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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顾盼连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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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怜是顾坊三少爷,顾老爷子心头肉,年方十八,生得是美如冠玉,桃花眼一瞥,里头的春水都要漾出来了。大哥顾影参了军,已有一年未归。二哥顾自是个教书的教师,与顾怜的关系自小便是很好的。顾怜从小便熟读《唐诗三百首》,到了三四岁,便也吟得出几句“自在娇莺恰恰啼”之类的了,顾老爷子半生为商。到了老年只图一个家和万事兴。顾坊做的是丝布生意,虽谈不上富可敌国,但供个好几代衣食无忧却是没问题的。
顾怜不爱经商之类的,对花木却特别沉溺,有时候看着那些花木图鉴就是一下午。这点顾父不爱,但反正家中的事务是暂时由不到他插手的,便也随他当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
顾怜的书房里头,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本本精心整理的标本图鉴,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红的红,绿的绿,虽不及栽在土里的时候水灵,却也有好几分神韵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一沓沓纸张里面。
这天顾怜正在家门外,和邻家那个三岁娃娃讲商陆跟龙葵的区别,正说到什么茄目茄科正起劲儿的时候,走出来个笔挺西装的人。西装是西装没错,只是顾怜不知道那是英格兰风。
“你讲着那些个界门纲目科属种,未读过生物课本的小儿又怎么晓得?”那人腿长,腰窄,一对星目透着笑意,薄唇微抿,好看的很。
顾怜还未来得及问那人是谁,旁边的小朋友便迎了上去。
“大哥!你回来啦!”小孩儿扑到那人身上,被顺势抱了起来。
“狗头,有没有想我啊?”男子捞起“狗头”,笑盈盈地问道。
“想啊想啊!狗头天天数,大哥有三百多天没有回来啦!有没有给狗头带香香红红的肉丝啊”
“是rose。”男子放下狗头,冲着还未离开的顾怜招呼道,“要否来私宅饮盏茶?我有去年的金桂,浸好蜜糖了的。”
投其所好,顾怜自然不会拒绝。
原来是李府的公子,听那个“狗头”叫他大哥,想必是李府的大少爷。
李府大少爷叫什么来着…….
“在下姓李,单名一个畔字,怜先生可唤我客书。”
“你叫我顾怜便好了。”
简单介绍完,李客书打发走狗头,带顾怜到了自己湖畔的那处私宅。
夹岸小道种的是玉堂春,时值季春,开得零零散散。篱笆上缠的是羽叶鸢萝,远远看去倒像是一片锦屏。有几株小小的不惹眼的灌木被修的整整齐齐的,近看原来是紫薇。入口处,又见到了栽在土壤里的可爱的八仙。
是个精致人,顾怜心想,见着这么多花花草草心情不由自在 。
李客书的房间里有着奇异的植物气息,顾怜发现,里面大大小小的花盆,种的竟是芫荽。
顾怜不忌葱姜蒜,对着香菜却是介意得很。
是个别致的人。
“李公子养这个,是为观赏还是……”
“皆可。”
李客书说着,拉开帘子,忙活了一会儿便沏好了两杯茶。
桂子的乳白与蜜糖的金灿融合至一起,微微在水中舒张。一颗一颗,一朵一朵,在氤氲的水汽中迷迷蒙蒙,釉白的瓷杯润着水光,满室生香。
忘却了芫荽的气味,顾怜轻啜了口桂花饮。
“醇。”顾怜评价道。
李客书笑笑,温声道:“很早以前就见过怜先生了,如今能一同品茶,信可乐也。’
“很早以前?”顾怜抬头。
“十二年前,顾家花园,把持花木的小陶瓷娃娃。”
顾怜心惊,双颊一红。
“不许提!”顾怜小的时候,常常被母亲套上哥特风的小洋裙,留长发,穿小皮鞋,整个人俨然成了漂亮的陶瓷娃娃。
顾母是这样说的:“怜宝啊,为娘一连三个,都是小公子,为娘是真的真的,好眼红那些有小姐的太太呀!”
