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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江山信美 ...

  •   燕王特地选了骑马,他需要夜风冷静一下自己的内心。白天他递了巩固藩地城防的折子,这会深夜急召,是为这个吗?还是察觉了什么?寂静的街上只听见挞挞蹄声,密密切切,清脆而均匀,好像打着十多面小皮鼓。他觉得最大的那一面就在自己心里,哒啦哒啦敲个不停,令人坐立难安又不知道方向去路。索性地,他勒了一把缰绳,驾!那匹大宛名驹立时就发力狂奔,片刻功夫,就把跟着的人甩下去一大截。仲春的夜风还是寒凉的,霜气很快就濡湿了他的额发,渗出一股凉意,那张纸条上的内容复又现于脑中,一句句滑过去,是为这事?他对自己说,别慌!别急!手上松了力道,速度便慢下来,等着跟随的人从后面赶上来,他便随着大家一处行进。
      皇城只留了西安门开着,有皇上的旨意,一路无阻到了乾清宫的大殿外,宦官们都在外头,一见着燕王,立刻迎上去陪笑脸,“皇上正等您呢,说了,单见王爷一人。”燕王唔了一声 ,脚下并不停,直奔殿内。

      洪熙帝高坐在龙椅上,看着案前,面无表情,燕王扫了一眼,还是早上的那身服饰。看来说得不假,皇上从端本宫回来后一直没有更衣传膳,太子就这么让人挂心吗?他心里有些不忿,倒头拜下,高呼了三声万岁。可是上头却没有反应,他又不能张望,只得低头候着。
      “过来”头顶上传来一声暗哑的声音,听不大真,这是许久没有说话的缘故。洪熙帝清了清嗓子,又道,“老四,到朕身边来。”
      燕王应声过去,走到案边,只见桌上摊开一幅卷轴。他心中一跳,偷眼细看,画上一个女子背负一个受伤男子仓皇而逃,盔甲丢了一地,细辨面目,竟是已然仙逝的冯皇后和洪熙帝。顿时他明白了献画的用意,也再一次感受到了孤立无援的那种滋味。冯后是太子的生母,当年不仅散尽家财,襄助洪熙取得天下,更在紧要关头奋力救了洪熙一命,可惜得是,没有享几年福,立国不久便撒手西去。洪熙深以为憾,故而多年来一直虚悬后位。而自己的生母呢?燕王不自觉得咬紧了牙关,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恨意,但很快地,他的脸上便显出一股孺慕之情,“父皇,保重龙体。”
      洪熙听了这话,老怀伤感,“老四,你的皇兄……唉!”燕王垂着头,跟着也叹了口气。洪熙继续道,“皇后陪着朕,在这儿坐了一天,他们母子两个,总是放心不下,允燑这孩子。老四”
      “儿臣在”
      “他还年幼,心性纯良,你们几个叔父要好好辅佐他!”
      燕王周身一震,他万没有料到皇上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这话。也就是当面告诉他,连日来朝野沸沸扬扬的议论,皇上的决定是立嫡而不是立长!自己是没有希望了,可是,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单说给他一人听呢?他抬头看着洪熙,父皇脸上哪有半分方才的忧伤之色,一双如鹰鹫般锐利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那目光似要直直穿透过去,解读他心中所想。
      朕这是替你拔除荆棘,你便好拿手杖了——多少年前的一句话恍若惊雷一般,猛地在耳边炸响。洪熙二十二年,太子为师傅求情,抗辩父皇刑法过严,引得父皇大怒,命人拿来一根布满刺荆的条杖给太子,太子握得满手是血,当时父皇冷冷撂下的就是这句话。那一幕情景,一旁的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父皇言辞虽苛,究其心,终归是向着太子的。难道今天,竟是时移境同?
      洪熙站起来,逼近一步,恰恰遮住了案头的灯烛,燕王只觉得眼前一暗,一片黑影压将过来,“老四——”
      他心里打了个哆嗦,容不得再迟疑,直挺挺地就跪下磕了个头,这一举动可以说是向皇上领命臣服,也可以说是有所保留,准备直言犯上,反正他嘴上什么也没有答应。可惜,洪熙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斜睃一番,冷声逼问道,“人人都说你雄才伟略,这些年戍守边关,朕的江山稳固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是不是?”
