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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生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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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大漠。孤鹰。天地苍茫。
炽热的风,夹带干燥坚硬的沙粒,频频扫在脸上,刮得生疼。身后是一条蜿蜒绵长的足迹,深深陷入软沙之中,每一步都显得如此坚定、稳健、扎实,绵长的另一端已然被掩没在滚滚黄尘之中,正如它们此前从未出现过一样。
一个人的足迹,一个人的坚持。
他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坚持多久。昨日之前,他挥剑宰杀了身边唯一的活物——一头同样断了数日水粮的孤驼——他忠诚老实的沙漠坐骑。
他不知道忠心的驼马有没有怨他,只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活路。天命难测,他从未想过与之抗衡,但也决不会坐以待毙。
他的身上裹着一件单薄的披风,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披风看起来灰涩又寒碜,边角旮旯冒出杂乱线头,瞧着更像是乞丐露宿街头时的褥单。然而,他的眼睛异常明亮,非但明亮,而且有神、清澈,犹如夜阑里的一泓秋水,干净却也深邃。
那是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属于南侠展昭的眼睛。
展昭不在开封,展昭在大漠。大漠没有秋水,有的只是死亡。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并又一次断了水粮。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在冒火,每一次呼吸带入的是新一波滚烫的热浪,双唇早已干裂,渗出细细的血丝,偶尔能尝到淡淡的腥甜。
孤鹰在头顶上盘旋,张着一对漆黑、宽长的双翼,不知疲倦展示它傲人的雄姿。一声长啸而过,孤鹰拍打双翼飞向更为宽广的天际。
展昭顿足,举目而望,眼底忽然有了笑意,不期然想起一个人。那人生得男生女相,年少华美,性子却如孤鹰般桀骜不驯,又如风一般潇洒不羁。他本该展翼高飞,海阔天空,却最终困蛟于池,留守于小小的开封府,放弃广袤天地,舍却逍遥一身。
终将他误。
眼底的笑意渐渐沉了下来,他似又看到那一日那一身衣白如雪上若红梅点点般滴落的殷红,艳丽夺目刹那间灼痛了双眼;似又听到那人付之一笑,满不在乎勾起一抹唇角,柔和了眉眼在耳边忍痛低语:猫儿,不疼……
不疼、不疼,自是比不过在这大漠烈日下的灼烤,比不过飞沙走石间的拍打,更比不过眼见他伤重在身却要强颜欢笑时的锥心之痛。
白玉堂……白玉堂……
展某,疼。
展昭直挺挺倒下,秋水般的眸子渐渐黯了下来,仿佛蒙上一层死灰,失去往日的神采。眸光褪淡,最终阖下眼帘,闭上了双眼。
“浮……生……门……”
失去意识前,他动了动干裂的唇,无声唤出三个字,一个令他孤注一掷坚持至今的信念。
孤鹰又来了,没有人知道它是不是先前飞走的那一只。它周身漆黑,黑羽在日照下油光发亮,盘旋了几圈后,俯冲而下,机警地落在不远的地方,它抬起利爪慢慢朝前踱着。
展昭毫无反应,他一动不动,根本不知道有只猛禽正在向他逼近。孤鹰跳上他的身体,稳稳地站在上面,尖利的钩爪下是一具毫无反抗能力任人宰割的血肉之躯,只要它愿意,随时都能将他撕碎。
孤鹰在犹豫,也似乎在等待。
蓦然,它微展双翼,仰天长啸,尖锐的啸声穿越了苍穹,掩盖了风沙,犹如一张无形大网,悠悠回荡在大漠戈壁的长廊,久久、久久……
须臾,在孤鹰的身边,赫然多出两道人影。
***
庭台水榭,丝竹绕耳。展昭以为回到了江南,那片如诗如画,烟雨飘渺的故土。
然而,这里不是江南,这里是大漠。
榻前守着一条娇小倩影,模样俏丽的异族少女见他醒了,雀跃着奔了出去,不多会儿又回来,带着另一名少女,却是一身中原打扮。
“此处是塞外漠北,而我喜欢你们中原的文化。”“中原”少女心思敏锐,主动解释他眼中的疑惑。
“是姑娘救了在下?”展昭的声音仍带着沙哑。
异族少女倒了一碗水,递给“中原”少女,后者端着水走到展昭榻前。
“还有仲爷,”少女扶起展昭把水递给他,继续道,“殷儿发现了你,通知了我和仲爷。”
展昭润了喉,精气神恢复了些,感激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说着便要翻身下榻当面礼谢。
少女一脸漠然,不以为意冷冷“嗯”了一声。
展昭微微一愣,心中一奇,抬眼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女,黛眉杏眼,琼鼻樱唇,颇有几分江南秀美,清丽中又添了一分冷凝,却不失为一代绝色,只是看起来似乎不近人情。
清脆的银铃声响起,俏丽的异族少女巧笑倩兮,道:“我家小姐外表冷漠,心肠可好着哪,这位公子可不要介意呀。”
展昭轻哂唇角,淡淡一笑。
“敢问姑娘芳名?”
“无心。”
展昭一怔,脸色骤凝,口中反复默念。
无心反道:“阁下?”
展昭收心敛神,回道:“在下展昭。”
“南侠?”少女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不敢当。”
“素闻展南侠忠肝义胆,武艺卓群,委身公门守得举头三尺一片青天,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冷漠少女眼底浮现一缕暖意,淡化些许漠然。
展昭谦逊一笑,是以对面前少女了然三分。无心冷情,却非无情,或许正如异族丫头所言,外冷内热,心存善愿。
“不知南侠此来,所为何事?”一刹那的暖意闪过眼底,无心又换回一脸冰冷,将心思封藏起来。
“就是啊!大漠可是会吃人的,要不是你运气好遇上我家小姐和仲爷,这会儿早没命啦!管你什么南侠北侠,不好好在中原待着,非要跑来这吃人的地方。”异族丫头率真直言,倒也并未夸大其词。
展昭看了看二人,凝色道:“浮生门,漠北蜃楼浮生门。”
二女闻言俱是一惊。
无心离开床榻,负手而立,冷声道:“你找浮生门做甚?”
异族丫头此时亦是骤敛笑意,冷面相对。
“为了‘无心’。”展昭自问坦荡光明,无愧于心,此番涉险前来大漠,为的就是江湖人传“魅影迷踪不见首,漠北蜃楼浮生门”中的瑰丽至宝。
展昭无意隐瞒,何况他已经猜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胆!我家小姐好心救你,你却出言不逊。中原南侠又如何?不过是见色起意无耻之辈!”异族丫头护主心切,忿然指斥。
“姑娘误会!展某并非有心冒犯无心姑娘,只是……”展昭一时口拙,当不知如何解释。寻“无心”不假,可哪曾料想江湖传闻的瑰丽至宝竟是一大活人。
“‘浮生门’自立门户以来久隐荒漠,素不与中土往来,无心亦从未离开过门教,中原传闻却不知从何而来?”无心的反应倒不如异族丫头激烈,口吻依然淡漠。
“只因江湖传言,漠北浮生镇门之宝,名曰‘无心’,可解天下百毒。展某此来,只为救人。”展昭坦言道。
异族丫头轻轻“啊”了一声,凑近自家主子低声道:“小姐,莫非他说的是‘那个’无心。”
展昭耳力敏锐,不解地望向主仆二人。
无心姑娘看他一眼,自知瞒他不过,便如实道:“我猜展南侠要找的不是我,而是‘无心花’。”
“无心花?”展昭更为疑惑。
“我门确有镇门之宝名曰‘无心’,乃我门瑰丽至宝,指的却不是我家小姐,而是无心无花的‘无心花’。江湖传言不假,它确能解天下百毒,也能令无疾无痛之人毒发身亡。”清朗快乐的声音再度响起,言毕,异族丫头偷眼睇察展昭脸色,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人家,生怕对方怀恨在心记仇于她。
展昭不以为意温然一笑,闹得小丫头反倒羞于见人,直往自家主子身后缩去。
“如此,请恕展某斗胆,可否向贵门借至宝一用,待救人完毕自当奉还。”
二女不语,既不答应也无反对。
展昭道她二人有难处,思忖片刻又道:“莫非贵门至宝不予外借?然人命关天,展昭恳请贵门通融。若因念在无心花珍稀贵重,展昭愿以等价换取。”说着,目光灼灼直视二女反应。
孰料,无心轻启朱唇,声音平淡,不紧不慢道了句:“若要无心花,自取便是。”看了展昭一眼,移足门外,却在出了门后又飘出一句:“如果展南侠有足够耐心的话。”
展昭不明所以,转眸向异族丫头望去。
小丫头面露难色,不予多言,只道:“展公子日后就明白了。”
展昭听了心沉似海,怕是这无心花易求难得,非预想中那般简单。
***
歇过一日,已无大碍,他本就是习武之人,体魄强健,复元极快。举足来到屋外,惊讶于小桥流水,溪泉涓涓,草木碧油,泥土芬芳。身处亭台楼阁,仿的亦是江南风韵,一砖一瓦、一柱一墙,是连雕花漆木、窗棂门栏亦是设想周到,足以见主人对于江南景致的痴迷与喜爱。
空气中浮动着干燥与炽热,时刻提醒他此地并非似水柔情的江南,而是蛮荒无情的大漠。
