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石微子

83、番外·四

　　转眼到了秋天，我知道我为何思念，为何不安。我记得十月将至，他也将闭关结束，正是他正面对水下巨兽对抗的时候。那时他将巨兽引出给我看，那巨大可怖的兽口，密密麻麻而锋利的獠牙。我不是害怕那巨兽形貌，而是他要如何入水斩妖，那样的情景竟还在我梦里出现，如临其境。

　　当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被刺穿，染红湖水，然后慢慢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拉住，便刹那惊醒。只觉心里塞满了酸涩，身体却觉得空荡荡。确实，他的实力与天赋也是世间罕见，但毕竟是肉体凡胎，就算修炼得再强大，一旦被攻陷了要害，也会像脆弱的凡人般死去，再无复活的可能。

　　我虽答应师父与他了断，却未与自己的俗念了断，我终究放不下。于是，辗转思虑了几晚，终于是十月前一晚，连夜写好了一封书信，将它压在枕下，连行囊也不收拾，便偷偷下了山，往与他初见的地方赶去。

　　其实，那是一封留给师公师父的遗书，我知道自己的实力远不足以与那凶兽对抗，此去凶险无比，若不能救他，我也将会随他葬身水底。这是一次自私的选择，却不是随便做的决定，之所以用性命去赌，终究是执念。不求原谅，但求成全。

　　我赶至湖边之时，只见湖面涌动，出现一个个黑幽幽的漩涡，偶然还连续掀起几层大浪。我马上贴上避水符，毫不犹豫地从水中跳去，没想到从水中推来的力道如此之大，十分艰难才往底下游去。

　　寻着传来的点点光芒终于寻到了他，那时他将自己护在一轮气壁中，身上已经有多处伤痕，脸色也十分苍白，却依旧要与妖兽撕缠。那头怪物甚至比我想象中更要庞大可怕，之前岸上见到过的长着利齿的物体，原来长得竟像是半条龙，却透着浓浓的邪气，而那不过是它身体的一支。像那样的龙头，居然还有好几个，它们的身体仿佛缠在一起，深深扎入深不见底的地下缝隙里。

　　他一人又如何对付得了几个庞然大物？估计他自己也不曾料到。一个不留神，又被巨兽撞飞出数丈外。我自知没有他的实力，更别说对付这仿若神魔的巨兽，但在那个时候，我竟如死士一般，拼命地往死亡的深渊扎去，挡在他前面，用尽自己全部力量与妖兽对抗。

　　那一刻，竟有种着了魔的感觉，发疯似地直至耗尽自己全部力量。只见血丝在眼前飘荡，分不清是谁的血，感受不到时间，也感受不到的身体，却感受到他一直在我身旁。也许在某个时刻，我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身体沉沉地往下坠去，我一直凝望着他的脸庞，不敢闭眼，他却朦胧的光芒中渐渐褪去。

　　后来，我们艰难地爬上岸边，若不是听到他急促的的喘息声，感到体内鲜血不断地流出，我以为我已经死去了，我恍惚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未过许久，他将手掌按在我的背上，只觉有源源不断的温热从背上蔓延开来，直到胸口的痛感和眼前的画面渐渐恢复。

　　他还活着吗？如果他死了，大概我眼前的也是阎王爷了，哪还会有人给我治疗。想到这一点，忽然又有些安慰，忍不住去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脸上依旧平静冷峻，而双唇已苍白如纸，嘴角的血流仍未间断，随着他不断输出真气而不断地滴落在我的身上。他伤得一点也不比我轻，此时运功无异于送命。

　　我挣扎着，想要阻止他再耗费功力，却被他一把按在怀里：“不必担心我，还想要活的话，便乖乖躺着。”

　　我终于放弃挣扎，只听到他在耳边问我，“为何要来帮我？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也该清楚这里是离火坛腹地，若不是遇到的是我，你怕是已经丢了性命。”

　　“我……”

　　我确实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既然抱着死的决心而来，又何必在乎这些。我只是想你活着，安然无恙地活着，即便让自己看起来前所未有地愚蠢，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

　　他见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脸，失去了神识，便也勾起了嘴角，“原来如此，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念念不忘？想不到你一个道姑，也开始春心荡漾，想入非非了么？”

　　“我，我没有！”我的脸瞬间滚烫起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他推开猛地坐起来。“我不过念在你曾教导我剑道法术的份上，不想让你送死，便前来相救罢！”

　　“相救？你连自己性命都不保，若不是我把你救起，你还能在这与我说话？不是应该又添了一账了吗？”他明明也已经非常虚弱，却又开始戏谑我，真让人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了，我竟没有一点生气。

