      “莫斯特法!莫斯特法!快走!!……不要追上来!快走!快走!!……你要记得我!你一定要记得我!不要忘了我!……莫斯特法……你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啊莫斯特法……莫斯特法……”
      “吱——!”莫斯特法不顾一切冲了出来,在混乱的马蹄下追逐着囚车。
      “吱——吱——哇……哇哇——麻——哇麻——吱……妈……妈妈——妈妈!”
      马车渐渐远去,妈妈的声音再听不到。它很幸运没被踩成肉酱,终于跌倒东去的荒野才完整发出了mama的拼音,但是已无气力将它重试,它躺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剧烈起伏,意识慢慢模糊。
      日后,长大的莫斯特法独自一人想起妈妈最后的话便缓缓倚靠地上,蜷曲成团动也不动。

      充满着不满狡猾又卑贱的仆役跟主子隐瞒了一件事情。
      当施工进行地下六十米的时候挖出了暗紫色的泥土,接连十几米深,到他们挖到需要的深度依然没有停顿。这是个非常不妙的信号可以说相当危险,糟糕透顶。
      被强行征召来的经验丰富的领队趁着难得的闲暇之余聚集一起。
      “这很明显……是鲜血浸润而且不止三四千年的历史,味道都石化了。”其中一个说。“也许我们挖到了前人墓穴但是……通常活人殉葬多多少少保留未来得及降解的碎渣,骨头残骸或者器皿,可是……”另一个说,“我听说远古时代……”“别说了!”有人打断他。“是啊……反正工程结束咱们横竖都是……”说到这里他低下头,不让同伴看清面容。“好吧好吧大家都听我的!这事儿没必要向上头儿禀报,那些脑袋里塞满油脂的猪啰和抓来的劳工一样只当它是特殊地层——我倒真想瞧瞧他们惊慌失措的脸哈哈!”“对了,传言神棍在附近抓了只小暗夜精灵打算用她血祭。”“别傻了,暗夜精灵最怕太阳和炎热,怎会出现沙漠?”“是真的,一块儿抓到的还有只火蜥若兽,关押在隔壁队伍干活儿。”“哦?那应该是‘迷途的火蜥’吧。”“嗯,否则他们可就触怒了整个儿火蜥族。”

      暗夜精灵的生命既可以立下誓约,也可以解除封印。
      穿着圣裙收拾利整愈发显得苍白瘦弱的萨娜塔如行尸走肉被僧侣推搡至人群中心,四周充斥着古老腐朽暧昧模糊的经文,茫然环首,无数陌生面孔,她的耳朵已听不到任何声音。老女人死都没有想到自己走得比孩子们更远。塞提和萨娜塔困在哈墓娜沙漠更加边缘的地方,被路经军队捕获交给上层打赏。若非纯洁的女性暗夜精灵能卖到几十倍价钱而且功效无可超越,说不准血祭前还要遭受一番侮辱。连对火蜥族群的畏惧,塞提也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损伤。结果母女同死一片土地不得相见。
      塞提被兽人雇佣军死死按在地面亲眼看着妹妹最后一滴血液流下石头高筑的生祭台,如果他有一个合格的火蜥父亲从小身边教导绝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情。当然,那样的话他更不会有妹妹。

      脚下震动了。

      仿佛滚烫的岩浆在地底翻滚。不过,这种震动片刻停止,如同突然到来没有预兆。渺小的爬虫刚刚放下悬着的心,祭司们以为誓约取得了收效尚未雀跃——豪华坟墓的背后——腥臭的,变质的,黑红色的血液像地下埋藏的石油冲破地表喷射而出在天空向每一个方向炸开,仿佛九个头的巨蛇。它的阴影笼罩卡斯提。
      血点飞溅逃跑的人群身上,马上形成溃烂,惨叫求救连成一片。

      远处一褐一金两只炎华降落高高的峭壁顶头看热闹。
      褐色的炎华略显老态,不比身旁另一只年轻的。它们在用全世界通用的语言交谈。
      “他们把阿不菲斯放出来了。”
      “整个卡斯提我们巡守了几万年,原来他躲在这片空地。”
      “那老家伙恢复元气需要一段儿时间,可能有个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也可能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最好永远别恢复——反正现在不用担心。而且,不把他放出来我们要找的‘东西’也不会出现。”
      “……别把我们的圣物说的好像寄生在菜青虫体内赤目蜂的卵一样。”
      “现在的历史太安逸了实在太安逸了,应该来点儿刺激。最近千年值得记录变成神话传颂的也只有该恩金眼儿王家内讧,族长一脉被毁的只剩最后一个还被诅咒‘无人能为其诞下宗室后代’啊哈乖乖!”眼睁睁看着本该平起平坐的邻居逐渐过得比自家舒坦,羡慕嫉妒恨虽不至于牙根儿痒痒,在对方横遭变故时幸灾乐祸从来不是雌性的专利。何况,自家的没落对方身上有着不可推卸的怨孽。
      “圣物究竟是什么?”
      “这谁知道?都几万年了,啥活着的东西能保留到现在——除了信念。”
      “比如阿不菲斯。”
      “闭嘴!你这小倒霉蛋儿总是和我拌嘴。”
      “好吧。”
      “用女孩儿做为结印维护阵法牢不可摧诅咒擅闯的盗墓贼永远轮回于无间地狱……立场莫名其妙颠倒过来还真不好受啧啧啧啧。”
      “这是潘朵拉的盒子。”年轻的炎华没有看向长辈,它的目光被那条百米血蛇吸引。
      “放心吧,‘希望’会负责清理它的哥哥姐姐们的。”
      说完,两只炎华掉头各自飞去了不同的方向。

      几十里外莫斯特法醒来,完全不知这儿发生的事情。铜板散落遍地,一颗一颗捡起,它没有忘记要将这些圆圆的东西交给妈妈。伸展开短小幼弱的翅膀抖擞了一下身子,直起腰,继续向着妈妈消失的天边走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