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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反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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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蒙蒙的小雨在清冽的日光下,隐隐约约显出断断续续的线条。薄雾一样的云疏散在没有颜色的天空中,天色与清晨时分的冷意毫无差异。
自进了早春,天气就一直徘徊于半冷不凉的温度间。
今日,一向温和的李母,也似这股怪异的天气,暗藏不安。傅舍就着一锅排骨汤与她小声争执半晌,才逼出一句话来。
“两个时辰后,赵御史问斩。”
傅舍拎着盐袋子的手收紧,从被香艳场景掏空的脑袋里搜寻一遍,肯定——陆青尧没同自己说过这个消息。
“您想去看?”
李母低垂头颅,颈后因为过于瘦弱而格外明显的脊椎骨被暴露出来。她握住勺柄的手用力得发抖,似乎在忌讳什么,没有应声。
傅舍读不懂,叹口气,离开厨房。
李司的报怨还没有结束,只不过从询问余玉的去向,变成情感历程,开始八卦陆青尧有没有对哪个女人感兴趣。太子及冠,该到娶个良家女子的时候了。
“余玉的去处可不要告诉他。”他打断李司的报怨,挑衅一句,趁着对方尚未暴起前,拉着陆青尧出门散步。
出门前,他匆匆从门口抽走一把纸伞,又是挑衅地瞧了李司一眼,赶忙溜走。
他同对方在周围农田绕一圈,几处引渠没有做好的农民在赶忙处理,防止淹苗。他站定在李家一亩田前,转而询问起赵御史,“他要被砍头了,你知道么?”
撑着纸伞的陆青尧点点头。
两人撑一把纸伞,确实有些拥挤。陆青尧便伸出左手想挽住他,他条件反射立马抽身,在两人间隔出一拳的距离。
但手点在伞柄上微微用力,纸伞朝陆青尧方向倾斜,傅舍半个肩膀不多时便被淋湿了。
“我不是不愿,陆。只是褚国风气与魏晋时期相径甚远,若被人瞧见对你名声不好。”他怕陆青尧又闹别扭,赶紧解释,“等到了我的世界,你想牵到什么时候都行。除了旁人骂你两句,总盯着你看,不会产生别的影响。”
陆青尧虚握两下手,转而笑说,“我没生气,只是....确实没想到如此深远。”顿了顿,“我想你不愿看,便没有告诉你。”
小雨落进浑浊的泥浆中,打出一圈圈迅速消逝的痕迹。而即将长出乳白色香甜大米的秧苗,半个身子深深扎在肮脏的泥水里,也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我想去看,想带李母一起去瞧瞧仇家下场。毕竟富察走到如今这一步,赵御史可算是出了最大一份力。”傅舍谈起刚才李母的反应,“对李司而言,也是件畅快事。为什么不去?”
忽而一阵狂风,木头爬架被吹散,摇摇欲坠。
陆青尧将伞交给傅舍,上前将爬架被吹开的木条重新嵌进卡口。脚上锦绣鞋履底部沾上一层泥浆,常服也被淋湿,傅舍帮他小心遮挡,也遮不住所有风雨。
“你知道的午门斩首,不过是一句话、一个概念。但仇恨这种事-”陆青尧站回来,风雨气息也随之笼罩傅舍全身。他没有放开伞柄,陆青尧也不强求。
泥地上留下一个很清晰的脚印,细雨无法冲刷掉痕迹,等干透了便会长久地留在原地。
“亲眼看见是不一样的。李母是在担心李司。”陆青尧转头看他,瞳孔微微放大,“仇人的人头落地,确实爽快。这种感觉不能叫李司,自以为成一个人生命逝去的重量。”
傅舍在脑海中回忆,却只能想起电视剧中显然很假的砍头场景,更不用说大多数都被一句‘刀下留人’阻止。现实的死亡和凶杀都被完好地打包进压缩包中,显现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个名字,他们是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的。
“去看吧。”陆青尧从发愣的傅舍手中挖走伞柄,“不是你说的么,只有亲自面对才能明白‘百姓’的含义。要去要具体的人,不能爱抽象的人。死亡也应该是鲜明的、残忍的。如此,李司才不会用法条一刀割断所有人,要让他明白每一刀都流淌着鲜血。不是吗?”
傅舍突然想到现实坚持亲手宰杀猪肉的食素者。
“再说吧。”傅舍却道,陆青尧有些惊讶。
“那?”