      燕王的背脊渗出了一点冷汗,这分明是要致自己于不忠。自己立下的是不世之功,皇上却无可赏之物,做臣子到了这份,就是恃功要挟,陷皇帝于不义,就是对皇帝不忠。皇帝除了一条路给你,还有什么?刘李胡傅蓝,这些异姓王的面孔一一从眼前晃过,他想到了皇上的赏赐,内心不寒而栗,自己终归是亲骨肉啊。当下重重磕了个头道,“儿臣惶恐,万不敢当此语。”
      洪熙哼了一声,绕着燕王踱圈子,一边探察他的神情一边思索,他的平静镇定究竟是心中坦荡,还是善于掩饰?猛地洪熙大喝一声,“大胆。你心中是想,论才具论功勋,无人胜过你,允燑他何德何能,便做储君了?你上书屯兵,是想造反吗?”
      燕王强自镇定,挺直了脊背,仰面直视洪熙。他参研不透父皇的意图,拿捏不准是进是退。不过,父皇素来喜欢硬骨头,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说开了,他把心一横,刚喊了一句“父皇”。外头传来值夜宦官的通报,“皇上,兵部郭大人求见,塞北紧急军报。”

      洪熙吃了一惊,看了儿子一眼,面上也是惊讶的。传见了郭瑛镇,得知北方蒙古纠集数十万兵马,不日即到边境,意图不轨,因燕王不在藩地,北平都指挥使张辛不敢定夺,匆忙请旨。洪熙看看奏折,审视一番郭瑛镇,不禁沉吟。这一愣神的功夫,燕王已经拿定了主意,故而句句掷地有声,“父皇,不论是父亲、兄弟、还是子侄,君臣之道,自有纲常,为臣者只知道尽忠报国。请给儿臣三卫兵马,儿臣去平定塞北,但愿老死边关,永保太平。”
      这样的忠肝义胆,这样的铿锵有力,尤其眼前这个大事,自己已老了,儿子里头能冲锋陷阵的也只有他了。洪熙终也动容了,拉起儿子,叹道,“你能这样想,朕就放心了。允燑得你,如同周公啊。”
      燕王也是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哽咽道,“儿臣方才不应,实是不敢,这朝野的闲话,儿臣只怕屈死。”说着故意停下,待洪熙问起,便含糊露了一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郭瑛镇虽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听了这几句,也猜个大概,觉得燕王推辞倒也有理。洪熙也点了点头,“你们几个驻守边关,朝中的事情是管不了,不过,真有奸佞当道,你们也不能只顾声名,须知清君侧,肃朝纲才是大义。”
      燕王连连称是,恰到好处的时机,他总算过关。
      “蒙古的事,朕让老十七和你一处吧。”洪熙轻飘飘地又冒出来一句,示意郭瑛镇拟旨,“人都说,榆郎善谋,栩郎善战,两兄弟同心协力,再好不过了。”燕王愣了一愣,只得说个好,接过谕旨,洪熙又笑问,“听说老十七和魏家的姑娘走得很近,魏家今儿东宫候选没去,是不是为了这个?你与魏家也是姻亲,着燕王妃去撮合撮合吧。”
      燕王感到心中微微一颤,眼前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口中作答了没有,便告退出宫。

      燕王府里张真人正焦急地等待着,看见王爷平安回来,松了口气,一进书房便问情形。燕王跌坐在椅上,双目紧闭,不发一言。半响,长吁了一口气,睁开双眼,恰好看见案头的黄绢圣旨,刺目的明黄色,方才的恐慌、怨恨一股脑涌上来,他大袖一挥,文房四宝连同圣旨印符,案上的陈设悉数摔于地上,咣啷……一个五彩青釉缠枝牡丹笔洗摔得粉碎,水溅得到处都是,圣旨上也染了几块斑迹。贾圆慌忙捡起圣旨印符,以袖掖干,“王爷?”
