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拉格朗日的猫

9、+_+

　　天色微明，旭日初升，一线微光破开夜幕，天地交接之一线，犹如撒上一道细密金箔。

　　在碧蓝与金光的交接之处，一行飞舟，如溯飞之鸟，排成队列，飞驰于层云之上。

　　大型飞舟开动一次的花费极其惊人，而现在飞驰在云层上的这队飞舟，除中央的主舟之外，还有二十只飞舟环绕左右。以护卫之姿，拱卫着中央的大型飞舟。

　　这等排场，便是一般的中型宗门，都拿不出来。

　　飞舟队列中央·烨日舟。

　　巨大的舟身上，烈火真凤的图徽，于日光中微微发着红光，随着角度的变换而流光闪烁，仿佛每一根线条，都活了过来。

　　庞大的舟身浸于云雾之中，其上亭台楼阁，流泉盛景，一应俱全，犹如飞天之宫，而在这奢华宫殿的最高处，以鲛纱做帐，以紫木为顶的摘星台中，一只纤细苍白的手臂，掀开了纱锻。

　　手臂悬于虚空，五指微张，似要握住飞驰而过的风。

　　“凤主。”
　　侍立于亭外的侍女跪于地上，神色紧张：“寒风侵体，请凤主收回玉体。”

　　“……”

　　手的主人未曾回答，亦不曾将手臂收回帐幔之内。

　　跪在地上的侍女咚地一声便磕了下去，这次她什么也没敢说，浑身发抖，汗如雨下。不一会，自亭外走进两个浑身被甲的武士，扯起这侍女的胳膊，就将她提了起来，往外拖去。

　　侍女脸色惨白，目露惊恐：“凤——”

　　一名武士伸出手，牢牢捂住了她的嘴，侍女的脚抵在地上，拖出两道划痕。

　　不一会，她便被从这摘星台内，拖了出去，不知所踪了。

　　待外层的大帐被重新拢起，角落之中，悄然走出两名侍女。

　　是的，这摘星台中，四个角落皆侍立着仆婢，粗粗看去，至少也有二十多人。

　　两名侍女手脚极轻，行动中竟然一丝声响也没弄起，她们半躬着身体，将地面上的血点擦去——方才被拖出去的侍女，磕头时竟将额角撞破，留下了一片血痕。

　　足以见她的恐惧之情。

　　很快，白玉阶上，便又恢复了一尘不染的模样，侍女悄然退下，从始至终，脸上都无任何特殊的表情。

　　整个摘星台，又恢复了寂静，犹如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墓葬。

　　没有人说话，良久，一个声音，自鲛纱后传出：

　　“到哪里了。”

　　这声音很轻，像浮在水中的轻羽，尾音荡开微微的涟漪。

　　“禀凤主。”
　　下首一名侍女敛袖行礼：“已过天河界。”

　　鲛纱后的声音不再说话。侍女再度行礼后，悄然返回队列。

　　飞舟外景色瞬息变幻，摘星台中，时间似凝固一般。

　　晨光转至浓烈，鲛纱帐后问：

　　“到哪里了。”

　　“已过崎娄山脉。”

　　红日正中时：

　　“到哪里了。”

　　“已过中洲界碑。”

　　待那鲛纱后的声音，第四次询问，侍女低眉行礼：“禀凤主，已至六脉山门，重海渊后，便是天霄。”

