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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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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后,他们回到了莫干山。
莫干山是个很美的地方,云雾多风雨也多。白天是个赏景的好地方,夜晚却最宜暗杀。
男人坐在山石上狠狠地朝嘴里灌酒,像是要把自己彻底麻醉。除了想着怎么报仇与练武,他其余的时间都要把自己麻醉,因为当仇恨的意识稍稍淡薄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很多不该想的事情。
夜雾凄迷,一阵幽幽的箫声忽然随着雾气轻轻地飘了过来。
男人依旧灌着酒,却觉得自己越喝越不能喝醉,他的思绪像受到某种神秘的引力,被牵扯到越来越远的地方。他突然握住背上的木弓,身姿有力地扭转、翻飞起来,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难以言说的刚脆。
雾气里的箫声像是受了影响,与他的动作一同变得激昂,弓就像饱满的半月随他舞动。男人的指间突然出现四支纯黑色的短箭,勾住了弓弦。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少年的时候,那时他只能拉开五石的弓,手指随时可能被弓弦割裂。但是他爱极了那种声音——在弓箭被撑开到最满的刹那,木与弦都会发出那种临近崩断的声音,像是痛到极致,却又好似欢愉到极致。
尤其当林箭山庄的十个弟子一齐修炼五叶分花箭时,十张强弓就会在同一瞬间轻响起来。
“嗖嗖”数声,短箭像投林的飞鸟一样没入了夜雾。
男人的脸上竟已经挂着泪水。
厉南星吹错了一个音节。箫停在唇边许久,却再没有箫声。
半晌之后,男人的泪水已经干去,他恢复了那种狠而冷的神情。当厉南星看到这种神情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经从夜半近乎疯狂的思念中清醒,没有人能再把他从复仇的渴望中拉扯出来。
“他们就快来了。”他冷冷说。
厉南星只好开口回答:“是的。也许来的是花如令,也许是收到信的其他人。”
在这五天的时间中,他们送出了很多信。所有的信都是一模一样的青兰花笺,由一支黑色的短箭扎在梁头,收信的人表情却各自不同。
“来的也可能是陆小凤。”
男人说完便离开,他朝着山后的小茅屋走去,那里有一盏灯火温婉地流连着,像在等他回家。
他猜得没错,第二天一早,陆小凤的脚就踏进了湖州。
他牵着马走在湖州繁华又热闹的城镇上,路边有人在叫卖糖葫芦与胭脂水粉,这是个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市镇。
他走进一家客栈很和善地问:“小二,去莫干山该往哪边走?”
小二原本充满笑容的脸上立即露出惊恐的表情:“客官,您要去莫干山?”
陆小凤点头:“不错。”
小二退了半步,轻声说:“您还是不要去了,那儿闹鬼!”他说话的表情也像活见了鬼。
陆小凤笑道:“我偏偏是个道士,莫干山上的鬼见了我也得请我喝杯水酒。”
小二惊疑地打量他几眼,突然又讪讪笑了:“我看你不像个道士,倒像个酒鬼。”
陆小凤奇道:“为什么?”
小二状似神秘地说:“听说莫干山上有一种草,它的汁比酒还要像酒。”
从三十多年前九家被灭后,莫干山也成了传言中九家厉鬼冤魂盘桓之地,湖州百姓间更是越传越玄邪。
陆小凤穿过市镇,越向前走路边的景致越荒凉。
他这一路来的脚程并不快,走到山前的时候夕阳已经渐渐落了下去,前方的路都掩没在脉脉的浓雾里。山林间有风,树木沙沙清响着,雾气却没有随风散去。
陆小凤上山前就弃了马,用轻功飞掠至山顶不过是一炷香的时光。
山顶的前方有座残破的大堂,虽然角落里已经挂满了蛛网与尘灰,却仍旧掩不住它当年的气势。陆小凤走近了些,隐隐看到堂前两根柱上各刻着一行字:
断剑堂,无剑,有酒。
江湖,无人,有妖怪。
那字迹歪扭,像是孩子胡乱刻的,他看着笑了笑。可仔细一咀嚼却又忽然觉得有些心惊。而一抬头,梁上半歪的匾额上仍刻着三个苍劲的大字:断剑堂。
昔日九满在庐前设堂,求医者解兵刃而后入,威逼者一概不受,断剑铩羽而归。这些传说连陆小凤都只能从长辈的口中听闻过,实在是过于久远,可他的心却如花满楼说起九满一样,开始觉得有些可惜了。
他穿过断剑堂朝里掠去,宅子年久失修,处处结尘,定然无人居住。陆小凤心中奇怪,便飞身至九宅之顶,茫茫夜雾中果然见着后山不远处有星点灯火。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只是座茅屋,窗口望进去,正有个十三四岁大的女童坐在桌前细细研着药。她脸色青白,身上也穿着件豆青的衫子,衬得整个人更显羸弱。
陆小凤暗想,莫非是留下青兰花笺的九满的女儿?
可按道理来说,即使九满的女儿当年才几岁,现在也已经该是个成熟的妇人。
那女童忽然停了药碾子,举着盏破灯笼走了出来。她的目光泠泠地流转,似有形一般轻晃而过,陆小凤不禁有种‘她瞧见我了’的错觉。
似乎是觉得无人,女童又转身走了回去。
这个时候,飘满云雾的山上忽然随风拂来一阵悠远而安详的箫声。
女童的脚步停了下来,陆小凤的思绪也顿住了。他忽然想到动身前听到过的一个名字,厉南星。“这个人倒是可以做个朋友。”当时花满楼的声音中带着莫名的信任。
可不久后箫声中突然夹杂了哭声。那是一个男人的哭声,陆小凤从没听过男人可以哭那么大声,像是要把整颗心里积压的愁苦和悲伤都随着箫音掏挖出来,宣泄出来,山上的风仿佛都随着他的哭声变成了萧萧地呜咽。
女童听到哭声却如充耳不闻般,静静地走回了屋。
屋里的灯火更稀,夜雾更浓了。
他不禁去找声音的来源。就在不远处,陆小凤看到有人站在嶙峋的山石上吹箫,他穿着身浅碧色的长衣,整个人就像一株从石缝里生长出来的,清冷、坚毅的植物。
那人的脸上却带着植物没有的情感,他悲悯地看着黑衣的男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陆小凤悄悄看着男人止不住的泪水突然明白到,如果没有宣泄的出口,那一夜花满楼也许根本无法安然地回到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