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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蓼莪者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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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花才落尽,尤似清梦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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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兜春寒新蕊,自山头缓缓吹往山底,一任玄鸟欢攀高枝、乱啼远忧。溪河畔尚有个篾条编的草篮子,同它旁边灰葛麻衣的少女却格外相配。
她只顺手在篮里捞了个果子,举着遥对碧空中的那轮炙日,旋即又放在水里洗两下,然后咬一大口。
买不起人参,吃吃这人参果总是不难的。
她正眯着眼睛准备躺一会,远处断断续续有声音,愈来愈大。
“阿喜,你娘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容阿喜几乎是跳起来的。她慌慌张张啃了剩下半个果,伸手抓草篮的边儿,蹬着一只鞋就开始往家里跑。
来喊人的是个蓝衫白裙的小姑娘,名作岁薿,打小同阿喜一块玩。
阿喜边跑边问:“我才走了这么一会儿,能出什么事啊?”
岁薿也一头雾水:“不知道……我本来在烧水来着,我娘让我来找你的。”
两人一路紧赶,才在一刻钟内回到村里。
容阿喜虽是跑得直喘气,但仍在跨过门的时候,稍微收住呼吸气的声音。她一松手,就将草篮弃置在泥地里。岁薿似想说点什么,却被她娘拉住了。
一片寂寂中,还是老村长拄着龙头杖,半晌才道:“进去看看吧。”
她便三步作两步,钻进蓑草一般的幕帘里,视线所及尽是平淡:
屋中央的小木桌上还摆着一壶茶,是她临走时热的,听说这什么银尖茶贵得很,半斤就要好几两。壶旁的圆盏还盛着点清茶,显然是还未喝尽了。矮凳稳在三尺开外,倒像有人刚离开,没来得及推回来。
堂里间供着一尊佛像,阿喜叫不上名字,只是从有记忆起,娘就天天在拜,逢年过节的好物也尽数供于佛前。
再往里走,黛紫的帘幔半垂,阿喜依稀看到她娘躺在床铺上,她碎步拨开帘幔,跪坐在床前,在恍若雷鸣的心跳声里,阿喜缓缓叫一声:“娘……”
时间像凝住了。
容阿喜没忍住又唤:“娘,阿喜回来了,今天药铺的小厮没为难阿喜呢。”她殷切地絮叨,“上回那副四逆汤尝着太苦了,阿喜去摘了人参果,娘,吃了就不苦了。还有还有,手帕卖了三十文,街西的柳姨娘向我讨了一块绣面,多给了两颗青菜呢……”
她一气儿说了好久,才看到她娘睁着一双桃花眼眸,含笑看她。
那一霎,容阿喜憋了这么半天的泪珠便决堤似的,她举着无措的手,不知该放在哪。她想摸摸娘的脸,又怕这一碰如黄粱梦,顷刻要消散。
于是她不敢动。
“阿喜,想去见见你爹吗?”
阿喜骤地对上她娘的目光,含惊含恐。若是在寻常,她自然是万分乐意,可如今提起来,她只觉得有万分哀愁。
她娘这是怕她没有人照顾吗?否则为何这十几年从来不寻不问,偏偏此时就问了呢?
她咬牙,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见,我要一辈子和娘在一块。”
面色苍白的女子终究是笑出声来,她瘦的捻不上几两肉的臂掌伸来,在阿喜头顶轻轻揉了揉:“可是娘没法一直陪着阿喜,阿喜如今也是懂事的姑娘了,就去见见他吧。”
阿喜看着她娘的红眼眶:“我以为您会讨厌他,讨厌到——就算下阴曹地府,也不会再提起他。”
“讨厌吗?”她长长吁出一口气,“也许从前是讨厌的,讨厌他明明不能许我一个名分,却要来招惹我;讨厌他故作痴情的样子,可我总是惦记他初时那一点好;讨厌他又不是真正的薄情寡义,这么多年了,一笔一笔寄来钱财。或许从前我恨他,真真正正地恨过,现在倒没那么在意了。”
容阿喜低头,伏在她娘身前:“我在这一样可以过得好。”
这回换成她娘摇头:“不一样,傻孩子。你不是一直都想去九都看看?你爹是大家族的人,再怎么样,也不会亏待了你。”
阿喜又开始哭:“可……可他不要阿喜……这么久了,他从来不问!”
女子只是轻柔地拨弄阿喜的鬓发,哄道:“他还不知道。阿喜去了,他肯定会要阿喜的,好吗?”
其实容阿喜自开始哭起,就已经向她娘妥协了。
她想起来很久以前,娘的身子尚且康健,那时候老村长的小儿子时常来家中,不是提着新采的瓜,就是拎着新做的衣裳。阿喜隐约记得,他叫周往生,她还亲热地喊他“周哥哥”。
周往生是个九尺高个的粗人,脸看着却像方过弱冠的年纪。因他多年未娶,村里的姐姐们常取笑调戏他,无非是想博他的关注。可他从来都只看得见她娘一个。
她娘原也是个小门户的娘子,不说认得多少字,女德六艺都是学过的。她闺名“其音”,箜篌一曲在交濮县内都知名,直到燕其音及笄,媒婆几乎把燕家的门槛踏破。可其音还不想嫁人,燕家长辈亦不欲强求,却大半还是存了送她进宫的念头。
燕其音遇见容骁算是个意外。
彼时她心高气傲,一口回绝燕父要将她送进宫的盘算,自称已有良缘,却迟迟没有人送来聘礼。七夕会上,她随性丢了只纸鸢,正好砸到桥下小憩的容骁,二人便认识了。
初识时,容骁对她恭敬有余,总爱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表面上是碰巧遇到她,眼睛里的欣喜自得却怎么也藏不住,私底下更是三天两头送胭脂、送金钗、送名茶,生怕她不知道他有多惦记。
后来他要去樊城了,还特地差人送了水貂皮给她制氅衣,除却只字不提的亲事,一切都那样静好。他给的东西,其音数不清,也许这就是聘礼呢?