六岁的顾怜什么都不懂,由着母上来,还能被大人夸赞,其实还挺自在的。
“好看的。”李客书说,又抿了口茶。
两人很有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无所不谈地度过了大半个日头,李客书才送顾怜回府。
“怜先生若是有闲暇,要多来聚聚才好。”
“届时莫嫌叨扰。”顾怜发自内心地笑笑。说了句客气话。
一直到家,顾怜还念念不忘着白天的见闻。空爽的院落,醇香的茶饮,还有那一盆又一盆的小芫荽。想起了李客书修长的双腿和浅蓝色的条纹直筒裤,一夜好眠。
第二日家里收到了顾影的书信,里面杂七杂八地说了些什么。
其实也比较乱,自去年黄埔军校的建立,到今年刚开春载之同志的逝世。顾怜活在象牙塔里,又怎知这民不聊生的态势。
只听着顾影说着上一年开了个什么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然后自己又入了谁的哪路军,爹娘提心吊胆的很,顾怜也有些感触。
“三少爷,有人找。”丫鬟低眉顺眼地走上来道。
“让进。”语罢。
“怜先生。”走在丫鬟前面的李客书捧了个漂亮花盆,“我来叨扰了。”
那是一株身姿漂亮的莲瓣兰,昂贵得很,顾怜心生感激,却又些受之有愧。
“客书公子如此慷慨……”
“别客气,我第一眼见怜先生便喜欢得很,要多讨讨欢心才是。”
这话说来有些暧昧味道,但李客书又不一样了,他仿佛天生带有正气凛然,刚正之余又有些调皮。
君子相交,和而不同,因着这一株莲瓣兰,两人的距离近了不少。
一连好几个月,两人都泡在一起,品品香茗,赏赏花木,从镇子里的花园到最偏僻的林子,志趣相投,惬意得很。
民国十三年,广州国民政府正式成立,整合国民革命军,欲往东征。
已是秋分。近来天气很怪,收成也不甚乐观,民众怨言挺多,却也无人可诉。
这天顾老爷子找来了顾怜。
“孙孙哦。”顾训坚穿着常装,眯眼笑道。
“您今儿怎么不去钓鱼散步了?”顾怜扶着他,在自己的手植花园里走着。
“诶呀,上次我去玩的嘛,那隔壁家的李老头说给他们家小书安排了个漂亮姑娘咧,我就寻思着啦…..”
“爷爷哦,这都民国十三年啦!”顾怜说着,一溜烟跑了。
“诶呀,孙孙哟!你和那小书一起也是可以的嘛!”
顾怜跑到了李客书的私宅处。
“来了啊?”李客书见顾怜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润。
“你也刚来吧。”顾怜挑挑眉。
“不然还真要同你组个‘会亲队伍’?”
“就你贫。”顾怜随手拿了个瓷杯就灌了口凉水。
“怜兄——”
“咳咳——”顾怜的水呛了一喉咙,极其无形象,“好好说话。”
李客书一边给他顺着气一边道:“在下确有一事相求。”
“定非易事。”
“怜兄愿否,与我共赴舞会?’
“两个男人,跳个什么?”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宅子里沉寂了好一会儿。
“你莫非不能找个女伴?”顾怜幽幽道。
“你瞧这么些日子,除了怜兄你,我还认得谁?我的整个时间,和全部精力……唉,也罢…”李客书作惋惜状,“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你可劲儿作。”顾怜扭过头去。
“怜兄啊…..怜宝?小怜?怜怜?”李客书倒是越来越敢了。
“我定重重酬谢啊。”
“梅兰竹菊牡荷水仙我都不缺。”顾怜推开李客书。
“天生子。”
“无花果!”
“蓬莱紫!”
“瑞香花!”
“天目琼花!”
“鸡条!”
“九龙吐珠。”
顾怜不说话了。
“再加一丛垂鞭绣绒球。”
“你真有?”顾怜眼睛一亮。
“我岂能拿这些开玩笑?”