绕过一处山石,眼前出现一堵高墙,灰白色的墙体,高不过丈许,依他的身手若想要逾墙而过,简直是雕虫小技无异于吃饭喝水一般。
展昭可不是来爬人墙头的。
他沿着高墙信步款款,半柱香不到又绕回亭阁。高墙两侧各留一道边门,正中央立着一扇深红色大门。这时,门缝开启,从外头跳进个人来。
“嗬,展公子起得可早。小姐让我给你送些膳食,过门就是客,总不好教咱们怠慢了不是?”是昨日的异族少女,一身环佩叮当作响,身形娇小,倒是灵动得很,脸上稚气未脱,有着银铃般清脆的嗓音。
“有劳姑娘了,也请代展昭谢过无心姑娘。”展昭扫了一眼食盒,抿唇颔首,由着异族小丫头又将他领回亭阁。
“别姑娘长姑娘短的,我叫蛮奴,小姐叫我蛮儿,你可以叫我小蛮。你们中原人讲话就是文绉绉的,有板有眼听着怪别扭。”异族丫头咯咯笑了起来,滑稽地朝展昭眨巴眨巴眼,手脚麻利将几碟烹饪精致的点心从食盒取出,逐一摆放上桌。
“小蛮姑娘见笑,并非每个中原人讲话都文绉绉的,莫不可以偏概全。”展昭笑答。紧跟着思绪倏然一沉:没错,也有狂放不羁、口没遮拦的主儿,胡闹时恁是没个正经,到哪儿都能听到他轻佻戏谑的口吻。以往的聒噪与纠缠,不知不觉已然成了习惯,如今可是惦念得紧啊。
长路漫漫夜迢迢,身在他乡为异客。展昭无声轻叹一息,随手掰下一口糖心馒头送进嘴里咀嚼,终不比中原食材来的地道。食不滋味,思及此行已逾二十日有余,却不知府中情况如何,倘若赶之不及,岂非要眼睁睁看着那身白衣……
匆匆咽下口中食物,展昭眸光一定,正要唤回准备离去的异族丫头,那姑娘似乎想到了什么,纤足一顿,转身回眸道:“小姐说,无心花在百花圃,展公子可自行前往;小姐还说,浮生门不设禁域,展公子可随意行动。”
展昭微一颔首,笑抿唇角,谢道:“无心姑娘有心了。”事不宜迟,当尽快找到百花圃。
沙尘漫天,一望无际。
头顶烈日,炽风扫面,脚底下是被烤得滚烫的沙地,柔软的细沙自足尖流走,却在方寸之间静固不动,难以想象此刻他正站在浮生门堡顶,更不曾料想,这座堡坞竟是由细沙堆雕而成,名副其实沙之城堡。隐于风沙,藏于漠海,似幻似真,犹如海市蜃楼般让人捉摸不定。
乍见此景,展昭惊叹不已,可谓百闻不如一见,江湖传言多半言不符实当不可全信,却是在亲眼目睹之后方有所感慨。身边的女子绿罗轻纱仍是一身中原打扮,只不过沙尘肆虐狷狂无忌,今日的她蒙上了一层同色面纱,清冷的眼表露在面纱之外,反衬得她一身清冷气质,于灼热的大漠、硌人的砾沙格格不入。
无心目光微烁,锁定一方,藕臂曲伸遥遥一指,清冷的声音淡淡道:“那里就是百花圃。”
风沙迷眼,隐约可见前方一处斜坡,占地百顷,点点绿影忽隐忽现。
展昭微一点头,抱拳一礼,转身下了堡顶。不久,一抹湛蓝出现在通往百花圃的径道上。
无心居高眺远,举目凝望。他的背影宽大而沉稳,步伐坚定而有力。他的目标很明确,正如他一路寻觅来此的原因,从来毋庸置疑。
百花圃,无百花。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色草木着实让人怀疑这里当真是他要找的地方。无花,更无百花,唯有成片不知名的青梗绿叶,为荒漠点缀了些许色彩,于风沙中摇曳,连绵起伏,犹如碧波荡漾,层层迭涌。
“无心花?”展昭狐疑,凝了眼仔细寻找,仍不见一片花瓣。他微微侧身,回望身后随之而来绿色倩影,静静等待。
“正是无心花。”无心迎上展昭质疑的目光,从容开口。错肩越过展昭,伏下身子,伸手轻轻抚上一株青梗上的绿叶,小心翼翼而又充满柔情,如同对待一位至亲之人。深埋在心的记忆,甜蜜而又沉重。
“这是我所见过最不像花的花。”展昭笑道。他也伏下身子,仔细瞧看一株株青梗,青梗上一片片小指指甲般大小的椎状绿叶,饱受着风沙的摧残,颤抖得像随时都能掉下来似的,娇嫩得仿佛是世间最脆弱的生命。
“不,这并非无心之花,”无心的话令展昭脸色骤然一变,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青梗绿叶,似要透过它们看到什么,“已经很久没有开花了,最近的一次是在十六年前,那一年我不足三岁,也是我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目睹无心花开。”无心直起身,平静地望着展昭,用淡淡的口吻讲述一件残酷的事实:“没有人知道无心花下一次何时绽放,或许就在明日,或许是明年,抑或许有生之年不再会有。南侠若有足够耐心静候花期,浮生门自当尽地主之谊,为阁下安顿居所。”
“有劳……贵门。”听闻此言,不知作何感想。展昭张了张口,早已是心乱如麻,说话间晦涩暗苦,偏偏除了等,别无他法。他能在这儿等上一年半载甚至一生一世,却知眼下暂养在开封府里的那位是半刻也等不得。遥想那日,那毒好生霸道,若非及时为他封穴断脉,白玉堂已然回天乏术。饶是如此,毒在体内久积不散,日日作威作福,疼得那人惨白了一张俊脸,冷汗如黄豆般颗颗往下掉,后来几日更是大口大口吐着黑血。纵然公孙先生以金针渡穴之术暂抑毒性,终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毒发攻心,便是大罗神仙、观音再世也束手无策。
‘展护卫切记,百日之内毋必返回,迟了恐怕白少侠支撑不住。’
临行前,公孙之言言犹在耳,一路奔波紧赶慢赶,如今教他找到了浮生门,找到了无心,差的偏偏是那临门一脚。
花开不知,遥遥无期。
目及百顷青梗,恨不能立马开出成片花田,展昭垂落的双手紧紧攥握成拳,直到有了痛感,方知掌心已然被指甲扎破。
殷红,淌过指尖,滴落,埋入叶下,迅速被沙土吸收。
掬沙一捧,看着它自指间流走,一点一滴,片刻不留。慢慢收拢五指,攥得再紧哪怕滴水不漏,逝去的也从不吝驻足眷恋,好比这风、这沙、这时间、抑或是——这生命。浩瀚苍穹,芸芸众生,每一个何其渺小,每一个又微不足道,尽人事、知天命。众曰: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然偏是心有不甘,偏要与之一斗,纵然刀山火海、上天入地,纵然赴汤蹈火、十八层地狱。
***
晨起习武,拳风猎猎虎虎生风,一套拳法练毕,收势方停,展昭这才拧起眉心,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心知刚才那套拳法着实耍得有些急了,失了往日的沉着与冷静,毕竟,今日已是第二十天,是他来到浮生门、寻得无心花下落之后的第二十天,可依然无心无花。
烈阳灼目,展昭不由抬手遮掩,忽而一片阴影降下,在头顶上不住盘旋。
那是殷儿,一只孤鹰。展昭认得它,当日在荒漠断了粮水,他可没少打它主意,没想到最后却是被它给救了。
“你倒是逍遥快活、无忧无虑。”展昭朝天空绽开一抹笑,眼底掩不尽的羡色。
殷儿一声尖啸,似在回应他的话。又盘旋了一阵,方才缓缓落下身姿,笨拙地迈着一双利爪,连飞带扑腾直愣愣朝一个方向望去。
动物向来敏锐,展昭瞧了它一眼,顺着一对锐利的鹰目,依稀可辨不远处有个人影正朝着一人一鸟走来。
那是一个体态微福、浓眉微须的中年人,一身皂色儒服简约素朴,却衬得其人肃然邃穆,小眼睛细细弯弯,略微一个表情便能将它们藏匿起来,黯黄的面容早已布满岁月的烙痕,然而却看不到该有的沧桑与暮态。
他来到跟前,含笑朝展昭拱了拱手:“展南侠。”
展昭微微一笑,抱拳还礼:“仲爷。”
打从来到浮生门,两人是以见过几面,展昭于他并不陌生,尤其从无心和小蛮丫头口中得知,这位浮生门总管亦是当日救他一命之人,更是将这份恩情铭记在心。
“南侠今日还是要去百花圃?”仲爷轻哂着唇,小眼睛一眯更是没了踪影。他徒手朝空中招了招,原本在沙地上瞎扑腾的殷儿立马振翅一纵,稳稳攀上他的肩头,亲昵地转动一颗小头颅,不时蹭磨着耳皮子。
“是。”展昭不自觉脸色一黯,下一刻他的眸光又亮起来,闪烁着坚定与决心。他颀长的身段,腰杆杵得笔挺,宛如苍松翠柏不屈不挠、不折不摧,仅是淡淡勾起两边的唇角,自信复然,是以又加深一层,那些尚不成形的迷惘与焦躁仿佛从不曾萌动过。
“南侠如此执念,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意。”仲爷沉沉低笑,小眼睛眯线成缝,弯弯的,永远是一张笑容可掬的脸。
展昭并不答腔,静静等待下文。
“却不知,不惜令南侠亲力亲为,舍身冒险求花问药的会是什么人?”仲爷微启一双小眼睛,依然无害地笑着,别有深意地问道。
“一个朋友。”展昭与他对视,不卑不亢,从容回道。
“仅仅是一个朋友?”仲爷的笑意加深,小眼睛却愈发明亮,毫不掩饰,闪过一道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精芒。
展昭直视他的眼睛,并非不谙其中的猜忌和敌意,却丝毫不为所动。郑重一点头,目光突然变得有些清润,柔和了本应有的犀锐,充满温情。轻轻一笑,道:“一个过命朋友,展某的生死至交。”
“哦?”仲爷轻诧,凝眸将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犹如初识一般,但见他言词诚恳,目光坦荡,不由哈哈一笑道,“素问南侠侠义情长、肝胆照人,行走江湖,友满天下,无不口碑美赞。今日得见,果然不虚。得友如此,当夫复何求。”
展昭微笑,轻摇头道:“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仲爷谬赞。”
仲爷又弯起他的小眼睛,捋须颔首,道:“好!老仆暂且信你。”
展昭一愣:“莫非仲爷以为展某苦寻贵门乃是别有用意,从一开始便怀疑在下?”