　　他凝视我的双眼，仿佛要将我看穿，也许已经清楚我对他的情感，才会这样玩笑。原本我还是死不承认，直到再次感受呆在他身边感觉，才发现自己那么留恋。

　　他轻轻抬着我的下巴，然后慢慢靠近我，打在脸上温热的呼吸，又让我不禁想到与告别的那一夜，他亲吻我的瞬间。那情迷意乱的感觉，如同未熄的火苗，轻轻煽动便又着了火，让我下意识地闭着双眼。

　　“原来……你喜欢这样吗？”他笑道。然后他苍白的双唇便覆在我干涸的嘴上，带着我们残余的血丝，温润着彼此。他将我揽进怀中，灼热我凉透的肌肤。若说那一次是微妙的情愫，这一次便多了深情，他吻得认真而炽热，让我不禁泛起红晕。

　　过了好一会儿，他停下来。

　　“云珏，想与我一起吗……”他贴着我的脸，轻声问我，那仿佛是第一次，他如此温柔地与我说话。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却又停了。

　　一起生活么？若不是他问我，我甚至都不敢想过这个问题，又让我如何回答？我暗暗问自己想或不想，并不是毫不犹豫地否定，只是我意识深处仍是反抗着，有个声音对我说，我们是不该一起的，这就像是约定俗成的共识，天理人道的旨意。

　　“对不起，我不会这么做。”我摇了摇头，过去的这些，对我来说足够惊世骇俗，我还能任性到什么地步？我的命，虽然是自己的，但不只是为自己而活着，还有责任以及许多人的期许。我想，他应该也一样吧，作为离火坛之主，若与我一起，一定会引来许多人的猜疑与不满。

　　无疾而终，也许才是我们这段情，最好的结局。

　　我忍住眼里打转的泪，紧紧地拥抱着他，“谢谢你，请一定要……珍重。”

　　我终究还是离开了，如今知他无恙，也好让我在这一次真的下定决心，不再见他。我不敢回头看他一眼，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也在默默地，看我离开，我怕，再见他一次，便让我所有的坚定，瞬间崩塌。

　　回到天师道以后，我便自行到师父面前请罪，这件事情，甚至还惊动了师公与师兄。他们将我带到天师道祠堂，亲自审问我。

　　“云珏，这已经是你第二次逃出师门了！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厉声问道。

　　“弟子，愿受罚。”我说道。

　　“当着历代天师面前说清楚，你离开天师道，到底是为了见何人？”

　　我默默吸一口气，即使再不愿也不得不坦白，“是师父曾见过的，厉盛空。”

　　如我所料，师公与师兄都大为震惊，根本不相信我会这么做，直到师父不断质问我一切原由，才让他们的神情慢慢由质疑，变为失望。

　　“你说你救厉盛空仅出自相识情分，那你除了救他，还有无他事？”

　　师父这一问问得犀利，确是我最无法开口的地方，所以我只能默不作答。

　　“既然如今你们两不相欠，只要你将离火坛突入点说出来，此事便作罢。”

　　我不知为何慌了，竟不愿如此出卖他，便答，“他……厉盛空既然放我回来，必然不会没有防范，就算我说出来也是没有……”

　　未等我说完，一声震耳后，脸上便传来一阵疼痛。我惊愕地侧着头，呆滞望着地下微微颤抖的影子，没想到师父竟狠狠地扇了我一掌，这是从来未有过的。我却没有委屈地流泪，只是觉得心里仿佛有冷风吹过，把所有力气都吹走了。

　　“你说你与他没有私情，何以还要袒护他？你们做了如此苟且之事，还跟我说没有私情！”他身手按在我背上，将一道气息从我体内引出，我认得，那是在师父与他碰面的那个晚上，师父输入我体内的法术，那竟然是……

　　“这是我修改过的传音符，只要在你体内，你包括身周一切声音，都在我的掌握当中。你说，你与厉盛空的对话，还要让它重复一遍吗？”

　　我狠狠地咬着下唇，握着拳头，忍着自己即将崩溃情绪，不让自己在如此难堪的境况下，更加不堪。我死死地盯着地下的影子，道：“弟子……愿受罚。”

　　所幸他们没有把这件事公诸于世，只是让我禁闭罚跪在无相观中，等候发落。他们仍旧护着我的颜面，让我不至于沦落到世人唾骂的地步，这也让我更加愧疚和沉重。我就这么独自跪着，三天三夜，连师兄送来的饭菜，也都颗粒不沾。无论接下来给我的是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愿意接受，而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