“那一言为定啊。”
“Couldn’t be better! ”
顾怜早已习惯了李客书时不时会蹦出几句西洋话了。相处已有些时日,他发现李客书这人极有意思,既有中国人骨子里的雅正,又染了几分英伦风的趣味,有时候聊天,还会扯上几句湖南唐孟潇广西李德邻什么的。顾怜觉得他比自己要知道得多。
李客书便开开心心地安排下人去准备服装,顾怜个子还成,其他什么都好说,就是那高跟鞋,尺码可能要特别订做。李客书乐此不疲。
舞会如期而至,顾怜也遵守承诺,换上了李客书为他准备的旗袍。
上好的绸缎面料,喜上眉梢的画样,单色混边配凤仙领,刚好可以遮一下若隐若现的喉结。斜领琵琶襟直接裁到右衽半开,尺寸拿捏的也刚刚好。偏鱼尾包裙的下摆更能衬托顾怜笔直白皙的小腿。袖子是中长反摺袖,盘扣是绣花鸳鸯扣,虽说没有女子那般玲珑风姿,但顾怜高挑美艳,也不逊色什么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顾怜一闭眼,豁出去了。
李客书整了整顾怜早别好的假发,看着那精致的妆容笑得合不拢嘴。
“再笑我就揍你了。”顾怜小声威胁道。
“完了.完了”李客书捧腹,“我要败倒在怜兄的石榴裙下了。”
李客书平复好,为顾怜披上了薄薄的披肩,以掩盖平坦的胸脯。
顾怜同着他一起坐汽车到了国民大饭店。
李客书轻轻将顾怜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臂上,举止优雅地走入门。
周遭人甫一打量到顾怜那一身中式小旗袍混搭英式贵妇纱帽,便不住多停留了。
“怜先生要把我的风头抢光了。”李客书在顾怜耳边轻轻道。
顾怜心安理得地陪他进了会场。
中西合璧的大会场里面,奇异的自来月发出漂亮的光线,名人们各自谈笑交流,或讨论商会的合作,或说上几句民国现今的况势。
“国共合作也有两年多了,不知道怎么样了哦!”
“悬!那□□的想法又怎可能和国军的合得到一块去咯?”
“嗨呀!打仗打仗,受苦的,还不是百姓!”
李客书跟顾怜说先离开一下。
顾怜便独自跺着高跟鞋,在偌大的会场里面悠悠地转了大半个钟头。
“小姐,你好呀!”顾怜的肩头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瞧,是个穿着小洋裙,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
“你是同畔哥哥一起来的吧?”
顾怜装得挺累,还不方便说话,只能点点头。
“小姐,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你话怎么这么多.顾怜暗自腹诽,他还是很怕露馅的。
“卡特小姐不喜聒噪,唐小姐似乎太过热情了。”李客书终于来了,左手若有若无地环过顾怜的腰,亲昵的不要不要。
“你俩是,恋人?”唐艺睁大眼睛问道。
李客书与顾怜对视一眼,然后齐齐点头。
为了那垂鞭绣绒球,真是连人都抵押出去了。
“可是爹爹说李叔叔要畔哥哥同我结婚的呀。”
李客书闻言,十分绅士地拉过顾怜的手,于其手背轻吻一记,然后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可我只比你小三
李客书轻轻笑笑:“这可不是英格兰,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也不可以生娃娃。”
唐艺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李客书随便说了些什么就要离开,路过舞池的时候,有位绅士想要邀请他身旁这位“美丽的lady”跳上一曲。
"She was pregnant with her first son."
顾怜也不晓得他说了些什么,只是见到那位公子与旁边的西洋人耳语了几句,便抱歉离开了。
“我发现你这厮坏得很。”洋松木电杆旁,顾怜双手交叠于胸前。
“我很斯文的,不是什么barbarian。”李客书也学着顾怜的样子,斜斜地站着,略带微微挑眉。
顾怜发现他的腿真的很长。
“一会叫这个狗头,一会又叫那个‘卡特’,你可真喜欢猫猫狗狗地戏弄别人呢。”
“完了,小猫要发脾气了。”怕顾怜高跟鞋踩不稳会摔跤,李客书扶着他慢慢走。
“你坏得很。”顾怜又说。
“你怎不说我好也好得很呢?”
“好是挺好的,”顾怜攥着他的手,“就是有些顽皮。”
“你今晚特别漂亮。”灯光打在顾怜的脸上,他瞧见李客书轻轻念出一个单词——“Colorful.”
顾怜不懂,也没听过,却记下了发音。
一直到傍晚才归家。第二日李客书如约送来了花卉,两人聊了好久的天,李客书才告辞离开。顾怜再看的时候,发现有一封信。
展开是两句诗——“水晶帘映宝灯明,美人笑隔盈盈晴。”
顾怜嘴角微勾,把信收在了柜子里,想想又怕找不到了,拿匣子装好,才放了进去。
晚上陪顾老爷子参加一位旧识的婚礼,五六十的人呢,竟也敢穿着蓝袍黑褂,牵着粉旗袍白头纱的新娘子,在台子上抛礼花。喜字纱灯排了一路,还有悦耳的钢琴声音,场面实在宏大。
“不一样咯,不一样咯,”顾训坚感慨道,“这才几十年呀,什么媒妁之言,高堂之礼,都改咯!”