　　此时红河在天，霞光如血，披拂于飞舟之上，那浴火真凤，似下一秒便要振翅高飞。

　　……

　　把时间往回拉一点。

　　外界如何变幻，与毓秀峰·简居室内专心撸羽毛的念念全然无关。

　　等回过神时，念念已经将这根翅羽，翻来覆去的揉弄了至少十多遍。

　　手感真的好！

　　念念惊叹了。

　　她还在凡人界时，经常与善济堂的小姐妹们一起做手工活，赚些钱补贴堂里，也摸过来自宫中的顶级丝料，但念念摸过的最好的丝绸，跟这根翅羽比起来，都该丢在泥里。

　　不愧是修仙界灵鸟的翅羽。

　　她爱不释手的把玩着，好一会，念念才放下翅羽，起身从橱格中取出一个盒子。

　　新入门的弟子还未入道，没有法力，是以天霄宗没给新弟子分发储物袋之类的工具，这盒子是念念自带的。

　　她打开盒盖，里头不过一些十分寻常的物件，几个叠成三角的护身符，一块成色一般的玉雕。

　　念念拿起一枚护身符，放在掌中摩挲。

　　这是她离开凡人界时，善济堂的嬷嬷、小姐妹们，送她的礼物。

　　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但寄托了她们最真挚的祝愿。

　　念念将翅羽也放进了木盒。

　　这根灵鸟送她的翅羽，她亦是打从心底喜欢，不知以后，能否再见白鹤呢。

　　念念出神片刻，将木盒盖上了。

　　她已经吃过辟谷丹，这会腹中暖意融融，亦已耗费了许久在把玩翅羽上，因而将木盒收好后，念念在桌前坐下，重新翻阅起先前看到一半的手册。

　　天霄宗为新弟子准备的手册，共有六册，每本皆有不同侧重，内容多为浅显的修仙界常识，但对念念而言，仍是她亟需的知识。

　　她很快便沉浸其中，不觉时间流逝了。

　　待一册书页见底，已是红霞漫天。

　　念念放下书册，一抬手臂，只觉浑身酸痛。

　　“呜哇……”

　　她揉揉脖子，起身活动手脚。

　　居然不知不觉的看到了晚上！

　　外头晚霞正艳，念念把书册收好，起身推门，简居室虽说只是给新弟子居住，并不多么奢华，但也有前后两个庭院，后头的院子里，花木比前院更为茂盛。

　　一株类海棠的乔木，正开了满树粉花，霞光披拂于上，美如幻境。

　　这般美景，光是看着，心情就舒畅起来。

　　念念活动着久坐而导致酸痛的脖颈，在后院里溜溜达达，一会看看红霞·海棠，一会欣赏一番类似蔷薇，但没有刺的花藤瀑布。

　　“嗯？”

　　念念停下脚步，她的手臂上，正托着一片花藤。

　　后院的花藤瀑布后，掀开了竟有个拱门，拱门外小道弯曲，向外延伸出的一条甚是狭窄的过道上，又与其他的细道交织，成一片可供人往来行走的道路。

　　毓秀峰并不算一座险峻山峰，但天霄宗主宗收来的新弟子，统共也没几个人，下了飞逍船后，念念就躲进了简居室。

　　这会见着类似网状、通向各处的道路，念念才想起，这峰上除她之外，还有着别人。

　　左右无事，念念踏过拱门，沿着小道行走。

　　忽地，她似有所觉，停下脚步，目光朝右侧眺去。

　　便见霞光之中，一道纤瘦的人影，亦立与狭道上，与她相距不过数米。

　　见念念看来，对方朝她略略颔首，开口道：“你好。”

　　“呃，你好。”
　　念念连忙回应。

　　她耳中听见的声音，是处于变声期少年所特有的沙哑嗓音，但或许因为对方的音调格外的轻，听起来并不觉得多么刺耳。

　　此时天光还未暗下，念念得以看清他的形貌——果然是个十分纤瘦的少年。

　　虽说是少年，但念念觉得，对方应是比她还小好几岁，说成是孩童也不觉得违和。他的穿着十分朴素，面色有种长久饥饿流离后，所特有的营养不良的发黄；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的发丝，也夹杂着灰白。

　　天霄宗还未给他们下发统一的弟子服，新弟子们所穿的，都还是自己带来的衣服，从少年的衣着和面色，念念判断，他应该与她类似，出身并不高。

　　或许在人间界，甚至比念念过更为艰难。

　　见念念投来目光，他亦回视，夕光之中，那双眼眸，竟闪烁着微微的灰光——仔细看去，这少年的双瞳，的确是浅灰色的。

　　“抱歉。”
　　念念觉察到自己的无礼，连忙移开目光：“我没想到这里有人，打扰你了吗。”

　　“没有。”
　　少年道。

　　他回了话，便不说话，头微微的垂着，显然不想再与她交流，念念便住了口，打算悄悄的从原路返回。

　　这少年——
　　应该……也是与她一样，宗门新收的弟子吧？

　　也许将来会与他成为同窗，但这会，念念不打算硬凑上去。

　　就在此时，两个略矮的身影，从山坡下方，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待跑近了，念念才发现，居然是两个十分年幼的孩童。