仲爷并无否认,他很明白展昭是官差,而官差本就不该来此,于浮生门,救下他当不知是福是祸。
话锋一转,答非所问,道:“虽说南侠来本门已有二十日,小姐她也未曾有向你言明,但规矩不能坏,有些事还得按我浮生门规来办。”
说这番话时,仲爷脸上笑容尽褪,小眼睛依旧弯弯,却在眉宇间凝着一层深沉。
展昭心中一凛,面不改色,只见仲爷自衣襟内摸出一个瓷瓶,启盖倾出一颗白色圆物,拈于指间递到他跟前。
“这是?”展昭看了一眼,没有接过。
“‘浮生丸’,也叫‘浮生百日’,本门独门秘药。”仲爷似笑非笑解释说。
“你想让我服下它?”展昭苦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仲爷不置可否,他承认展昭的直觉很准,而且是个聪明人。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因为这样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许多。
“为什么?”展昭问道。即便要死也要当个明白鬼,换作是谁都不愿莫名其妙就往西方极乐走一遭,南侠是人,是人就免不了也会有些个俗念,人之常情。
这时,一干杂役自远处经过,仲爷指着其中一条灰影,道:“南侠可知他是谁?”
展昭一愣,顺着他的指向凝眸望去,一个身着灰衫的普通杂役,个头挺高,瘦若枯柴,相貌平淡无奇,脑袋上却是一毛不拔,六点烟烫疤痕实则醒目,竟是个和尚。
“莫非是少林寺破戒僧,自逐师门的了悟大师?”展昭虽不认得其人,却想到此前江湖传言,说是少林寺的了悟和尚妄动凡心破了色戒,自逐师门后却并未与心仪之人携手天涯。
仲爷点头,呵呵笑道:“南侠好眼力,正是了悟,”望了那身灰衣一眼,收笑道,“他自认令师门蒙羞,故而自逐,而向佛之心却未曾改变,对心仪之人即恋慕又愧疚,矛盾悔恨之下,寻来我门以求安定,以求解脱。”
仲爷轻笑,笑得和蔼可亲,就像是一位长者正耐着性子为后辈答疑解惑:“浮生门素不与外界往来,门中族人亦不会主动擅离,而外族人也休想入我门中。倘若执意强留,浮生门自当尽地主之谊,善待贵客,但凡贵客所需当竭力配合,给予满足,然而只有百日。浮生丸便是为贵客而备。”说着,目光回到小小白色药丸上,弯弯的小眯眼似乎笑意更深。
“百日之后待又如何?”展昭隐隐觉得不安,更像是在明知故问。
“百日之内,是以与常人无异,并且可在我门中享尽一切世间浮华,无疾无痛、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待百日一过,浮生丸毒发,侵入脑髓攻心伤神,令人神智不明,所见所闻皆为虚幻,届时,是连死亡也好比梦境一般,不知不觉就这么去了。”
言者波澜不惊,听者却不由暗暗涔汗,展昭心中苦笑,忖想:好一个浮生门,如此安乐的死法倒是头一回听说,真真堪得上“浮生”二字。
仲爷见展昭垂眸沉吟,倒也不急,笑盈盈逗弄起肩头的殷儿。蓦地,殷儿一声尖啸,再看仲爷指间的药丸已然到了展昭手上。
“既然展某有求而来,自是不能坏了贵门的规矩。”二话不说,吞下药丸,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这回倒换了仲爷哑口无言怔忡地看着这一幕发生,他从没见过有人将死亡视如粪土,竟会欣然接受。历来那些外族,尽管亦是心甘情愿服下浮生丸,可一旦想到百日过后将要面对死亡,即便身在浮生门衣食无忧、夜夜笙歌,仍不免惊恐难安、忧患成疾,死亡的恐惧甚至将有的人生生逼疯。
展昭微微扬起唇角,笑得云淡风轻,泰然自若道:“仲爷方才问过展某‘他’是个怎样的朋友,展某也回答了仲爷——生死至交,既然如此,展昭虚名一生,陪他一死又何妨。倘若老天爷眷顾,守得无心花开,相信到时候若要解我二人之毒当不在话下。此赌,展某押的乃是一个‘心’字,端看无心花是否与我等有缘,花开毒解自然欢喜,倘若事与愿违……”展昭言及一顿,仅是扬眉轻轻带过一抹笑,却再没了下文。
生同衾,死同穴,忘川河畔邀君共游,不枉缘识今朝有幸三生。此赌稳赚不赔,试问何亏之有?
(中)
无心无花,花开无期。
风沙卷地,蓝衣长身颀立,眉宇间微微蹙起,唇边却含着一丝温暖哂意,许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深邃犀锐的眸底竟流露出一抹化不开的柔情。
“你不怕死?”无心问他。
他浅浅一笑,摇了摇头,道:“展某一介武夫,早已过惯江湖上刀光剑影舔血日子,是以将性命置之度外,此刻再论生死,未免显得矫情。”停顿片刻,又道,“只是,这世上远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物。”
“南侠也有害怕的东西?”无心迟疑着,禁不住好奇问道,“比没了性命更可怕?”
展昭笑而不答,扫了一眼身后的百花圃,深吸一口气,道:“眼下便有一桩事物,令在下惧怕不已。”
无心亦是生的一颗玲珑心,了然颔首道:“你是怕有生之年无心花永无花开之日,届时非但解不了你自己身上的毒,自然也救不了你那远在开封的朋友。”
白玉堂……
念及此人,想到施在他身上令其痛不欲生的烈毒,展昭禁不住眼眶微热,想来大漠风沙迷眼,硌着生疼。须臾,无奈一笑,道:“尽人事,知天命。他若怨怼展某非要来寻晦不可,黄泉路上展某等他便是。”
无心不谙二人交情,闻言微微一怔,可又隐约觉得似乎并无不妥,于展昭口中道来,竟是再寻常不过。
微尘中兀现一抹彩,异族少女神情紧张惊慌失措一路寻来,不及看清无心身边的人,便拽起主子的手急道:“小姐小姐,您快去拦着仲爷,他正寻思着给展公子喂药哪!”
无心由她拽着拖了两步,回眸朝一旁的展昭望去,又拿眼神示意眼前的丫头。蛮奴这才瞠大眼睛,讶异不已,张了张嘴只吐出个“展”字。
展昭见她心思简单,不由笑道:“劳小蛮姑娘关心,在下已经见过仲爷了。”
丫头一听又是一惊,怪叫一声道:“仲爷可是赠你药丸了?千万别收啊!那玩意儿可是有毒的!”