“那本来便是日新月异的嘛,感情这事,更要图个中意啊。”
“我孙孙说得甚好咧。我是见着如今的场面开心呀,我这老头子,竟都能吃上coffee面包啦!”
“你跟谁学的西洋话呢?”顾怜忍俊不禁。
“小书说英格兰语时髦嘛!”
两爷孙后来又和新婚夫妇拍了照,顾训坚夸了好几句“生涯在镜中!”,才打道回府。
民国十三年,冬至。
顾影传回了很多信,最主要的大抵便是广东根据地基本统一。
是个好消息。以往只听说南北相攻,皖直交斗,滇蜀不靖,如今这样,倒也挽回了些局势。
民国十四年,开春。
李客书拉着顾怜庆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纪念日。
“10月10日是国庆和纪念日.....1月1号是临时政府成立纪念日,到了下月又可以庆贺宣共南北统一纪念日.....”李客书念叨着。
“你记得这么多?”顾怜道。
“吾辈华夏儿女,岂能愚否?”
顾怜笑了。
“你大哥有未提及出师北伐的消息?”
“好像没有。”
“首先要解决的便是孙吴两部。”
顾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和李客书认认真真地参加庆典活动。
春季,寒气未逝,环境中仍透露着冷意。
顾父身体抱恙,顾自请了几天假,留来照顾父亲。
可那日顾弥正不知怎的,摔碎瓷杯,点名道姓地要顾怜来。
顾怜便来了,裤腿还有微湿的泥土。
“你也玩够了罢!”顾弥正厉声道,几声咳嗽后,是不由置辩的严肃。
“你身体抱恙,不要发这么大的脾气。”顾怜语罢,眉目清冷,不为所动。
“堂堂顾姓男儿,还要不要些出息?”顾弥正不知怎的,搞出这么大的火气,站在顾怜旁边的顾自都为止捏了把汗。
顾怜依旧不语。
“以前不务正业我也就算了,如今也满十八,还要这样纨绔下去!”
顾自去劝顾弥正,却被赶了出去。
“明天不许出去,到账房帮掌柜办事。”
顾怜诺了。第二日到账房干了一天,奇怪的是,李客书一天未来找他。
晚上强忍着疲惫打理那些李客书送自己的花,侍弄着侍弄着便沉沉睡去了。
晨起有雨,尘上满澄明,世间无杂色。
顾怜挖了株月季秧子,要给李客书送去。
巧了,李客书竟然不在,顾怜沿着河畔回府,心情并不很好。
回到顾坊时,顾弥正矗在门口等着他,手里拿着家法。
顾怜把月季交给丫鬟,自己走了上去。
“到祠堂跪好。”
于是顾怜便老老实实在列祖列宗排位前跪好了,清隽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我忍你,无所事事,如今三天两头跑去找李家那小子,像个什么样子?”
顾怜觉得父亲不可理喻。
“少爷都玩到一起了,怪不得都无心思操正业!”
“我就是碰不着他,也不会承了您的衣钵。”顾怜语气淡淡的,却倔得很。
“陶朱事业,修宅砌院,光显门楣,这道理你还不懂?”
“父亲,如今已是民国十四年了。”顾怜挺直了腰杆,语气不张扬。
“你住口!你莫要以为和那姓李的游了几次街,学了几句西洋话便可在此胡说,举业二字,从古至今,人人必做,孔子尚要言扬行举,你顾怜,要翻天?”
“翻又如何?”顾怜最烦父亲拿孔子这一套说事儿,“如今世道,不正是翻天的时候?我六岁便见得青年众志成城,高呼‘民主’,读书的时候眼看着租界洋人横行霸道,工人苦不堪言,而政府只有让步。可现在不一样了!年年有人闹革命,就大前年,电线杆上都贴着‘妇女禁止缠足’,树干上,墙壁上,哪里不是要民生,哪里不是要民权?父亲,您这发,该断了罢!”