“我们吃完就回去。过几天就要忙起来了。”
陆青尧沉默片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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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齐魏两国来使都到了。
傅舍一直在摸鱼,总是找不到陆青尧,闲极无聊,自己写了个API接口,窝在临渊殿侧殿的床上,线上处理记录部的事。毕竟现实还要生活,工资是必须的。
等再见到陆青尧,是听见几个宫女嚼舌根——
太子殿下同魏国太子在和园被一个奴婢冲撞,对如何处置此人,意见相悖。
傅舍放下手头工作,决定前去瞧一眼。
连绵的细雨使得整座宫殿都笼罩在湿答答的氛围中,全年待命的宫人脸上潜藏着焦虑与厌烦。鹅卵石铺就的长道尽头,跪在地上的宫女脸色惨白。
长道两边立着几位脸上灰扑扑的宫女,手中拎着一个大桶,询问过——是在填补消失或缺损的鹅卵石。而这几日为了接待两国来使赶工多日,因过于疲惫才不小心冲撞了太子。
了解好情况,傅舍才小心且压低存在感地出现在陆青尧身后。
“你怎么来了?”陆青尧第一时间发现。
紧接着魏诚的声音传来。及冠后,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似乎受过伤,言语过多就会呼呼漏风,像个破锣嗓子。而每当听见自己发出这种声音,眉眼间就会变得阴郁,生出焦躁。
“殿下,褚国欢迎魏国,你可要因为一个下人生出嫌隙?”
傅舍被惊地说不出话来,朝陆青尧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理会自己。然后观察跪在地上的宫女,在脑海记忆中大浪淘沙,试图想起这个‘关键人物’。
他觉得能叫魏诚这副样子讨一个惩罚,怕不是此人杀了魏诚爹娘,或是害得魏诚后宫哪位漂亮姑娘毁容了。才能作出这一副反派态度。
一盏茶时间后,陆青尧总算迎走魏诚,傅舍站在原地。瞧了眼陆青尧离开方向,蹲下身问宫女,“你认识魏诚?你干了什么?说真话,否则谁都保不了你。”
宫女原本惨白的脸色更加苍白,犹如灵魂脱壳。紧接着大把惊恐的眼泪就落了下来,磕头求饶,两边修补长道的宫女低着头不看这里,却暗含恐惧之感。
“好了好了。”傅舍连忙伸手抵在宫女磕头处,护住开始出血的伤口,“也就是说,你只是在这里不小心冲撞了魏诚。他便如此为难你?”
宫女刚张口-
“并不是。”陆青尧不知何时转身回来,“魏诚本想扶起她,这件事便过去了。但出口嗓子一哑,她因为恐惧嗓子梗了一下,没有意义的哼声被他当成了嘲笑。”
傅舍皱眉,总觉得这不该是魏诚应该做的事。
“不是因为她背后说一个来使坏话,结果是魏诚的红颜,所以仗义执言?”
陆青尧被逗笑,锋利的眼睛眯起来,“他至今所娶不过一位王妃,哪里来的红颜知己。更何况任家势力树大根深,扶得魏诚,转眼也扶得他人。”
“什么....”傅舍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怎么一个后宫向爽文男主处境如此艰难,加上身体残缺和逐渐乖张的性情,怎么看....
“他好像一个反派。”
“什么叫‘反派’?”陆青尧将傅舍的手抽回来,从怀中掏出手绢,仔细擦去他手中的鲜血。
感受到温度的傅舍紧张地一收,但这次陆青尧握得格外紧,竟无法动弹分毫。
傅舍环视一周,宫女们都低着头,全程恨不得将整个身体埋进地里。没人瞧见,但他依旧觉得不好意思,只能毫无震慑力地瞪他一眼。
陆青尧照单全收,直到手中的血被擦干净才放开。
“你还没告诉我,什么叫反派?”
傅舍同陆青尧离开和园,走在小道上。此地人烟稀少,却是他人不知道的通往勤政殿的捷径。
“就是那种戏本子里天天阻挡心怀大义的主角实现正义的人,他们通常身心怀有残疾,有某种他人无法理解的‘正义’目标,与主角的‘大义’背道而驰。当然,最重要的特点是做事不留余地、心狠手辣,会因此被唾弃。至少如今魏诚性情的变化,实在不像个‘男主’。”
这些概念,之前傅舍在解释自己存在本质时粗略带过,细说一二,陆青尧便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他原本的人生轨道改变了吧。如果当年我没有遇见你,我的心性扭曲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陆青尧自嘲,“毕竟人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是很容易的。他为人所害,我却为你所救。他行差一步,便成了‘反派’。”
傅舍走在寥无人烟的小道上,没有陆青尧指引,很轻易就能走错方向。他回头去看,已然想不起自己是从那条路过来的。
“走错了,我们回到起点,重新来过不行吗?”说着,他将手中的纸伞换到左手,右手去牵陆青尧。
“可以啊,什么时候都可以。”陆青尧没躲,依旧穿着前日下农田时踩了一脚泥水的织锦鞋,底部一脚泥土走过青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傅舍没有笑,喃喃道,“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