      燕王只觉得心灰意冷,仰天长叹,“江山信美,终非吾土。”
      “王爷不可气馁!”张真人明白他的心情,宽慰道,“徐图后事。”
      哈哈哈,燕王惨笑,“连一丝争的机会都没有,便输得干干净净。还有什么后事?我的后事?那么多开国元勋都到了下边,也不多我一个了。”
      “王爷!”
      燕王摇摇手,“方才多亏你,机会把握得很好,险些我就……”
      张真人摇头,正色道,“正是要和王爷回此事,我们刚到兵部衙门外头,就看见郭瑛镇出来,军报不是我送的。”
      “什么?”燕王一惊,拍着脑袋,“难怪呢,我说这么巧,兵部尚书在值夜。不过,真多亏了是他,皇上再怎么疑惑,也不会相信郭瑛镇和我串谋。这么说,是真的军情?”
      张真人从怀中取出一束小札递上,燕王满腹疑虑接过,展开一看,轻啊了一声。
      “不错,正是王妃所为,她见王爷久处京城,担心安危,便递了这个消息。”张真人凝视燕王,朗声道,“王爷,这就是天意!”
      “天意?”燕王喃喃道,“天意也有宁王吗?皇上好像什么都知道。”

      倒不是皇上事事知道,而是此次东宫择妇,本就是皇上的意思,湘颖未能前来,东宫自然上禀,而且,巧不巧的,下午燕王未能探病,宁王却在那里消磨了一下午。

      且说湘颖在床上躺着不动,只觉得整个腰身都要断了,好容易盼着嫂子们都出了门,房里没有外人,赶紧唤了月华过来捏肩捶背。“累死我了,再撑一天,明天我就不绑这个劳什子了。”
      月华忍住笑继续。湘颖的肩膀下面绑了一根绳带,一头捆着胳膊,一头悄悄藏着被中,郎中把脉的时候,她另一只手拉松拉紧,来控制脉搏的强弱,郎中自然就把不住脉象。秋霁听说接过话茬,“我看这汤婆子先省了吧,弄这许多水,厨房终要怀疑的,再说,老这么捂着手,看看,手皮都烫红了。”
      湘颖未及说话,忽然外头有人报宁王来探病。湘颖点了点头,月华和秋霁正要迎出去,就见门口大步流星进来一个人,一身玉色常服,外罩一件香云纱,金顶束发,软巾垂带,手持一把牙骨折扇,一路春风,悠哉悠哉,这等潇洒倜傥,不是世人口中的玉郎十七又是谁?他看见两个丫头也不理论,四下打量闺房后便命人“就搁这儿吧”,再看后面,呼啦啦跟了一大群仆役,抬木桶的,搬柜子的,挑炉担药,倒似把个家当给弄来了。月华秋霁面面相觑,只不知他搞什么?
      宁王清咳了一声,正了正颜色。吩咐道,“回头禀告你家老爷,七小姐的病,本王定尽力而治,你们无事莫来打扰。”下头人答应一声退下,月华见他绷着个脸煞有介事的模样,与平日大大不同,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宁王探着头,一经追着月华。他生得温雅,面如冠玉,尤其眉眼弯弯,总似含笑,常常未语先带三分情。这样盯着人问,倒把个月华弄了个脸通红。
      湘颖眼看没有外人,呼啦就坐起来了。指着“家什”问宁王,“你弄什么名堂呢?”
      宁王也不搭话,只指着湘颖说与两个丫头听,”本王说能药到病除,果然不假吧!看,这就起来了!“说着,走上前伸手探了一下额头,又拉过手腕,皱着眉头细细把脉。湘颖嗔怪着打落他的手,“我没病!”