“混账!”顾弥正一掌扇下,力道十足,顾怜白净的脸上显得极不好看了,唇角微裂,有血丝淌出。
“父亲何必如此生气,爷爷不也断发了么。”顾怜泛着血痕子的唇角牵起一抹笑,尽是凉薄与讽意,顾父怒不可遏。
“给我背家训!”顾弥正握着手中家法,一字一字,喉咙几乎要哑掉。
“语必忠信.”顾怜背了一句,板子便狠狠落下,疼得直直说不出话来。
“行必笃敬.”又是一板,敲在方才的位置上。
“食必慎节.字必楷正.衣必肃整--容必端正。念一句,便落下一板。一板接着一板,一共128句,一共128板,周周正正,规规矩矩,丛肩膊到胸背。从小臂到两股,没有一处逃过的,巴不得,要把顾怜打死才好。
“你认不认错?”
“何错之有?何错可认?”
顾弥正又落下一板,旧伤叠新伤,顾怜只觉喉中腥甜。
“认不认错?”
“我无错。”
顾怜咬的嘴唇泛白,又承下一板。
“你认不认错?”
“我.....”
“你这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给老子停下!”
是顾训坚。见到心头肉孙孙被打成这个样子,恨不得把顾弥正踹上两脚。
“你便是这般教育子女的!这让惠若知道了,还不给你气活!”
提到亡妻,顾弥正面色便是一阵落寞。
“当年正是惠若离世,才由着他胡来的,如今惯成这个样子,家业都不要了!”
“我看你是脑子里进浆糊了!”
被训斥的顾弥正不吭声,站在一旁颇有儿子的样子。
“我怜孙不爱这些,就不搞,说不搞就不搞!”
顾训坚扶着摇摇欲坠的顾怜到自己的书房。
养了大概一星期的伤,血痕才结了痂,只不过动起身来仍旧不方便。
他惦记着李客书,从父亲的话推知,他也定是遭骂了,经得爷爷同意,又去了湖边那处私宅。
木门紧闭着,门外的阶梯都生了青苔。李客书那么讲究的一个人,不会不管。
势必个把星期没来此处了。
顾怜独自回家。
几见芳菲照眼新,只是人倦不堪游。
回家见老柳生了新芽了,新芽也将成老芽,这才顿悟夏至将至。
去年也是这时候遇见李客书的。
顾怜垂头丧气的,去打理珍爱的花卉。
修剪枝芽的时候,竟不小心将指尖弄破了,望着凝聚的血珠,顾怜愣愣失神。
又过了几星期。
顾怜还在书房中做标本,他自幼性子孤僻,唯独和顾自有些话说,如今李客书也不来找他,便索性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面。
“怜哥哥!”窗外传来个稚嫩的童声,顾怜眼睛一亮。
“狗头?”
“怜哥哥,我是来给你报信的!大哥被离家出走了,但是说今天在一处老地方等你。”
“离家出走?”
“半月前,大哥同爹爹大吵了一架,之后便不见了。”
顾怜若有所思着。
“怜哥哥,我是偷溜出来的,先走了,bye bye!”
“等等!”顾怜从抽屉里抓了把奶糖塞给狗头,道了句谢后长腿一迈便冲了出去。
老地方,老地方,会是哪个老地方?李客书即已离家,便不可能再去私宅,那会是哪里?
顾怜奔走着,大脑飞速运转。
他朝镇里最偏的那处有老梧桐的角落跑去,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忘了疲惫,忘了周遭,只是跑着。
到了。
他在。
“李畔!”他朝斜倚在梧桐树上那个男子喊道。
李客书远远地便冲他笑,顺带着张开了双臂。
顾怜连气都顾不上喘,冲了上去。
便是重重的一拳。
“Ow!你这小野猫是真的狠呢!”李客书捂着小腹,痛心疾首道。
“谁让你劳我担心的!”顾怜咬牙切齿的,眼泪几乎要流下来。
“我...”
“你他妈跑哪里去了!”李客书刚要安抚一下顾怜的,却不料被他劈头盖脸就这么一句。
“我....”又未说完,李客书便被顾怜死死搂住了。
便搂着还不忘泄愤似的锤着他肩头。
“从小到大,除二哥外,我便再没了说话的人儿了,是你自己先招惹我的,为什么不辞而别!”
顾怜说着,眼眶像小兔子一样红,李客书心一下子就化了。
“我总得安顿好,再告诉你吧?”李客书的拇指轻轻抚过顾怜的鬓发,温声道。
“到底发生什么了?”