展昭星眸一眨,高抬两道剑眉,故意揶揄道:“经验之谈,味道尚可。”
小姑娘本就涉世未深,阅历不足,几时见过死到临头还有闲情开玩笑的,震惊老半天没接上话头,瞧了瞧自家主子,似是早已知晓,再看了看展昭,当事者更像没事儿人似的。
“疯了疯了!居然有人明知是毒还敢以身犯险!莫是不要命了?莫是不要命了?”蛮奴口中喃喃,倏地猛地拽过无心的衣袖,脸色并不比刚才好多少,一个劲儿地催促道:“疯了疯了!老爷的疯病又犯了!小姐赶紧去看看,仲爷正拦着不让刨坟哪!”
话音方落,无心脸色骤凝,抢步走在前头,蛮奴见状随之跟上。展昭稍作沉吟,脚跟一旋,也紧随其后。
浮生门门主,掌管门中上下三十六众,大小门务事无巨细,素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没想到乍然初见,入眼竟是一位年逾古稀,形同槁骨,老态龙钟的垂暮老人,而且是个疯子。
老人衣衫凌乱,沾了不少黄尘,被两、三个门中弟子劝拉着。他双目啖血,伸出枯节般细长的五指,遥遥指向一座立着石碑的坟头,双唇嗫嚅,止不住颤动,喉间不时发出呜咽之声,浑浊的瞳色漫无焦点。当无心一身绿罗曼影落至跟前时,老人方才终于安静下来。
“爹……”无心轻声唤道,素来冷情的她唯在此时方有所动容,“爹,您又不听话,让娘睡着不好吗?偏又去扰她老人家,若教娘醒来知道了,看她不一把火烧了你的宝贝花田。”
也不知老人听进了多少,张着嘴“啊、啊”叫唤不停,也不嫌口干舌燥的,没来由精神头好得惊人。无心见老人不再顾念刨坟,便唤来门中弟子将老父亲搀扶回房。仲爷在旁已是折腾了满头大汗,无心见了他便问道:“怎的突然又犯病了?”
仲爷难掩愧色,小眼睛眨个不停,呐呐开口道:“是……是辣手摧花梅天离浮生大限将至。近来见他终日魂不守舍,连着三天也未见其寻欢作乐,想来是死期将近,重压之下熬不住了。也不知何时离了本门,殷儿发现尸首时,野鹫们正疯抢朵颐。也是殷儿贪玩,捡了些零星碎骨内胆肠子什么,就这么血淋淋带了回来,不巧让老爷瞧见了,许是因此受了刺激。”
“辣手摧花梅天离!”展昭愕然,道及此人并不陌生,各城各县的捕快衙役无不还在为之头疼不已。
此人乃是一采花贼,恶贯满盈,手段无耻,专盯上那些新婚燕尔的双双对对,趁着洞房花烛夜,当着初为人夫的面,□□年轻貌美的新婚妻子,令多少原本幸福美满的人家支离破碎,苦不堪言。各地官府曾于三个月前下发海捕公文缉拿此贼,几番交手终被他逃脱,此后便音信全无,仿佛人间蒸发了般。孰能料到,此贼竟躲在浮生门。可谓冥冥中老天的安排,他既选择了浮生门,选择“浮生百日”,是以也注定了其日后人生,终为末路。
无心瞟了一眼停在仲爷肩头的殷儿,小畜生倒挺会察言观色,缩着脖子一声不吭,贴着仲爷的颈边挨了挨。无心转而与仲爷道:“往后悠着点儿,爹爹他老人家见不得半点腥红,这点你是知道的,犯起了疯病,无非不过是在旧创上撒把盐,痛的还是醒着的人。”
仲爷听了眼神一黯,默默点头应了。
一阵忙乱,门中事务也因此搁置下来,有些个弟子头一回遇上这场面,俱是一脸茫然与震惊。无心见了也不恼怒,镇定指挥众人各司其职,清润嗓音不急不徐,也不见得如何嘹亮与激昂,却是安抚了一干众人,隐隐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慑。
见众弟子相继散去,是以又差了小蛮丫头前去看看老父亲,耳语一番叮嘱些个细要。蛮丫头天生机灵又极是贴心,无心话音才起,她便心领神会连连应声,兀自下去忙活了。
展昭何等心思,一旁察言观色,既而了然八分。想必这浮生门真正当家作主的,定是眼前女子无心,而非江湖传言的无老爷子。
无老,姓“无”,单名一个“老”字,正是无心之父,适才的暮色老人。
无老、无老,永无衰老。然而,无老非但垂垂老已,更为甚者,他早已成了个疯子,整日神志不清,喜怒无常,偶犯疯病便是铁了心地要去刨那亡妻之坟。
“娘亲在世时,爹爹与她伉俪情深,纵然两人性子好强,凡事相争不休,亦是从来口硬心软,不曾见他二人真正翻脸。”无心面无表情的脸上兀显一抹霁色,眸光泛出淡淡盈亮,声音轻柔道,“爹爹播撒下无心花种的那一年,娘亲生下了我,故名‘无心’。他夫妻二人边打理门务,边守着花田,日夜期盼无心花开、小女无心娉婷成人。孰想,门中生变,早有人觊觎门主之位已久,而爹爹他全然不知,直到体内毒发、功力尽失,方才如梦乍醒,然为时已晚。”
展昭淡望一眼,静静等她详述。她愿意说与此刻,他便愿意洗耳倾听。
仲爷猛回过神,想要阻止无心继续说下去,无心却双目微拢,轻轻摇了摇头,再睁眼时给予他一个放宽心的眼神:“南侠为人刚正不阿,相信他断然不会将今日之事散布谣言,在江湖上胡乱搬弄本门是非。仲爷即便不看僧面,也不妨看佛面,开封府青天美誉孰人不知、孰人不晓,倘若连此都要妄加怀疑,敢问仲爷,可是总有一天连无心也信不过了?”
但闻此言,仲爷一双小眼睛倏然瞠大,惶恐不安又羞愧难当,“扑通”一声双膝直直磕在地上,连声道:“是老奴糊涂了,小姐切莫这样说,堪堪折了老奴的阳寿,是以叫老奴如何对得起门主夫人在天之灵!”