      “我就知道是你弄鬼!”宁王手中折扇啪地一敲,就势一撩袍子坐在床沿,看着她“恨恨”道,“我一听说就猜着了,一准是那扣线的法子。对不对?你也忒胆大,东宫选妃,你也敢装病不去?谁给你出的主意?这细论起来,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你以为就你豁出去了便没事?只要有人参上一本,其他也不必说,只说一条——藐视储君。在这个节骨眼上,皇上如此悲痛之时,你说会怎么处置?到时你的几位哥哥怎么办?阖府上下怎么办?唉,行事这般孟浪,总是不顾后果!“
      湘颖不妨给他全说破了,惭愧不已。细想想,他说得也是道理,上午的情形,自己那一点小聪明,实在是悬得很。倘若东宫来人坚持,换一位郎中瞧瞧,又或者在这里等等消息,自己这些小把戏就被当场戳穿了。眼下东宫病危,若是真被人参上一本,再牵扯出“有碍圣君康健”的话,皇上盛怒之下,不知会怎么发落,他们魏家便有天大的功勋怕也难逃此劫啊。想到这,她有些慌乱,讷讷看着宁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帏的缨络,一下一下,把个端端正正的五瓣梅花抠成个空心结。
      “晓得厉害了?”宁王见她这样,故意虎着脸问;湘颖点点头,斯斯艾艾道,“既如此,你还来做什么?大张旗鼓的,把你也牵连上怎么办?”
      “这么说还有点良心。”宁王眼珠子转悠,强忍住笑,叹了口气,“唉,谁让咱们师出一门呢?你的怪病,只好我这个师兄来治了。喏,这些东西你可别小看了,我浩浩荡荡从师傅那里搬来的,就为了给你把戏做足了!”
      “啊?还惊动他老人家了?”湘颖万万没料到些许小事竟闹出这大动静,宁王口中的师傅是早年督教皇子课业的名士李煌,此人施教极严,手杖学生,从不分皇子还是侍读,今上很是推崇他。宁王少时顽皮,没少挨过打,有一回头皮都被打破了,找皇上哭诉无果,也就是那回以后,他转了性,师徒二人竟越发投契,不同别人。现李煌致休在家,时常拜访的也就是宁王兄弟几个,湘颖拜在其门下,不过是借个名,学琴而已。她指着木桶、书柜问,“这些东西治病,说出去谁信啊?”
      “没办法,谁叫你得了怪病呢?”宁王接过月华的茶,吹了吹浮叶,“只好用怪法子医治了。这些是煮汤药沐浴用的。再说了,齐铭、黄皎是省事的人吗?也只有用师傅的名号压一压,即便日后有什么怀疑的,也只好过去了。”
      湘颖想想有理,拍着心口长舒了口气,正待道谢,突见宁王神色有异,似在拼命憋着笑,恍然明白,“你又哄我?”宁王终于忍不住笑成一团,”你也有怕的时候?“湘颖羞恼,手中的绢子摔过去,便要打他。宁王一头躲闪,一头大笑,“倒不是哄你,你细想想,是这个道理不是?”
      “你还敢说!”湘颖绕过去要拿住他,偏两个丫头挡着做拦情,“你们倒帮着外人欺负我?”
      “好小姐,您病刚好,消停一些……”月华只怕声音大了给外头听见,宁王见她真恼了也就求饶,“好师妹,饶了我吧。原不是哄你,就是想看看你着急的样子。”
      “你还说!”湘颖又急了。
      “不说了,不说了。”宁王赶紧摇手,“息怒息怒,喝杯茶!”
      “没有一句正经的。”湘颖被两个丫头按住,坐定下来,顺了顺气,瞥了他一眼,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模样,可她知道,他的确是担了风险帮忙的,为着能周全自己,不知想了几多法子,“此番,多谢你了!”
      宁王听见一笑,也不虚套推辞。
      “嗯,那个,别告诉我大哥好吗?别让他担心。”湘颖话刚出口,扑哧一声,宁王刚喝的一口茶悉数喷出,好一阵咳嗽,半天才勻过气来,哭笑不得,“七小姐,你当真以为令兄一无所知,只在求神拜佛保佑你早日康复?”
      湘颖心知有异,撇撇嘴,不想贸然回答。
      宁王拍着额头,”魏国公是何等人物?你这点把戏都骗不过我,何况于他?他一听说我来探病,只差倒履相迎。一路着人相送过来,排场做得比我还大。我估摸着他正焦急于无法开脱,现下好了,一位王爷、一位名士来补缀场面,把这假戏给做真了,他正是求之不得。你瞧,他压根不来探问情形,便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了。”说着,便一脸严肃上下打量着湘颖,“阿颖,我真是服了你了,往日见你也没有这般笨啊?“
      “你——”湘颖气急,可被两个丫头拦着,只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自知理亏,也不再强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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