再之后,容骁曾回过一次交濮,和燕其音诉说九都繁盛、说功名如何难考,几千人里他如何排不上榜。那一晚,容骁和她都喝醉了,情浓时做了什么,早就脱离控制。
容骁又回了樊城,对于这些事缄默不言。
燕其音诊出有孕的前一天,雪潇潇洒洒落了好几日,挂在枯枝上,活像初生的白梅苞。她那时穿了一袭红衣,轩窗半掩,四室洞开,冷风灌入几乎不遗余力。其音一个字都没有辩驳,安然受了棍棒混打,自此与燕家划清关系。
她一步一步往府邸外走,蜿蜿蜒蜒地走了许久,呵气便成冰。
回首再望燕府门匾,其音惨然笑了好久,路边有个小女孩认出她,朝她招手:“燕姐姐,是要出去么?”
燕其音闻声低眸,冰凉的指尖触到女孩的肩膀,她没有去拂鬓眉上的雪色。
“是啊,要出去了。”
如今的燕其音,倒当真只是燕其音了。
她怕继续留在镇上,会给燕家带来更大的麻烦,于是一路向南,在交濮和平桑的交界处,寻到了一个小村庄,之后便就住下了。
周山村的人不问她来路,也不问她为何身怀有孕,就将她收留下来。
这其中热心肠的人,就包括周往生。
燕其音搬进周山村空出来的那间房子里,听说是村长给小儿子备下的新房,等他娶了妻就住进去,谁想周往生二话不说,就让燕其音搬了。
她本来不想如此,却拗不过铁了心的周往生。
虽然这间房算得上周山村顶好的房子,但同燕其音以往见过的,还是差的无法形容。墙面一望不尽的灰白,溅上潮漉的泥点,就已是三九深冬里最最难言的萧条破落。
燕其音从未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住下的翌日,燕其音就发起热来,她自知罪孽难清,索性求佛渡劫,倘若能挺过去,此后便于此过活、了却残生。
也算对从前轻浮犯下的种种赎罪。
好在有人照料,她终于在早春的时日里渐渐康复起来。
周往生喜欢她,非常喜欢。她看得出来,可她从来不说,似乎这样就能避过与他之间的尴尬。
而周往生也不说,哪怕她曾偶然听到老村长催促,他也从来没在她跟前提过。
这一拖,就是十四年。
燕其音成了人老珠黄的孩子娘,周往生成了孤寡不娶的继任村长。
仍是河晏风清。
容阿喜最终还是答应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或许她想替她娘去见见这个人,或许她只是完成她娘的一个心愿。只有她心里最清楚,有些事情,早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消磨殆尽了。
就算她爹还认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半夜里睡不着,于是偷偷穿上外披,到广袤的麦田坡前屈膝坐着。
“不睡觉的丫头要变丑哦。”
阿喜蓦地扭头,看到山埂上有个大高个在挪动,他戴着蓑笠,两腿交错时就像个稻草人。在如月冷涩的黑夜中,隐隐能窥见一丝柔光。
小丫头干巴巴地说:“周哥哥。”
周往生凑近来,坐在阿喜身边,问她:“怎么这么晚还跑出来?你娘知道吗?”
她摇头,捧脸看底下的鳞波水道,微风一动,道上的绥草就给吹得一弯一弯。
“不知道,我睡不着。”
他折了一片厚厚的叶子,放至唇畔,吹起个无名的曲子。叶子的声透穿长空,划开苍穹深处的一点哀戚,破音似的鬼嚎着。
阿喜忍着眼里的热泪,闷声:“周哥哥,这是什么歌?”
“不知道,你娘哼过,但她也不告诉我。”
“周哥哥,你为什么不娶我娘呢?”
“唔,我跟你娘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囡囡,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没什么。周哥哥,咱们这,离樊城是不是很远啊?”
“我也没去过,不过我小时候听人说,坐马车去,至少得半个月。”
“哦。”
容阿喜干瞪着眼,也不知道盯着哪。周往生抻臂丢开那片叶子,要去重折一片来。
“你……想去樊城吗?”
“不想,但我娘想我去。”
两人又沉默半晌,周往生撑地蹲起来,拍拍周身的土尘,冲她道:“囡囡,我送你回去吧。”
容阿喜慢慢爬到他背上,听着顺耳过去的风声,好像夹带着属于周往生有力的心跳声。她卸下防备,整个人都垮附在他的脊背上。
“周哥哥,你后悔吗?什么都没跟我娘说。”
山野遥遥,水浪抵复之间,缺月疏星均是井然有序。阿喜眼前的景都变得惶惶不清,可周往生的话到底是直达她心,晕开一阵涟漪。
“燕燕都知道,我自不必多言。”
阿喜笑着默说:“傻子。”
向来缘有几分,哪里比得过世道世故,许多人究其一生也过得不虞,而也有人,挥挥袖子就定下旁人的一生。她再回顾,却原来是:
羞春未堕履,灵犀了无痕。昔年依依柳,而今别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