李客书说慢慢道来,带着顾怜来到一处破旧的房子。
房子很老了,家徒四壁并不为过,但是整洁,桌上有一棵小小的竹盆栽,盆栽旁还有一个空盆子,其实不空,只不过那芽太嫩太小,几近让人看不到。
“其实我不是什么李府大少爷,我只是个小野种。”
顾怜心惊,自嘲的人往往最悲凉。
“母亲同一个军阀头子私通,后有了我,长到七八岁,众人渐觉我的眉眼和父亲的不甚一样,才把这事揪了出来。”
“李家要颜面,容不得这事,只是我爹太疼我娘,哪怕她不爱他。”
“我爹扛了所有,可我娘还是去了。”
“这事儿没几人知道,我爹虽不太待见我,可他终究是爱我娘的,最后想了个周全办法——送我出国。”
“一去,就是十二年。”
“中途我回来过,可那要归于家逢喜事了。”
“半月前,我和他说,我要去北伐的部队上。”
“你要参军!”顾怜站起身来。
“我在学校读的专业便是药用植物学与植物生理生化学,人体解剖学和生理学亦不陌生。国难当头,又怎能偏安一隅?”
顾怜懂了,遂不语。
“虽然我在外面读的课本都是英格兰文,但有句话我是深刻记于心底的——
‘牺牲小我,求民族之大权。’”
国父所言,字字铿锵。
“千年荣耀,百年屈辱,皆在五四转折。”
“我也想做点什么,哪怕力量微薄,但莹莹之光交汇一起,定能成就煌煌民国的。”
李客书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笑,一如初识的星目薄唇,好看得让人心慌。
顾怜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所以你是来同我告别的?”
“许是吧。”李客书站起身来,搂过顾怜,手掌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所以你若愿意等我,北伐完了,梧桐树下,我们可到山中隐居,赏花品茗,一如从前。”
多情几许寄梧桐。
“我等,我一定等,你--千万要回来。”顾怜说话的时候声音颤颤的,带着些悲伤与不甘。
“小叔已经给我安顿好了,只是并非今日启程。”
“哪个小叔?”
“那次舞会主办人啊。”
“哦,这样啊。”
原来你早有打算了。
李客书说了好些软话,顾怜告辞便要离开。
回家的时候,顾怜有些失魂落魄,李客书目送他到再看不见了,生怕他会跌倒。
生离死别的事,又岂能儿戏?顾怜能理解他,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到了家,顾父发现顾怜情绪很大。近日他对顾怜的态度平和了许多,见儿子这样,不免奇怪。
“家法落下也不见你眼皮子眨一下,你这‘硬汉’遭了什么伤心事了?”
顾怜抬头,想做了很长时间决定似的,轻轻道:“爹爹,若我要当军医,你肯么?”
顾弥正彻夜未眠,将此事告知了顾训坚。
顾训坚便去找了顾怜,彼时他正在看一本关于人体生理的书。
“怜怜?”顾训坚轻轻唤道。
“爷爷。”顾怜合上书,挤出个笑,应了句声。
两爷孙相顾无言,然而心知肚明,罢了顾老爷子拉过顾怜的手,粗糙的掌摩挲着顾怜细腻的指。
“小时候啊,我见着我家怜孙的手,便知道,指头尖尖的,指身细细的,将来一定得是拿笔杆子的手.”
顾训坚一向疼他,重他,爱他,如今也不另外。
“怜孙啊,无论你要干啥,爷爷都站你这头,晓得吧?”
顾怜鼻酸,泪水一颗一颗落下。
顾训坚替他拭干泪水,轻拍着他后背,直到深夜。
第二日顾怜找到李客书,说要同他一起。
“好呀,”李客书笑着点点头,“等我消息,随时出发啊。”
顾怜也点点头,目光澄澈的像一个孩子。
他买了许多关于人体医学的书,有着以前的底子,再加上李客书的指点,不仅学得进去,而且有模有样。
时令已漫盛夏,熏风菡萏见。
院子里有位女子找顾怜——是唐艺,揣着一盆冰清玉洁的花。
“畔哥哥今早出发了,让我把这交予你。”
顾怜怔了一下。
“我只负责送东西,你也莫要去找了,畔哥哥清早坐汽车去的。”
“谢谢你。”顾怜接过东西的时候,手是颤的。
待唐艺走了,顾怜回过神,发现花盆下有封信。
顾怜打开了信。
“怜,展信悦。
彼时我已踏上从军的征途,我也晓得,你定是茫然不平的。
我无法容忍我自己使你冒险,生死攸关的事,开不得半点玩笑。
我喜欢你,真正纯粹,赤子之心,哪怕是遭打,折辱,我想你都能淡然,面对。
世事流转。
八岁那年见到的小陶瓷娃娃终究长成了清隽少年,我心中甚是欣喜。
那夜路灯下的影子风情万种,我在远山与你之间徘徊不定。
都说念念不忘,终有回响,此话真的不假。你说我的‘处心积虑’,有没有换来你的一点点挂念?
