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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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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败的唱戏声里,茶楼的角落处,秋桀抬手为盛鹤斟了杯酒,“从哪儿说起呢……”他食指轻轻扣了扣桌面,思忖一番,道:“这故事,还得从骜川元年——就是当今皇帝即位那年说起。”
“历朝历代的新皇即位,惯例便是要让朝廷进行一场大换血——要拔除先帝的心腹,培养自己的爪牙——不过当今陛下情况比较特殊,他大肆替换朝臣的原因,今天就暂且不提,”秋桀顿了顿,对盛鹤补充道:“殿下要是哪天想听,我再讲给你。”
“总之,骜川元年,陛下为了对朝堂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举办了近几十年来规模最大的科举考试,广招天下贤能进华京赶考,林潇和李石,就是在去华京的路上结识的……”
林潇家在大祁的西南边陲地带——也就是如今抱山阁所处的位置,那时天下未定,边陲地区更是民不聊生,西南边陲的小城镇连名字都没有,是个朝廷不管的地盘。林潇和数万青年人一样,怀揣着“平四海、定天下”的抱负,走向了科考之路,他一路向华京而去,途中偶然结识到了同去科考,正一路南上的李石。
两个青年人一拍即合,在进京路上扶持作伴,互相欣赏,也曾把酒夜话,聊彻中宵,遂引为知己。
秋桀讲到这里,眯了眯眼,抬头向闻一和盛鹤道:“结果那年,科考结果下来后,入朝任职的榜单上,尽为华京富家子弟与朝廷旧臣的后代。”
闻一仰头灌了一杯凉水,把空杯往桌上一撂:“我去……”他问:“那年的主考官受贿了?”
秋桀点了点头。
闻一啧了一声,问道:“那榜单……皇上就没看出来?”
秋桀颇为嫌弃地看了闻一一眼:“我说过了,当今陛下不是个二百五。”
盛鹤:“……”
盛鹤清了清嗓,提醒那二位对天子出言不逊的狂徒——太子殿下本人可在对面坐着呢。
闻一倏地挺直了脊梁:“那咱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他,要求重新审查了?”
秋桀含笑看了太子殿下一眼,“陛下发现后勃然大怒,将当年的主考官贬了职,此生不能入仕途,且要求对科考结果重新审查……结果发现,主考官为了销毁证据,早就把数万张考卷烧毁了。”
秋桀笑了一声:“所以那年的举国科考,陛下连一个有才识的人都没捞着——原本该中榜的,也不知道流落在哪,兴许受了打击,此生不再入仕,回乡种地了。”
“他们可能到死都想不到,当年因为一个主考官的贪念,葬送了一群人的人生。”
所以那年,入朝任职的榜单作废,朝堂上人才零落,百废待兴,林潇和李石还算幸运,双双中了举人,回老家当县官了。
李石家住江南一代,回乡任职后娶了个媳妇,同年,南方蜀城,爆发了一场瘟疫。
那场瘟疫传播速度极快,来势汹汹,皇帝三番两次派朝臣前去赈灾,朝臣们却贪生怕死,以各种理由推辞,刚刚成亲两月的李石向华京上书,主动要求揽下了这个烫手山芋,前去蜀城赈灾救人。
秋桀:“李石的妻子不放心,坚持跟他一起去了蜀城,结果疫情越来越严重,蜀城成了座瘟城,封城不能进出,而这个时候,李石的妻子怀孕了。”
盛鹤撩起眼皮看了秋桀一眼。
——他记得……御史大夫李石是个孤家寡人,无妻无子。
秋桀接着道:“瘟城里大夫紧缺,生活条件恶劣,且孕妇体质弱,不久,跟着染上了瘟疫——”
妻子命悬一线,李石举目无依,远在西南边陲的林潇听说之后,亲自带了大夫,千里迢迢赶来,进了已经封城的蜀城,就是为了救治好友的妻子。
……结果还是回天乏术,他妻子没能挺过这场病乱,大着肚子离世了。
死之前,李石的妻子对他说,希望安葬回北方老家,可那时瘟疫正在最严重的时期,李石无法抽身离开……
秋桀垂着的眼帘掀起了一瞬,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闻一,“于是林潇就代替李石,把他妻子的尸体一路送回北方,替好友将其妻子厚葬在了老家。”
闻一大师夹菜的手顿在了空中,半晌,他缩回手,表情复杂地看向秋桀,秋桀却好似没看见,整了整袖口,接着道:“雪中送炭、他乡故知……李石牢牢记住了林潇的恩情。那场瘟疫持续了小半年,疫情过后,李石因赈灾有功,被皇帝直接提拔进了华京朝堂。”
而那边,林潇自从回了西南边陲的老家,做了个小官,开始整治狼藉的家园,他是个极有能力与才识的人,在乌烟瘴气的国家背景下,渐渐地,有人发现了这颗沧海遗珠,林潇的能力得到了赏识,一路进升——
骜川元年末,李石与林潇前后脚,同年进了华京朝堂。
酒楼里,老唱生梗着脖子,满嘴漏风,秋桀停顿了一瞬,就被“见缝插针”的二胡声抢了话语权。
台上的老头调不成调,却莫名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年月意味——
“时开磊块胸,浇之以古今。二十偕计书,进士路欹嵌。”[1]
闻一:“后来呢?”