无心俯身扶起仲爷,眸光中未显一丝怨恼。自从无老悲伤过度、疯颠成狂后,仲爷便担起养育之责,一手将她拉扯长大。于无心而言,仲爷既为心腹下属,亦是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
“况且,你已让他服下浮生丸……”话及一半,无心望着展昭的眼神里带了一种歉疚。
仲爷心头一震,小眼睛不复先前的神采精明,紊乱地在无心与展昭之间打转,抬袖抹了抹额前涔出的细汗,垂首承认道:“是老奴自作主张……老奴原想与小姐商议过后再决定要不要施药,后来权衡利弊之下也就罔顾小姐的意思,依着历来门规先行将浮生丸给了展南侠。”事已至此,仲爷也是暗悔不已,然他一片忠心,无心于他知之甚深,亦无意强加怪罪。
但见展昭此刻依然淡笑如常,未见其丝毫怨气,仲爷更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却听展昭宽慰道:“生死由命。展某一度被困旱漠,缺粮少水,险些送命,幸得仲爷和无心姑娘仗义相救,方才有命活到今日。如此说来,展昭之命,非由己。仲爷依循门规,本无过错,就毋须再苛责自己了。”
无心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冰雪容颜似是融化了一角,她朝展昭微微颔首,几不可闻轻声叹道:“也不可全赖仲爷防人之心如此甚重,实则事出有因。”
“哦?”展昭轻诧。
无心沉吟片许,眼神复又冰冷漠然起来。她微昂起头,面朝至亲埋骨的一方,目光沉重地落在那座黄尘坟头上。
“伯、仲、叔、季原为本门四大护法,早在爹爹认识娘亲之前,便与这四人结识,同生共死,相辅相依,堪比兄弟,手足情深。直到爹爹继任门主之位,他四人继而也以护法身份辅佐爹爹,尽心尽力,不曾有过一丝怨言和不满。”无心转过身,凝视展昭身后的仲爷,却向展昭问道,“然,如今只剩下仲爷一人,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展昭蹙眉,只怕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沉凝脸色,缄默摇头。
无心别过脸,秀眉拧成结,绯唇轻颤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料想情同手足的昔日兄弟竟会设计加害我爹,区区一门之主的地位,仅仅只是为了在门中一呼百应而不再任我爹爹差遣,他们竟不念旧情,挥刀断义,暗中预谋一场门变。”
一声长叹,来自仲爷,每当回想起十六年前那段过往,仲爷总不免长吁短叹,蓦然回首,他已不复当年体壮气盛,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然而却怎么也抹不去记忆深处的烙痕。
“当年,我只道叔、季二人对门主的行事作风颇有微辞,但也不过暗中嚼嚼舌根,偶尔争执两句,过个三五十日的也就烟消云散了。哪曾想,他二人竟因此念念不忘,久积成怨,积怨成恨。往日里,面上故作心平气和,实则早已暗怀鬼胎,妄图有朝一日能将门主之位取而代之。”
展昭听罢心头乍凉,面对至亲至信之人的背叛,心痛悲恸不足以表达内心之哀,就好比飞雪隆冬时节被人兜头盖脸淋了一盆冷水,湿漉透顶不说,更是堪难忍受其中的冰寒刺骨、痛彻心扉,体内血液仿佛生生冻结了一般,心寒、绝望。
于此,展昭是以感同身受,庆幸的是那个人的背叛源于一场戏中戏、局中局。然而,即便是假戏真做,伤害在所难免,乃至最后澄清了误解,还真相于大白,仍不可否认被欺骗、被出卖的那一刻,他心沉似海、如坠冰窖。
“他们是如何加害无门主,发动门变?无门主又因何变成现在这样?”展昭沉声问无心。
无心垂睫不语,仲爷上前两步,回道:“小姐那会儿年幼,自是不谙其中内幕,也是在她明白事理之后,百般追问之下,才由她伯爷告之详情。”
“伯爷?可是当年四护法之一?”展昭略作忖想问道。
仲爷点点头,几不可闻轻叹一声,面有戚哀之色,道:“可惜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了。当年叔、季二人突然发难,门中上下死伤无数,是连我和伯爷也未能幸免。伯爷抵死与他二人顽抗,纵然险胜,命也去了大半。那一战使他元气大伤、筋脉俱损,伤势极重,由此落下顽疾,病根难除,熬了几年,最终还是回天乏力。”
展昭闻言不由心生敬意,如此忠义之士实为难能可贵,惜叹天意弄人,竟早早将他收了去。忽想到一事,忍不住问道:“想他叔、季二人势单力薄,纵然集结部分门众阵前倒戈,亦不过逞一时之能,断不会耗战太久,此举无异螳臂当车,是以如何竟将你们逼迫至此,伤亡无数?”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别出心裁的计谋,归总起来只有一个字。”仲爷愤然不平。
“什么字?”展昭疑问。
“毒,”女子的声音倏然传来,清冷、悠远,却字字如刀,一刀一笔刻划在记忆的烙痕上,“他们使毒。为了不让人起疑,每次只投喂少许,今日添于膳食,明日加入酒盅,后日又抹于纸砚之上。门中上下皆不得幸免,除了投敌叛变者在毒发之时获准以少量解药缓解毒性。浮生门当年几乎全军覆没,而爹爹的情形尤为严重,非但内息紊乱、剧痛难忍,他们更是在他身上投了一味散功之药,令爹爹武功尽失、任人宰割,若不是……”
言及此,无心蓦然呼吸一窒不再继续。停顿半晌,方才颤动双唇,哽咽道:“若不是娘亲舍命护着爹爹,等来伯爷和仲爷的救援,怕是爹爹早已怀抱年幼的我命丧黄泉。而娘亲她……”终究不过是年芳少女,再如何以冷漠伪装坚强,也难以冰封人心之软弱。少女举目眺远,高高仰起头,却是紧抿了双唇,任泪光在眼眶翻滚,不敢眨眼一下。
言者动之以情,听者唏嘘扼腕。展昭凝色,久久不语,思及方才刨坟一幕,无老为爱妻所救,妻却因此难逃厄运,从此阴阳永隔,天上人间。痴念成灾、疯颠成狂,徒留一命,虽生犹死。
不经意胸口一堵,展昭凝眸一处,怔然失神。
黄风迷眼,弥漫天际。
一漠之隔,阻绝千山万水,望不穿彼岸尽头,放任一颗私心杂念,搅乱心湖一池宁静。
那里有富庶繁华的汴京城,城里有镇守一方的开封府。
“南侠见笑,是无心失态了。”未几,无心的声音响起,眼圈依然红红的她,眸光已然恢复清明。
展昭闻声仓皇回神,淡淡一笑,掩去目中窘郝之色。心思急转,沉吟自语道:“当日,那叔、季二人就地正法,想必是留了解药。”否则何以一解无老门主及门中上下众弟兄体内之毒?无老虽已疯颠痴傻,却不似中毒之人。
“南侠此言差矣。”仲爷断然否道。
“嗯?”展昭看着他,不解。
仲爷倏地眯起小眼睛,深恶痛绝咬牙道:“那二人早将解药毁去,是以早就打定注意,倘若门变不成,便要拿整个浮生门来陪葬。”
人心不足蛇吞象。古往今来,贪欲难绝,多少人因“贪”失仁、失义、失德、失信,罔顾礼法、恩绝情断,一错再错,到头来不过是黄粱一梦,害人害己,得不偿失。贪念过盛,终为其所噬。一字“贪”,万般悲哀,试问有多少人能真正放开这个“贪”字?古训有云:知足常乐。又有多少人得以领悟其中道理?黄泉路无期,梦醒方恨晚。于叔、季二人而言,唯得在阎王殿前省悟反思,待他日重新做人,切记毋再犯同一个错误。
展昭纠起眉结,一语未发。事过境迁,晃眼十六载,纵有万般无奈,往事如烟,且待何处话凄凉?
但见仲爷尤为当年之事忿懑难平,无心上前轻声唤道:“仲爷。”淡漠冷情的姣丽容颜难得浮上一抹温和,不复方才思亲悲切,淡淡道,“都已经过去了,”转而又与展昭道,“谁都不曾料到,便是在那一刻,无心花竟奇迹般绽放,及时解去爹爹和门中弟兄身上的毒,方才保全大家一条性命。”
听到这里,展昭面色转霁,颇感一丝欣慰。正可谓苍天有眼,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有报,邪不胜正,千古真理。
“只是……无心花虽能解百毒,却非能医病疗伤。娘亲伤重不治,就倒在百花圃里,无心花满开,她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爹爹、伯爷和仲爷赶到时,只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两株已然盛开的无心花,面容平静,就此含笑九泉。”
“爹爹起先并未犯疯,也已接受娘亲离开的事实,纵然功力锐减不如从前,但信威犹在,操持门务从不懈怠。只是日子一久,爹爹的言谈举止变得愈发怪异,着实教人看不懂了。那一日,有人亲眼目睹一门之主徒手刨开亡妻之坟,抱着一副白骨架子自言自语。那个时候大伙儿这才明白,爹爹他是真疯了。”
“无心花,花期不过百日,百日一过便将枯萎。不得善尽其用,想来着实可惜。于是爹爹便命人取其精华制成秘药,取名‘百日’,亦可称之为‘浮生丸’、‘浮生百日’。南侠如今当该明白,仲爷令你所服之药是为何物。”
无心娓娓道出当年真相,展昭初听之时,心中不免跟着唏嘘怅然。直至语毕音落,无心意指“浮生丸”即是无心花时,展昭为之惊愕不已。无可否认,在那一刻他万分懊悔,悔不该当初不明就理吞下它,白白毁了白玉堂的救命之药。
展昭急道:“‘浮生丸’即为无心花,不知贵门可还有余相赠,展昭在此感激不尽。”
无心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断然拒绝:“‘浮生丸’是无心花不假,既然珍为本门秘药,余数尚不在少亦为事实,但却不能给你。”
展昭一愣,奇道:“却是为何?”
无心叹道:“此花唯在盛开之际方得以克百毒,一旦枯败花叶凋零,当失了解毒之用。”言下之意,白玉堂之毒非鲜花不能解。
展昭一怔,这才恍然顿悟。是以关心则乱,细想起来他早该想到这一点,若不然无心何以要告诉他百花圃之所在,浮生门又何以会留他至今日?
无心花开。
他在等无心花开,他要等无心花开。他要白玉堂完好如初、生龙活虎站在他面前,佻了一双秀眉,龇了一口白牙,眼角挑衅又满怀赤诚,一身飞扬洒脱不羁,笑嚷:“爷高兴,猫儿你管不着!”
念及挂心之人,展昭脑中登时清明,精神一振,嘴角抿了一抹弧,微微扬翘,目中再无仓皇,对着无心投以了然一笑。
小白鼠,千万要等着展某……
既知“浮生丸”作不得解药,展昭心中难免失望。思及刚才无心之言,心思百转之际,似又隐隐抓住了什么。
无心花刹那间尽数绽放,时机之当,是巧合?还是另有其因?
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展昭猛然转身,目光炯炯,死死凝望坟头,神情兀现异样光彩,即兴奋又狐疑。他没有回头,呐呐开口询问:“无心姑娘,你说令堂仙逝之时乃是在百花圃?”
“不错。”无心微微一愣,回道。
展昭继而又问:“当时情况如何?”