　　前面的一个是男童，看起来连她的腰也没到，却还拖着个更小的女童，带着她往山坡上爬去。

　　远远的，两人瞧见了那灰瞳少年，男童的眼眸一亮：“狗儿哥哥——”

　　他叫着灰瞳少年，拖着女童，跑得快了起来，念念不由道：“小心！”

　　话音才落下呢，两孩子便摔成一团。

　　念念赶忙跑过去，一手一个，将孩子拉起来。

　　“谢谢姐姐。”
　　男童摔得满脸尘土，见着念念，颇有些拘谨。

　　道完谢，他便紧张的去看女童：“阿丫，你没事吧。”

　　“你们是兄妹吗。”
　　念念摸了一下，摸到块手帕，她蹲下身，先替女童擦掉了脸上的尘土，轮到男童时，他摇摇头：“谢谢姐姐，我自己来就好。”

　　“我们不是兄妹，”男童道，“我叫华小瓜，跟阿丫是一个村里的，她娘亲拜托我多照顾她。”

　　原来这两个孩童，是同一个村落里招收来的弟子。

　　凡间界少见有灵根者，能被天霄宗主宗收入门墙，这两个孩童的资质必然极好，恰好又是同村，这概率也是十分之低了。

　　“姐姐，你的手帕。”华小瓜把手帕叠好，又还给念念，“抱歉姐姐，弄脏掉了。”

　　“我回去洗洗就好。”
　　念念笑了笑：“山上较为陡峭，慢慢走。”

　　她让开位置，让华小瓜拉着阿花过去。

　　没听错的话，刚才，男童是喊灰瞳少年——

　　“狗儿哥哥，”华小瓜的声音怯怯的，“我们来了。”

　　灰瞳少年颔首。

　　狗儿……

　　这显然不是个正式的名字，念念倒是知道，民间喜欢给小孩取贱名，贱名好养活。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的玄天大界，都有类似的传统。

　　这位灰瞳少年，难道也是跟华小瓜一个村落里的吗？他们看起来甚是熟悉了。

　　“狗儿哥哥，”华小瓜垂头丧气的说，“对不起，今、今天晚上，也能给我们一颗仙丹吗。”

　　仙丹。

　　这两字一出，原本打算离开的念念回身：“你们说的仙丹，是指辟谷丹吗？”

　　她有些讶然：“你们自己的辟谷丹呢。”

　　怎么这两个孩童，朝这灰瞳少年索要辟谷丹。

　　华小瓜吓了一跳，他看了念念一眼，脸上露出些许羞愧之色：“我跟阿丫的仙……辟谷丹都被拿走了。”

　　“拿走？”

　　“嗯。”华小瓜点点头，“我的被我阿爹拿走，阿丫的也被她姥姥拿走了。”

　　念念：“……”

　　听闻辟谷丹被拿走，念念一瞬间在脑内掠过诸多猜测，但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这两孩子的亲人拿走的。

　　“阿爹说，那是仙丹，叫我们留下孝顺家里人。”华小瓜继续道，“反正我们要去仙人的地盘了，以后肯定还有大把的仙丹吃。”

　　天霄宗给每个新弟子的辟谷丹，都是只能顶一日的，这主要是他们都还是凡人，且多为幼童，若吃那些十天半月无需进食的，对器脏并无好处。

　　所以，哪怕华小瓜的亲人，把辟谷丹全吃了，也最多能一个月不用吃饭，仙丹什么的，不存在的。

　　念念惊了，她是最晚被收上飞逍舟的一个，但返回天霄宗宗门，也花去了将近三天，这两孩子在她之前就上了飞舟，这些日子都是怎么挨过来的？

　　她想起什么，不由去看灰瞳少年，目光肃然起敬：“是你一直分辟谷丹给他们？”

　　“是的。”
　　不等少年回答，华小瓜就抢答道：“狗儿哥哥一直分仙丹给我们吃。”

　　他一激动，对辟谷丹的称呼，就又变回了仙丹。

　　“原本我们带了点馍馍。”
　　华小瓜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阿丫发现，仙人的船上，没有……茅房。”