秋桀嗤笑一声:“故事进了朝堂,还能有什么新意?”
——林潇能力强,见解独到且不乏才识,一路进升……自然惹了不少人红眼,于是这朝堂上的声音,渐渐因为他多了起来——都是弹劾与质疑。
青年文士们去科考、入朝堂,谁的初心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林潇怀着这样的初衷进了朝堂,却没料想与“尔虞我诈”迎面而撞。
国家疮痍,江山不定,他不敢不殚精竭虑,但他又是个极有风骨的,不愿与满朝文武同流合污,渐渐地,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抔心头热血就被“人心险恶、世道叵测”八个字一点点浇凉,他站在冰冷的朝堂上,越来越思念遥远的故山。
“直到骜川二年,”秋桀停了停,扭头对盛鹤补充道:“也是殿下出生那一年,有人弹劾林潇,说他老家——也就是西南边陲一带,有人受了林潇的指使……”秋桀用指尖轻轻敲起桌面,一字一下:“倒卖私矿。”
太子殿下送到手边的酒杯一凝——又是卖私矿?
闻一忽然问道:“等会……你前面不是说西南边陲那边朝廷不管吗?那怎么这次倒卖个矿,就被人拿出来说了?”
“就是因为矿。”秋桀道:“大祁刚刚经历过瘟疫,资源匮乏,而在那年,西南边陲一处山脉上,发现了一个天然大矿场。”
于是原本没人要的西南边陲,成了皇帝觊觎的香饽饽。
秋桀:“朝臣们弹劾过林潇那么多次,陛下惜才,没舍得对他做什么,但牵扯到了矿场,这次陛下二话没说,把林潇押入了大牢。”
说到这里,盛鹤与闻一都明白了——
朝廷这么多年来,对西南边陲的百姓不闻不问,如今发现了矿场,才颠颠跑来,百姓自然不会买账,而林潇在当地颇有名望,如果以林潇入狱为“质”,讨伐西南边陲,这矿场……不就到手了么?
当年陛下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把林潇在大牢里关了一个月,就在派兵讨伐“大矿场”的前夕……收到了一个朝廷小官快马加鞭送来的,为林潇洗清污名的证据。
那小官与林潇同年入朝,却远远没有林潇的才识高,所以一直不温不火,朝堂上甚至没几个人记得他,而就在林潇被押入大牢当天,那小官连夜离开了华京,不远万里赶到了西南边陲,他走过崎岖的山路,爬过峭壁高山,亲自到了那处矿场,搜集林潇与边陲百姓无罪的证据,人证找到了,物证也齐全了,小官却因为身体过劳而累倒,只好托人将证据快马加鞭送回华京,为林潇沉冤昭雪。
小官自然就是李石。
皇帝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反将了一军,憋屈得不行,但实在没话说,只好将林潇无罪释放。
林潇洗清罪名,换回朝服重返朝堂,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辞官罢职。
秋桀悠悠道:“壮士血已寒,此心不复还。”
而那天,李石正好赶回华京,他匆匆赶到皇宫,却在殿外看到林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脱去一身朝服,辞官离开。
李石回朝复命,林潇离朝返乡。
知己两人,一个向里走,一个向外去,擦肩而过时,不语只笑。
老唱生在台上高吟,不知是因悲怆的词曲而动容,还是在怀缅自己将要结束的江湖一生,声嗓几乎听出了几分泣血的意味——
“怅然一失笑,政要渠相寻。有田愿种玉,有腰愿重金。”
老戏子把一首曲唱过千百遍,也回回都不能独善其身吗?
桌上三个人都沉默了起来,秋桀望着风烛残年的老唱生,思绪又飘回了故事里——
当年那段往事的最后,林潇换了一身便衣,仍是当年鲜衣怒马的年少模样,他行至京郊外一座山头,忽而驾马回眸,看见李石站在华京城墙上,正目送他远走。
他们隔着半里,一个在城墙,一个在马背,相互敬拜,鞠了一礼。
此心安处,一个在朝堂扶持江山,一个在江湖纵马逍遥。
都算归乡。
台上的老人终于唱罢,穿堂风凄凉扫过,他枯朽的手哆哆嗦嗦摸上沟壑纵横的脸颊……摸到凉泪一把。
老唱生忽而深吸一口气,二胡重新拉扯起,这次竟没有走音,满堂凄切悲怆意——
“转眼已积心头雪,难消知交零落情。”
老唱生唱毕了一生的曲,最后几句念给天和地。
“故园故事应何在?
且看一朝山河破烂,流年凋零
再说认命,再说认命
到底意难平。”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白发吟》,五迈
[2]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横渠(北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