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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芒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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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来的话……
那夜,是在听过那个不真实的故事之后,一个人回家的路上。
她站在弯弯的拱桥上,黑夜里,呼吸着从浮萍之下弥漫而上的潮湿水气。
眼前是莲花生长的河湾,没有月光的夜。
像是思考了很久,少女在静默地站了许久之后,略有迟疑,却最终决绝地走下了桥,顺着潮湿的泥土小道,越过草丛向河边走了过去。
被惊扰而从草木里飞舞而出的萤火虫,一闪一灭的荧光,像是心中忽明忽暗的感情。
绣花鞋因为踩进水里而变得潮湿,连衣裙下摆变得沉重。她却并没有提出裙角,却反而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白纸做好的简易河灯。
那是之前,在饭桌上信手而做,伴着朋友所说的虚幻一样的故事,仅仅当作笑话的一件事,没有投注任何感情,打发消遣而做的河灯。
可是却为什么一直放在怀里?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蹲在这里?
将要做什么?
想要做什么?
萤火虫的光芒,照着她的脸庞忽明忽暗。
最后,在暗下去的一刹那,像是下了决心。
手中的河灯,被推到了河面上。
细细的水流响。
一盏白色的河灯,没有蜡烛的光芒,
在黑暗下,一盏小小的纸船河灯,
就这样顺着水流慢慢远去,
最终,消失在荷花丛之中。
少女在原地蹲了很久。静谧的夜里,除了流水声、微风吹过草丛之声,就再无它响。
终于,发出一声轻笑。
短促,却遮掩不了随同而出的讥讽与自嘲,以及,失望。
“怎么可能……”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又仿佛只是瞬息之间。
喃喃的自语中,少女低着头,缓慢地、很缓慢地站起身。低下的头,阴影遮住了脸庞,感情丝毫不可见,也就无从辨析,悄声自语之时,她的心情……
“可笑我竟然还……”
“……真是……”
“真是愚蠢吗?”
柔而不媚、底而不缓的回答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耳边,如同炸响开来的惊雷,在夏夜的寂寞之中,发出了强烈而决绝的震颤。
夏初猛地惊起了,抬头,就看见那张浅笑着,精致的脸。
那个女人,如同出水的莲花,那不知是翠绿的、翡绿的、浅绿的、还是幽绿的眼眸,那充斥着荷叶清香般的奇异的绿色的长裙,仿佛流泻着一层温暖的银白色光芒。她如此自然地一步步走到夏初面前,脚尖踩在水面之上,发上的白色花朵就优雅地随着转动而轻颤,像是含蓄地点头。
“你,你是……”夏初后退一步,不禁捂住了想要发出声的口。
“如你所愿,巫玛竹魅收到了你的请求,来与你见面了。”微斜着头,她抬手,那盏白色的河灯,赫然出现在少女眼前。
……
你以嫉妒作为交易的筹码吗?
的确,你的感情足够强烈,强烈到足以让我前来。
可是,与如此强烈的嫉妒不同的,是你缺少决心。
你其实并没有足够的觉悟,来与我完成交易。
所以我们不妨,将它搁在心里。
我等你,等你拥有了足够的、足够到将它交付与我的信念时,
我们的交易,才真正进行。
……
这一天,是异常热闹的一天,街坊邻居从早上就开始止不住地议论,一直到了傍晚,终于可以看见议论的主角,虽然只是刹那间的一瞥,也足够让他们茶饭后兴奋得谈论了。