　　他为难的道：“我们怕吃了，要上茅房……弄、弄脏船。”

　　在这两孩童的心里，他们不觉得自己马上是大宗弟子，以后身份将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只担心自己要是弄脏了仙人的船，会不会被赶回去。

　　因为测出了灵根，他跟阿丫家，每个都得到了大笔的金银，华小瓜没有概念，不知道那是多少，但反正是可以让他们一家人，都过得很好的数额。

　　要是被赶回家，这些金银也被没收，可怎么办。

　　因此，虽然带了些粗粮，但两人居然一直忍着不吃，没几天就全馊了。把两孩子弄得心疼要命。

　　实际上，华小瓜跟阿丫，比念念早上船六天，加上回宗门花费的时间，他们这快十天的时间，全靠灰瞳少年，跟他们分着吃辟谷丹，才熬过来。

　　“一颗就够了，”华小瓜小声道，“我跟阿丫分着吃，能撑一天。”

　　半颗辟谷丹，当然是会饿的，但这点小小的饥饿，能忍。

　　见灰瞳少年点头，真的从怀中掏出个白玉瓶，念念连忙道：“等等。”

　　“不用如此，”她走过去，边走边道，“你们若是缺什么，可以跟这毓秀峰的管事提，会给你们补齐的。”

　　因为担心灰瞳少年真的将辟谷丹给倒出来，念念一边说着，已是伸出手，按向他的手臂，想阻止他的动作。

　　却见灰瞳少年整个人都晃了晃，竟然踉跄一步，向后仰倒——

　　“狗儿哥哥！”

　　华小瓜的惊叫声中，念念莫名有种极……熟悉的感觉。

　　好像……她之前……

　　也把谁给推倒了……

　　嗯。

　　推倒。

　　推倒！

　　“小心！”
　　念念终于回过神，连忙扑过去，双臂抓住灰瞳少年的胳膊。

　　两人拉扯着，一块往地上跌去，念念看了一眼，见自己是垫在下面的，便干脆没躲。

　　咚！

　　玉瓶从灰瞳少年的怀中跳出来，滚落在草中，真的扶住了这少年，念念才发现，他瘦弱得可怕。

　　“对不起，”念念道，“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她此时跌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支撑着自己……以及叠在她身上的灰瞳少年。

　　“狗儿哥哥，姐姐，”华小瓜跑过来，“你们没事吧？”

　　“姐姐把哥哥接住了。”一直没开口的阿丫，此时也小声的说了一句。

　　“疼吗。”

　　念念还以为是阿丫在问呢，她笑着道：“不疼，狗儿哥哥很轻。”

　　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她耳边的声音……是沙哑的、像锯子般的。

　　“呃。”
　　念念将目光转向灰瞳少年，夕光之中，那双浅灰色的双瞳，正凝视着她。

　　念念甚至能在其中，看见两个小小的倒影——

　　她的倒影。

　　“不疼，”念念小声道，“你挺轻的。”

　　“……”
　　少年没有说话。

　　“狗儿哥哥，你快起来吧。”华小瓜蹲在地上，小声催促道。

　　少年没有说话，他举止略显迟缓的伸出手，欲要扶住一旁的廊柱借力，但廊柱挺远，他够了几次，也够不上，而后，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掌心。

　　“扶着我吧。”念念道。

　　少女的手，异常柔软，属于他人的体温，与他交融。

　　一股淡淡的香味，从她的发间、领口、呼吸……散逸而出，如云雾般，将他笼罩。

　　“……”

　　念念只觉自己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灰瞳少年扶了起来。

　　实在是太轻了。

　　她想起华小瓜的话，心中不由轻叹一声，见灰瞳少年起身，念念将草地上的玉瓶捡起，递给少年：“你的辟谷丹，收起来吧。”

　　“管理毓秀峰的弟子那，能领到缺的东西。”念念回忆着早上时恒天纵说的话，“所以你们不要继续分着吃辟谷丹了。”

　　见华小瓜跟阿丫都眼巴巴的看着她，念念想了想，微笑道：“那名前辈姓恒，是位和善的前辈，不介意的话，我跟你们一起去找他吧？我、我也正好缺些东西，要去前辈那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