若我无恙而归,梧桐树下,君言勿违,薄酒凭醉。
若我未能赴约,莫失莫忘,十里长堤,有关风月。
美人盈盈,小生有情。此情久矣,未能纾解。
我愿以我十年寿命,许同你岁月静好。
我期望于你,最纯粹的,为我主义。
此信写来仓促,愿怜君谅解。
谨祝安好。
即日——畔”
泪珠打湿墨痕,李客书的钢笔字迹遒劲有力,一字一句,让顾怜泣不成声。
打开匣子——“水晶帘映宝灯明,美人笑隔盈盈晴。”
此晴即彼情。
送来的花卉是顾怜只在书上见过的,青山玉泉,建兰名品 ,纤幼窈窕,素心剔透。盆子是顾怜上次在竹盆栽旁看到的。
顾怜愈加努力地学着课本上的知识。
他在此处山前灯几盏,江上打渔船。
他在远处卷帘山对酒,上马雪沾衣。
没有书信,也没有报安。两人都晓得,在等,绿水揉春风,万事都成空。
民国十五年,宁汉正式分裂。
七月,第一次合作彻底破裂。
南昌起义,一枪打响。
北伐攻势依旧如火如荼.
所幸一支国军南下,途径镇上,顾怜便真的走了,为了寻他,也为了护国。从未出过象牙塔的小少爷去得很是决绝,抛却了远离了花与风月之后要面对的苟且。
民国十五年,宁汉合流。
民国十六年,张作霖在撤离北京的专列中,于皇姑屯被日本关东埋下的炸药炸毁.
十二月,其子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北伐结束。
顾影被授予三等军功后回乡,顾坊喜泪交替,大摆酒席,以示祝贺。方圆数里,消息是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民国十七年,李客书还乡,却未在梧桐树下,等到那个少年。
后来四处打听到消息,说是北伐军中确实有这么个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没有一点少爷架子,干起活来极勤快,医术亦不逊于他人。
李客书便在旧宅中等他。
却只等到顾训坚送来的匣子。
匣子里是一件喜上眉梢画样的旗袍,开放了的青山玉泉的标本,以及不知在哪采到的,沾了硝烟的,萎到枯黄的芫荽叶子。
这个傻瓜,想必出门的时候也带着这几样。
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子——“畔哥,我已经吃得惯香菜了,等我回来,同你一起种。”
江南道也有落雪时候,李客书想起那些光风霁月,心跳都落了半拍。
顾训坚老脸尽是沧桑,却再哭不出来了。
他说顾怜所在的部队遭流弹袭击,十有九亡。
他还说,匣子是由一个年轻人带回来的,顾怜说过,等北伐胜利了,亲自来取,否则就委派他送到顾坊。
“只是当年,我未同你说上一句再见,你便终究,不愿再见我了?”
李客书捧着匣子压在胸口,瘫坐在凳子上,愣自失神。
民国十七年,秋分。
李客书如约在山中隐居,种竹种桃种月季,临溪临崖临晚霞,有好人家向他提亲,他通通不理,笑得是很温和,话也风趣得绝情。还说要等一古人,听新戏,焙香茗,从年下,到古稀。
那日李客书正在采秋菊,忽见得青石板阶上走来一人,穿雪白衣衫,一双桃花眼艳得要漾出水来。
李客书又在做梦了,梦里好多次见顾怜来了,笑眼眯成月牙,声音清冽:“我们便在此隐居吧。”
李客书拉住他的手:“我还带了玫瑰香露。”
待香销尽了,桃花就开了。
可这次并非做梦了,因为顾怜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那次流弹并未带走他,只是他的听力,受了极大的损伤。
李客书心明,遂比了个口型。
“I love you.”他说,正如那夜舞会,路灯下的那句。
——小一 成文于二零二零年五月二十九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顾盼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