仲爷哀叹,道:“晚啦,我们去晚啦。当我们循着一路血迹找到夫人时,她早已不堪伤重,就这么去了,身底下的黄土地都让染红了,褐红一片,怵目惊心。事后为夫人遗体清理伤处,数了数,大大小小不下百余道口子,可怜夫人竟是活生生流干了血,白白丧了命。若当日能早点赶过去,或许夫人就不会……”
“褐红一片……流干了血……”展昭兀自沉吟,静默半晌,一个念头悄然而出。蓦地,他神情一凛,脱口喊道:“血!是活人的血!”
“南侠指的是……”
“令无心花开的契机,若展某猜得没错,定是要以活人之血于以浇灌。”展昭难掩激动,话音未落,身形骤起,欲要返回那百花圃。
“且慢!”一声断喝,一剪皂衣拦住去路,仲爷微福之躯犹如磐石,当中一立,岿然不动。
展昭一顿,心中不明又万分迫切,拱手道:“仲爷何故阻拦在下?”
仲爷未语,无心此时疾步赶来,气息微喘,道:“南侠有所不知,活人之血并不能令无心花开,本门屡番尝试,皆都无功而返。”
“当真?”展昭听了心头一坠,希冀之焰不待燃起,便让兜头一盆冷水淋了个彻底,唯余几颗火星苗子尤自挣扎、跳跃。
“南侠若要不信,大可一试便知。”无心心中坦然,睇了一眼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示意仲爷放行。
展昭看了看二人,抱拳深深一揖,毅然飞身前往无心无花之地,纵然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不惜一切,切身一试。
(下)
青梗绿叶,一望无垠,风起,犹如碧波浪里,层层叠叠,一浪逐过一浪。
蓝衣垂手而立,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他昂首举目,目如点漆,明亮而深邃,清澈而稳重。一剪衣角随风翻飞,风止,亦静。
举臂撂袖,露出半截左前臂,右手微动,指风疾出,左腕口立现一道血痕,眉宇不曾皱一下。殷红犹如雨线,丝丝不断,直直落向地面,又迅速被脚下黄土吸尽。渐渐地,土层表面颜色渐深,慢慢泛出了褐红。
自残一臂以灌花田,展昭可谓面不改色,心无旁骛。卓立于花圃之中,左手成拳笔直前伸,目光凝视片刻不移,任腕间一注鲜红遍洒足下之土,只盼这法子有用,恨不得立竿见影即见成效,令无心花花开满园。广袤大地,徒留他一人形单影只,纵添几许苍茫悲戚,却难以动摇不变的信念。
褐红自立足之地逐渐扩散,风中带了一丝血气,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引来几只鹫鹰盘旋于顶,灼烈日照下,它们似乎显得更为兴奋。
日照当头,烈毒无比。风沙依旧肆虐,空气燥热难耐,大漠的无情,无时不刻昭示其强大的存在、不容违逆的霸气。
约摸过了一柱香功夫,展昭已然汗透重衣,额前布满细密汗珠,湿透鬓发。唇色不复先前绯润,淡淡的,似抹上一层灰白,口唇燥裂,起了薄薄一层干皮。
终不过是血肉之躯,岂容他肆意摧残。纵有神功护体,也无非是比寻常人多了一份忍耐、一份煎熬。
“莫非真让他们说中,活人之血并不能令无心花开?”眼见满圃青梗无动于衷,展昭不由愁眉紧锁,焦急万分。他虽失血过量,可仍不忘留大脑一线清明,当下右手二指倏并,连点自身几处要穴。但见方才还血流如注的左腕,骤然放缓了流速,趋于血止之势。撒上金创药,以绫布缠裹,驾轻就熟料理完伤口,方自原地盘膝,归纳吐息。
待睁开双眼,一袭异服打扮的少女兀立当前,像是被吓了一跳,轻抚胸口,余惊未平,又耐不住好奇,娇笑道:“我都还没出声唤你,你就自己醒了,这也是中原的功夫?”
展昭一笑,道:“想学?我教你。”
蛮丫头眼睛一亮,又惊又喜,道:“真的?什么时候?就现在好不好!”
展昭笑着刚要开口,但听一道清冷声音先他而至:“蛮儿,不得无礼,还不递水。”
“啊,哦。”蛮奴咂了咂舌,这才想起她是来给展昭送水的,赶忙解下腰间水囊,递于展昭。
“多谢!”展昭长身而起,朝二女抱拳一礼,接过水囊猛灌好几口,清新犹如甘泉一般滋润干燥无比的喉咙,舒心凉意,霎时缓解了不少暑气。
无心趁展昭喝水,放眼四周,不由得暗暗摇头,心道:果是徒劳。张口欲劝他放弃血祭,如此莽行,平白伤身。
展昭解了干渴,却道:“无妨,待明日再试。”当年无老之妻倾尽周身每一滴鲜血,方换来百日花开,乍听起来委实荒诞,然,花无心、人有情,许是当真感动了老天爷,令神迹发生。
驻足半晌,展昭神情平和,始终如一,隐隐中却透着一份执拗。无心见状,知劝无果,也就不再开口,复而换回冰冷面具,悄声离开。蛮丫头跟随主子才走没两步,回过头来拿余光瞟了一眼,但见展昭依然挺拔如松,只是眼神不□□露出落寞之色,似含隐忧。
翌日。卯时刚过,异服少女正提着挎篮途径百花圃,一双机灵大眼随意一扫,不待细看,只见一袭蓝衣已然立于花圃中央,左手垂落于侧,右手成拳,肘臂前伸与肩同高,如法炮制昨日一幕。蛮奴脚下一滞,不由蹙起眉尖,学人家老气横秋似的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兼还摇头晃脑,口中喃喃不迭:“造孽啊造孽。”
是以又过了一日,一声尖锐啸声响彻云霄,紧接着伴随几声长短不一的啸鸣。仲爷小眼弯弯,瞥了一眼肩头,那里本伏着一只极通灵性的猛禽,此刻却空无一物。转目朝百花圃上方领空望去,几点黑影或盘旋、或戏逐,中间夹着一只个头较小的黑羽,周身漆黑,啸声却尖亮无比。未几,黑鹰返回,邀功似的拍翅展翼,发出极短促音。再看那方领空,哪还有其他猛禽的影子。
一连数日,百花圃不曾有过寂寞。无心有时会远远看着,那身蓝衣如玉般温和,却也像顽石般执拗。几番见他摇摇欲坠体虚之态,偏要婉拒劝说者的好意,腰杆杵得笔挺,毅然走着脚下的路。六日,已然过了六日。双臂双腕已裹上了厚重的布条,雪白干净,却也怵目揪心。他竟恍若未觉似的,闲来之余果真教起蛮丫头心法口诀。只是说话间,唇无血色的样子委实教人不忍再睹。
这一日,天色微明,空气中犹带着入夜后的寒意——大漠气候便是如此极端,白天骄阳似火,着实能把鸡蛋煮熟,待日头一落,便如坠千年寒潭,冻得牙关直打颤。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破晨间的宁静。展昭已然披衣而起,他素来起早习武,只是没想到今日有人比他还早。
微微一愣,上前开门。跌进来一个裹着皮袄的小丫头,一身环佩叮当作响,嘴一张,声音清脆灵悦犹如银铃一般。
不是蛮奴是谁?
“展大哥!快!快!花开了!花当真开了!小姐让我来赶紧叫你过去哪!”不由分说拉人就跑,全然不顾男女之嫌。小丫头天性率真,本就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自从展昭教了她心法口诀,她认了他做师父以后,更是没大没小,一声“师父”也没叫过,兀自改口唤“大哥”,鬼灵精怪还寻了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理由:“展大哥英俊神武仪表堂堂,若叫‘师父’就让叫老啦!”展昭莞尔一笑,不以为意由着她闹。
乍听蛮奴之言,展昭懵愣半晌没回过神来,一路由着丫头拽紧了袖管疾奔。待两人来到百花圃,蛮奴顾不上气喘,伸出纤手一指,高呼:“展大哥你看!”