宝马雕车,豪华的仪仗,来自王都的车队到达了公孙府的门口,与此同时,在其中最为精致与华贵的车上,那个略微撩起车帘,一路保持的完美的笑颜,被围观的人们所见、所惊讶、所赞叹的脸的主人,此刻也终于踏入了公孙府的大门。
被誉为“蕙质兰心”的王都第一才女——公孙夏末大驾洛阳了。
夏初从早上就被迫打扮到现在,穿的当然是平常不得穿戴得正式礼服,头发也是服服帖帖地绾成流苏髻,论礼仪还是身份都足够的正式。
现在,她正规规矩矩地站在母亲方氏的身后,在之后的是一字排开的家仆侍从。
母亲方氏身体不好,加之一想到远在王都的丈夫将携正室以及其女到来,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在不安地绞着手中的丝巾。
公孙夏初看着母亲的动作,再瞥了瞥她苍白的面容,无奈的叹了口气。母亲一向胆小温柔,除了先天遗传下来的那对待财务方面难得的寸步不让精明强势之外,其他方面,就无疑如同小兔子般的温顺了。
再者,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自从她们来到洛阳后,就从来没有过问过,可想而知母亲与那个人的疏远与陌生,就是紧张也不见得奇怪。
在夏初看来,当初母亲与那个人的婚姻,多半也是出自政治的目的,而并非两厢情愿才对。
大门缓缓打开,在嬷嬷的眼神提点下,夏初无奈地挺直了背,平视前方。
然后,看到了,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公孙亮昂首走在最前面,即使步入不惑,那苍老的面容上依旧不改威严与肃穆的表情。
而身后,是衣着华贵,面容美丽与惑人的正妻贺连氏,当然还有在一旁微低着头,穿着粉色正装的少女公孙夏末。
当公孙亮走入正厅时,由母亲带头,夏初一行人均低头拜礼,侧身让对方走入。
夏初低下头去时,余光看见了那粉色的衣裙从身边掠过,擦身而过的瞬间,她不由得握紧了双手。诚然,在她弯下去的背脊前,无法看见那个被称作妹妹的人的表情到底如何,但是,即便多年不见,那熟悉的存在于两人间的气息依旧存在,不管是在夏初身上,还是在对方的身上。
低垂的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了一抹微笑。
真是熟悉啊……
夏初轻笑。
久违的,熟悉的……火药味。
公孙亮这次携妻女到达洛阳,如此巨大的排场,自然是有目的地前来。而这里的目的,却也都是拥有着所谓的最高授权。
当朝皇帝在前日下了两道诣意,一则,在严惩贪污国贡的安然一族之后,皇家全权任命叶家就此代理皇室,掌管与北漠的通商权,并授意通商令牌以及一切手续文书,由户部尚书领取,亲自与叶家以及北漠皇族交涉并且办理通商权转接事宜。二则,皇帝谕旨赐婚于叶家以及公孙家,望借此联姻让两家共同为皇族效力。
所以,带着皇帝的手谕,公孙亮自然浩浩荡荡地从王都到达此地,也就不为奇怪了。
当晚在公孙府设家宴为当家之主接风洗尘,所有人员皆出席于此。
觥筹交错间,到来的一行人也都洗去了旅途的疲惫,身担如此要任的公孙亮也在喝过几杯酒后,开始显得兴致不错了。
“没想到久不回洛阳,这里已经变了许多。蔚婷,你的功劳可不小。”父亲对坐在身旁的母亲说。
“不……不过只是份内之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母亲低着头,看似含蓄地回应着。
“夏初也都长这么大了,也难得的亭亭玉立,可与妹妹比肩了啊。”
这样突如其来的赞扬,让原本只顾着自己面前那一圈餐盘,尽量显得毫不起眼的公孙夏初一瞬间成了众人的焦点。
“的确呢。”正妻贺连氏吐露出温柔但是带着浓重意味的附和,透过重重屏障直接看向了远在桌子一角的当事人。
躲,是躲不过的呢。
夏初内心想笑,早已知道了并且习惯了,每当面前这个女人出声时,就会接连而来一系列的比较以及比较之后的结果。
“在这样一个远不如王都繁华与严谨的小城,夏初能成长成这样,也是难能可贵呢。”
小城,怎么说也是拥有悠久历史的洛阳,算是小城吗?