日出东方,朝阳似火。晨曦曙晖遍洒大地,照耀万物盎然生机。花圃呈现一片奇异景象,一夜之间,原本还是青梗叶芽的绿色草木,竟悄无声息绽放出朵朵白花,占尽整座花圃、铺满整片土地,纯白犹如高山上的皑雪,踏足其间宛如漫步云端。一阵风过,带起无数白色花瓣,临风散落宛如翩翩起舞的白蝶,刹那间迷了眼、失了魄。
面对此情此景,展昭木然发怔,心中当不知惊大于喜,还是喜盖过了惊。眼底笑意难掩,驻足凝望久久。
花无心,人有情。
尽人事,知天命。
真好……
“嗵”的一声,蛮奴心头一颤,回头定睛一瞧,立马瞪大眼睛,惊叫起来:“展大哥!展大哥!”神色大骇,慌乱无措朝自家主子投去目光。无心和仲爷闻声亦是一惊,忙上前探息把脉。
展昭直挺挺倒在花开满圃的地里,整个身子没于花丛间,满面倦容,双目紧闭,唇色尽褪,苍白堪比他双腕间层层缠裹的白布。
“仲爷,如何?”问话的是无心,小丫头早在一旁忍不住泛起泪光。
仲爷纠紧的眉结慢慢打开,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惜之情,轻叹:“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他了,”一顿,又道,“气血两虚,耗本伤元,换作旁人早去了大半条性命,半个身子都躺进棺材里就等牛头马面来收魂了。展大侠福大命大,不过是身子过于虚弱罢了,兼之心力交瘁,故而一时昏厥。回头醒来定要他好生休养,再不可行那鲁莽之举。”
所幸性命无忧,不由放下心来。无心命人将展昭送回厢房,又传唤来门中的大夫,替他一番细心诊脉,写下几道补气凝血、培元固本的方子,吩咐仆役守在药炉前催火煎熬,待病人一醒便伺服喂下。
展昭这一躺就躺了两天一夜,再睁眼已是第二天日落,似是做了什么梦,猛然从榻上惊坐而起,他听见自己口中喊着“白玉堂”的名字。片许,定了定神,放眼屋内空无一人,这才慢慢倚回床头,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心口倏然收紧,这种感觉令他不安。眼见最后一缕晚霞逐渐隐没,带走天地万物赖以生存的光明,展昭神情一定,翻身下榻,穿戴齐毕取出行囊,简单稍作打理,抄上巨阙,一手便搭上了紧闭的门板。转念一想,怎么说也是叨唠了多日,理应先去主人家那儿当面辞别。
思忖间,门开了。
依旧一身贴合的中原打扮,长裙曳地,宽袖蜂腰,素朴不显华贵,衬得其人清丽雅逸。无心淡淡瞥了一眼,径自跨门而入,身后跟着贴身丫鬟蛮奴。小丫头可不如自家主子淡定,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展昭肩头的行囊,张大嘴巴老半天不知该嗔还是该责。
“无心姑娘,”展昭想了想,决定开门见山表明去意,“蒙姑娘搭救,救命之恩,展昭没齿难忘,又与贵门打扰多日,承蒙不弃,不啬收留。而今,无心花已开,姑娘昔日承诺‘若要取花,自便即可’,展昭救人心切,归心似箭,这就向贵门辞行。”
无心尚不及开口,身边的小丫头已是大喊:“不行!”无心睇她一眼,侧身面对展昭亦是轻轻摇了摇头,道:“南侠可是糊涂了?”
展昭一愣,不明所以。
只见蛮奴从挎篮里端出一碗黑色汤水,气呼呼桌上重重一搁,眼里泛起水雾,腮帮子鼓得老高,分明像是在跟谁怄气。
展昭虽不谙女儿家心思,却直觉认为想必是与他有关。怔怔盯着那碗黑汤好一会儿,方才蓦然开了窍。面带愧色,将行囊暂且放下,伸手端过那碗黑汤,袅袅还带着热气,可见炉火从未熄过。
良药苦口,一饮而尽,搁下空碗,二女这才放霁脸色。无心缓缓开口,清冷道:“南侠若要走,浮生门自是无理由拦你。然依南侠眼下情况,路途遥远,恐是勉强,不便赶路,不妨再多休息两日。”
“可是无心花……”展昭亦是一点就透之人,是以懂得其中利弊之道理,倘若勉强上路,漫说回到开封府,难保一路颠簸倒先能颠去自己一条命,谈何归府救人?
无心知他担心什么,宽慰道:“无心花花期百日,断不会过早凋零,南侠大可放心。”
展昭闻言点了点头,道了声谢,算是答应再留几日。
无心离开之时,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留下这么句话:“复又见花开,不忘再造恩。要说谢谢的……应该是我们。”
展昭淡淡一笑,却是没说什么。
嘴上虽是应承了,却日日心不在焉,每日必要去那百花圃巡视一番。直到第四日,展昭去意已决,说什么也要向众人辞行。
念其尚有要务缠身,无心等也不好强人所难,所幸这几日大夫开下的方子倒是起了不小作用,展昭体虚之症基本已无大碍,但求一路上莫要操劳才是。
仲爷以哨音唤来殷儿,凶桀的鹰收了黑羽仿佛无害的雏鸡一般,乖巧伏在他微微发福的体形上。仲爷小眼睛一眯,慢慢移足到展昭跟前,捋了捋稀薄的山羊须,道:“大漠无常,又难辨方向,带着它可保一路畅行,得以助展大侠顺利走出大漠。”
那畜生极通人性,也是这些日子与展昭熟稔了,只待主子发了号令,便一个纵身落到展昭肩头,锐利的尖喙不时磨蹭几下耳皮子。展昭伸手轻轻挠它,小畜生眯着眼乐得享受。
展昭心有感慨,拱手言谢。
无心一惯清冷容颜浮上一抹柔和,从蛮奴手中接过一布囊,展开里头竟是数十枝当日折下的无心花,幼嫩雪白的花瓣上还依稀残留晨露的痕迹。复又将布囊合上,递于展昭,嘱咐道:“此花虽能解百毒,但却难谙其医理,唯恐药性太烈反而误伤。南侠回去后可日服一瓣且行观察,若有必要,方自行斟酌再添加量。”
清冷少女心细如发,竟连此等细节也虑想周到,展昭听罢大为感激,连声道谢。目光一转,视线落在平日里活泼爽朗,此时却一语未发的小丫头身上。展昭微微一愕,既而淡淡一笑,两步上前,贴得近了方才注意到蛮奴眼眶微红,咬着下唇,小巧鼻翼一吸一吸的。
见她这般,展昭心生怜爱,多日相处早已视她犹如自家妹子一般,况且这小妹妹贴心又机灵、聪明又好学,着实也讨人喜欢。
温和地看着她,展昭自怀中取出一方笔墨,墨迹早已干透多时,字迹工整不失遒劲,三、四张墨纸折叠得方方正正,上书乃是《惊鸿十七式》的剑法招式。
犹记当日教她心法口诀,展昭曾问及:“何不让仲爷教你本门武功?”小丫头翻了个白眼,哀声叹道:“谁让我生来丫头命,”想了想,又道,“听仲爷讲,当年门变,小姐也曾受波及,虽说中毒不深,却是落下了隐疾。如今她身子弱,不便习武,日后待我学成了武功,就能保护小姐啦!”
展昭听了不由惊诧,眼前少女不过豆蔻年华,小小年纪尚显稚嫩,却已然拥有了一颗赤胆忠心,心无陈杂,一片赤诚,实为难能可贵。是以连夜背默下《惊鸿》剑谱,日间则口述于她心法口诀。
想来这《惊鸿十七式》,无论从内功心法,抑或是剑法招式,皆属阴柔一脉,剑法轻盈灵动、翩若惊鸿,剑诣精在以柔克刚、以退为进,本就适为女子研习。当年吴妙子前辈遗留于他,本意亦是替她找寻有缘之人代为传承。如此,展昭此举倒也不负所托。
蛮奴垂睫轻颤,低头绞着手中的衣角,默默看着递到眼前的剑谱,以及那只端着剑谱的有力大手。慢慢仰起头,望进展昭一双含笑带着鼓舞的眼睛,小丫头鼻子一吸,扁了扁嘴,轻轻喊了一声:“师父。”纵有万般不舍,然她从来就是个识大体的丫鬟,明白有些事作不得强求,但凡一切随缘、顺其自然。
与众人一一惜别,展昭翻身上了一头驼马,提了提肩上的行囊,握剑抱拳朝底下诸人一揖,催缰行远。
一片黑影于头顶呼啸而过,通体黑羽的殷儿一声尖啸,振翅九霄云外,须臾,随那一身蓝衣湮没在大漠黄尘之中。
***
一骑快马踏风而来,扬起阵阵尘烟,赶在城门闭合前抵达。当值守门的官爷不及细看,那马儿早已夹风带尘不知去向,但听得一旁的小兵役奇道:“莫不是我眼花了?瞧着像是开封府的展大人。”可是,素来冷静沉稳的展大人何以会如此仓皇?
马儿高嘶一声,在一扇红漆大门前停了下来,马上的人不待它停稳便翻身跃下。早有当值的衙役远远瞧着来人,赶紧往里头跑了传话,跑得急了还险些左脚拌了右脚,索性扯开嗓门边跑边喊:“展大人回来了!展大人回府了!”
展昭一袭风尘仆仆,重归故土,眼底难掩喜色。一路上披星戴月,几乎足不离尘,不惜屡番错过沿途投宿,累了便寻那废弃破庙或在林子里将就一夜,渴了、饿了就以随身干粮果腹,每途经一家驿站便重新换过一匹快马。如此这般紧赶慢赶,硬让他在短短几日之内,从塞外大漠那片贫瘠之地回到富庶一方天子脚下。
掌灯时分,各家各院飘来阵阵饭香,炊烟袅袅,伴着寻常人家不时传出笑语欢声,刹那间心头涌入丝丝暖流,展昭轻哂起唇角,眼底泛起柔光,由衷感叹:回家了……真好!
熟悉的厢房近在咫尺,跨上屋前台阶,触到门板的手却带了一丝犹豫,没来由的,展昭竟心慌起来,像擂鼓般敲打不停,咚咚作响。
定了定神,启门而入。屋内一灯如豆,昏暗却也幽静。一丝弱不可闻的气息令展昭心中一窒,搁下手中的佩剑与行囊,端起桌上烛灯,蹑手蹑脚走近那如游丝一般的气息。
榻上的人一如记忆中秀美俊俏,只是过于惨白的容颜令他不复昔日神采。深深凹陷的眼窝,眉心紧蹙着,秀挺的鼻尖上涔出细密汗珠,可见即便睡着了,体内的烈毒仍无时不刻摧残于他,令其不能好生安歇。
展昭见了委实心疼,举袖轻点在他鼻尖上,替他拭去层层细汗,又拂去贴在额前的一缕青丝,看着他的目光深邃而复杂,近乎沉迷般痴痴凝望,生怕一眨眼人就没了。
顺手掖紧被角,想了想,伸出左手探入被下,紧紧握住另一只不属于他的手——冰冷、微汗,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与虎口隐隐带着薄茧——一只属于习武之人的手,白玉堂的手。
榻上的人轻轻颤动羽睫,手上微微施力反握了回去,不安分地在手心里刮搔。展昭觉察到了,不由失笑,握着他的手重重捏了一把,力道使大了,惹得榻上那位哼哼两声,两眼紧闭接着装死。
“公孙先生说你又折腾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才睡下,不如改明儿我再来看你。”展昭凑近他耳朵边吹风,直把他耳根子都吹红了。
说着,松开手上的力道,就要收回手来。榻上人一听急了,“啪”地睁开眼,循着微光中那一角蓝衣,眼底哪里还有一丝困倦。
“爷不准!”堪堪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似的,久违的小白鼠的磨牙声,甚是教人怀念。
“好……不准……”展昭在他耳边低喃,目光轻移,深深望进那人眸底,锁定了,便再也离不开了。
白玉堂也是一怔,几时见他有过如此直白的表现,便是两人互通心意那会儿,仍免不了一时困窘与尴尬,合着出了趟远门,就把性子养野了?暗啐一口,心说这奸诈猫愈发不拿矜持当回事儿了。
深吸一口气,白玉堂挣扎欲起,倏地眼前一黑,浑身无力又倒了回去,闭上眼暗自咬牙,不让痛苦的呻吟泄漏出一丝半点。平复呼吸缓过一阵,方又慢慢睁开眼,朝边上那人望去,不出所料对上一双关切、担忧的眸子。轻轻扯开一个笑颜,白玉堂动了动唇,说的却是:“猫儿,你回来了。”他非眼肓,能清楚看到展昭脸上的疲倦,看懂他面容的憔悴,蓦觉胸口一抽一抽的疼,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展昭眉眼含笑,眸光依然明亮清澄,声音却被他刻意压低了,沉沉的,不失温柔道:“嗯……回来了。”俯身凑近,近得连呼吸都彼此交融,黑曜石般的瞳中映出对方的身影。
展昭搂过白玉堂的肩头,托着后背扶他坐起,眼神落在他灰白双唇上,凝视片刻,转身回到桌前,翻启一个杯盏,倒了一杯清水,稳稳端回榻前。白玉堂就着他的手喝下了这杯水,唇色依旧灰白显得毫无生气,却多了一分润泽。
喝完水,白玉堂倏地脸色一凝,眼利如他自是发现了展昭腕间的异样。展昭轻咳一声,起身装模作样将杯子放回桌上。白玉堂的眼睛却一刻不停盯在他垂落的双袖上,掩饰太过明显,更加重了怀疑。
“猫儿,”白玉堂叫他,声音并不大,见那蓝衣回到榻前,侧身贴着榻沿坐在他对面,眼神中闪烁其词,遂而问道,“可有事瞒我?”
展昭微微一震,躲不过那双犀利得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自知隐瞒不过,无奈之下乖乖伸出两条胳臂,任由那人慢慢撩起他宽大的衣袖,露出两节白花花的前臂,布条裹了一层又一层,白得扎眼。
白玉堂心头一沉,赌气般去解其中一条胳臂上的布条,解了一半,抬眼瞄了展昭一眼。也不知心虚还是无畏,展昭目光飘移,顾盼左右,偏就不正视对面那位。白玉堂见状,心里更来气,手上一个用力,另一半布条也给解了下来。
入目是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或旧或新,由腕间开始几乎布满整条前臂。伤虽不重,伤口也不大,兼之事后处理妥当,未见任何一处恶化。然而尽管如此,也足以令人怵目惊心。
白玉堂脸色难看,紧抿着唇要去解他另一条胳臂,展昭却收回双手,将刚才解下的布条复又重新裹上,动作漫不经心,展了一抹宽心的笑,道:“皮肉之伤罢了,不碍事。”
这话越是说得轻巧,越是教人不敢轻信,恰同那无银之举,白玉堂岂肯就此作罢,软磨硬泡兼威逼利诱,硬是撬开展昭一张蚌嘴,逼他吐出所有来龙去脉。展昭无可奈何,避重就轻地招了前因后果。
听罢,白玉堂拿眼狠狠瞪他,恨不得把人当场瞪穿了。眉峰一挑,冷哼道:“别道白爷爷是三岁娃儿,三言两语就能打发了。照你这般说法,浮生门那会儿的皮肉伤早该愈合得八九不离十才是,可你那上头分明又添了新口子,”眼角一睨,勾唇一哂,咬牙切齿道,“姓展的,你给白爷爷老实交待!”
他本有伤在身,内息脆弱不经激,一番话下来脸色又刷白一层,气息微乱,一连串轻咳逸出口来。展昭慌了神,忙上前把住他一脉,眉心渐渐拧了起来。
“我去请公孙先生!”
见他起身就要往外走,白玉堂咳得更凶,苍白容颜似染上了一抹异霞,连眼角也被逼出几点泪光,若教不谙内情的见了,还道堂堂锦毛鼠受了谁家欺辱,憋了满肚子委屈。
展昭一个箭步又折了回来,果断执起他一手,掌心对着掌心,一点一滴催送真气,慢慢引导他体内乱息逐渐趋于平静。另一手搅过他的肩,在背上轻轻抚拍,心中不禁又气又急,暗道:小白鼠恁会折磨人,欺他心软也就罢了,偏还把自个儿搭上,这般胡闹乱来的性子几时能改改。着实拿他没辙,一叹,没头没脑说了句:“花开了。”
白玉堂一愣,咳嗽声渐小,一双美眸轻轻眨巴几下朝展昭询问望去:花……开了?
没错,就是花开了。展昭目光一柔,可依然灼灼闪耀,透着三分坚定和七分喜悦。他并不在意新添了几道伤口,重要的是他的花开了,并且毫发无损带了回来。
那日展昭离开浮生门,带着当日折下的数十枝无心花,在殷儿引领下踏上归途。孰曾料想,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后,当他无意中解开行囊时,发现此前尚且生机盎然的幼嫩白花竟已然枯萎,当下为之大吃一惊。无心花非鲜花不得解毒,少女之言犹然在耳,展昭脸色大变,无奈只得重返浮生门,另想对策。
“可是想到了解决之法?”白玉堂伤重,却不在脑子,聪睿如他稍加思索便猜出了一二,否则展昭何以如此淡定从容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与他手臂上的新伤大有关联。
展昭赞许一笑,颌首道:“亏得小蛮姑娘机灵,想到培土带花的法子,只是这花离了地气,终不比栽种在圃地的时候,指不定几时便要枯萎,少不了一路上多浇灌几回。”
言及到此,展昭偷偷瞟了一眼。白玉堂面色不善,半垂眼帘,拧头避开他的视线。一时无话,空气胶着,屋子里静得唯只剩下彼此间交融的气息。
展昭不忍他胡思乱想,落在他的肩头上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手上力道一紧,沉沉一按。
白玉堂与他相交至今,岂有不谙他心思,是以感觉到肩头传来的力量与温热,心中一软,不待脾气发作,泄了气似的无力一叹,明亮眸子凝睇过来,似笑非笑轻唤一声:“猫儿……”
四目相对,会心莞尔。眼底笑意渐浓,唇边哂意渐深,窗外一轮明月,皎洁银辉泄了满地。漫漫长夜,恰逢夜半无人私语时。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