感觉像是在比喻,一个在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一样。
面前这个正妻贺连氏,从很早开始,就喜欢无意识地把她归类到乡下牧羊女那一类的角色里去。
“母亲大人,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站出来辩驳的,是身穿粉装的秀丽姑娘,原本的主角,她的妹妹公孙夏末,此刻的她,完全扮演着一个善良的纯真的,而且有些打抱不平的人。
“难道有错吗?这里啊,无论是教书的先生,教授礼仪的夫人还是才艺的技师,都远不如王城的优秀,要让夏初大小姐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成长出来,是否比你差先不说,就光是能在礼节上过得去,已经很让我感到满意了。”对方依旧是面带着华美的笑容,说着足以让对手变了脸色的话。
可惜,我们的公孙夏初,早已经不会因为这种话就勃然大怒了。
“可是,姊姊她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公孙家的千金小姐……公孙家的气度,多少也会流传下来才对啊。”无辜的模样,像是要辩解,却又因为能力不足而无法辩解一般,会让在座的人多少觉得怜惜才对。
“要说流传,别忘了,从另外的方面与生俱来的,可是粗俗不堪的……”
“咳咳!”意识到再说下去就很不合时宜的情况,公孙亮冷凝起了脸,故意咳嗽了一声。
贺连氏很识趣的,恰到好处地闭嘴。
不过远在桌子那一头的公孙夏初,还是清晰地可以看见,母亲的脸正不可抑制地发白。
真是该感谢你打断了呢,还是应该反感你的打断,如果就让她直接说完不好吗?许久不见的,那个恶毒女人的话。
如果她真的,有机会,或者胆敢把话说完,那么,我也没有任何顾及了,就可以,也让她们尝试一下,语言的“魅力”。喜欢玩文字游戏的她们,很可惜,从没有和她公孙夏初一起玩过……
捏紧的拳头松了下来,夏初保持着面部的无动于衷,内心却依旧不由自主地翻江倒海,气息翻涌之余,心底同样升起了一股自嘲:看来自己还是没有足够的冷血和定力,这么一点点挑拨,就已经快要不可控制了。
谁叫,这就是她公孙夏初的弱点呢……
想到这里,夏初不由得想到秋宴,弱点啊……她如果看到了今天的场景,不知道会赞成自己沉默还是赞成自己“翻身做主人”……
“夏初,目前所学到哪里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父亲大人,这时理所当然地拷问自己的课程。
“刚刚读到烈女传。”这当然是瞎掰的,其实她早就看完了诸如《女诫》这一类的古板教条,当然所谓的看,也不过就是粗略浏览。不过如果说读完了,那么按照以往的惯例,对方还是会挑出不好的地方,所以与其到那时因为不公而感到委屈,不如直接自降身段,给对方一个冠冕堂皇的责骂理由,也省得自己劳神费心。
“哼……”果然接下来的是不满的哼声。
“夏末可是早已完成了四书五经,你怎么还停留在陈旧的原本及笄就该读的书上?”搭腔的是那个毫不变色享用食物的正妻大人。
“那么,读书如此之慢,可有什么原因?”
“可能是进行了清修吧,我们夏末,可是不日前才以完美的修行,从当朝最为崇高的茅山紫霄宫清修归来呢。”
“哦,也对,那么夏初,你的清修结果如何?”公孙亮下一刻,就用仿佛已经确定了夏初是在清修的口吻问来。
“目前,仍在上清宫修行,是关于静心养神的部分。”低头温顺的回答,夏初在内心却不由自主地嘀咕:秋宴啊秋宴,看来你说的诡异的流行的确不错,幸好我有在清修,不然岂不是又来一劫。
“这样吗,看来你也该静静心了,看看夏末,身为妹妹却比你优秀很多,不管是在读书上,还是静修这一点,你明明比较年长,可是怎么都做得如此……”公孙亮的话到这里算是难得的没有继续下去。
夏初算是松了一口气,如果这样的示弱加上闪躲可以蒙混过关的话,那么就祈祷暂时这样风平浪静地将这顿晚宴熬过去吧。
即使……
让她受点所谓的无理待遇……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然而,事情却总不会那么顺利地继续下去。
“回老爷,夏初看书进度过慢,其实错是在我。”母亲方氏在这时却开口搭腔。
这个时候你来添什么乱……
夏初扮演着虚心听训的表情,但心里此刻却比刚才还要慌乱,母亲那个笨蛋!
“夏初她对于账目以及目前家父方家的交易甚感兴趣,所以我就同意她管理家里的账目以及财政,没想到夏初这个孩子那么聪明,这个公孙府能被打理得这么好,其实完全都是她的功劳。”
公孙亮听到自己另外一个妻子的话,这才稍显温和,不过还没有轮到他说话,另外一个包含着赞扬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真的啊,姊姊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公孙夏末赞叹不已的表情,仿佛连眼神中都有着崇拜的光芒,这下子,倒是真正把所有在场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然而,就在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前,仿佛恰到好处的停顿,然后是完美无缺的开口,“咦,但是,先生不是教过我们,未出嫁前女子不可抛头露面,那么姊姊管理家里的财目,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精湛的演技表现出了一般表现出来的疑惑,以及伴随疑惑看似无心说出的话语,其实都如同锋利的剑,直至那被众人忽略的问题。
公孙亮的脸似乎在顷刻间就黑了,就连母亲,也都煞白了脸色。
公孙夏初看着在远处坐着的,带着毫无破绽的疑惑表情的母女俩,终于还是深吸了口气,站起了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