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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诤净面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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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三十年
江宁府的三月,依旧是和风煦煦,桃红柳绿。湛蓝的天空里扯过几缕云絮,愈发衬得碧空如洗。
正是踏青冶游的好时节,湘颖立在石城门下,看着远处青山绿树,内外接踵行人,却没了初时的兴致和胆气。她赌着气出门,天赐良机竟到了外头,可当真身处陌地,陷于市井之中,且不说人多混杂,单那纵横交错的大道小巷,也觉得南北难辨,好容易挤挤挨挨走了半个时辰,也没找到目的地,更觉气闷窝囊,额上也沁出一层密密的细汗。同伴秋霁见状,忙从袖内摸出一把三寸泥金折扇替她扇风。檀香木的骨子,透着一股子馥郁醒人的味道,伴着丝丝凉风,湘颖觉得心里松快了一些。
秋霁一头打扇一头劝道,“姑娘,既找不着地方,咱们略歇歇便回头吧,若是误了时辰,倒惹得五爷着急不是?”湘颖捏着绢子轻拭额颊,刚准备答话就看见城外来了一队人马,旌旗开道,内卫相护,中间簇拥的几人虽不认得,可瞧那冠带,却是小小的七八品内侍监舍人。这个排场她倒没见过,拉过秋霁避到一边。
谁知一行人到了城下便不走了,数十人散开,张榜搭台,架锅支灶,如此这番动静,自然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私语,湘颖和秋霁随着人群围上去,只见当中立着四名舍人,窄袖紫衫,涂金束带,服色甚是庄严,倒像是司礼而来。领头之人打开榜文高声诵读,原来是东宫为城中鳏寡孤独废疾者所虑,为有所养,恩施粥米。围观百姓听闻这等善举,皆赞太子仁德,那名舍人又向众人广施一礼,“殿下悲天悯人,恩泽众生,吾等无以为报。在下有一事相求乡里,凡领米者,与家中设长生牌,遥祝殿下福寿康宁,未知可否?”众人见舍人谦逊有礼,况要求简单,不费他事,自己也实感恩惠,当下无人不应,左右奔走相告。
湘颖暗暗打量这几人,冠服齐整,然颜色甚旧,应是多年内廷供奉之人,几人腰间都悬了一枚铁牌,仔细辨识,可见正面阳文篆书“端本”二字,端本宫乃是皇长孙的居所,这些人想必便是其臣仆。她心中不免感概,“怪不得大哥总夸长孙殿下纯孝至诚,今日看来,果不其然。为得父王益寿延年,可谓用尽技法,只此心意便可嘉矣。”一旁秋霁也叹道,“只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湘颖正要与她细说,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此等恩惠,不可赐受!”循声看去,那里站着几名年轻士子。
舍人们也听见了这话,其中一人睃视四下,厉声喝问,“何人大胆?”说着做了个手势,一队整装内卫齐步上前,执戟而立。湘颖扭头看着那几名士子,一个个都沉默不语,稍顷,有一人昂首而出,朝着领头之人躬身一礼,“在下国子监学生闻樟,有一事请教先生。”
那人似感讶异,面前这名书生,不过二十略余,青布长衫,素纶方巾,双目炯炯,于谦和中显出一股侠气,此人敢于当众挺身,质问权贵,刀兵在前也毫无惧色,这份胆色倒叫他存了几分欣赏,他也想听听这名贡生为何说“不可赐受”,便示意两旁退下。
闻樟上前一步,张口便道,“开仓放粮,国有定规,此时不灾不节,因何而来?行无法度,此为一问;国库粮仓,一黍一稻,皆为公器,然私恩相受,求取人心,可属公器私用?此为二问……“他似乎还想继续三问,可此刻周围已是一片哗然。升斗小民不管什么“公器私器”,只听他说“不到时候不能放粮”,便吵嚷开来,有甚者便推搡打骂,而舍人们听见他居然敢公然指责太子滥用国库,收买人心,更是怒不可遏,立时便有人喝命侍卫,拿下此狂生。闻樟身后的几名士子见情形不妙,一边制止闻樟,一边左右作揖求情。城下乱成一团。
“住手!”领头舍人一声断喝,众人方才安静。他踱到闻樟面前,细细审视这位被侍卫拿住犹不低头的书生,微啧了一下,却问,“你家住哪里?祖上何人?”
闻樟皱了一下眉头,紧闭双唇不回答。湘颖好生纳闷,方才那样大胆,此刻难道怕了?
这情形急煞了闻樟身后的一干书生,一白衣者急忙上前,躬身代答,“学生等失礼,涵请大人恕罪!闻樟祖籍陇西,现居婺州,书香门第,师从——潜溪先生。”这最后一句话方是白衣者要说的重点,潜溪先生曾是太子老师,在东宫舍人面前抬出他来,总得给几分薄面吧。果然,三位舍人互看了一眼,他们知道太子极重儒学,尊师如父,洪熙二十二年,潜溪先生受人牵连获罪,太子为救其命,长跪顿首哭请于父皇前无果,竟要投湖求死,以谢恩师,终感动父皇。师徒情谊之深厚,可窥一斑。立时,三名舍人便命侍卫放人。
闻樟得以脱身,却不称谢,只拿眼看着领头舍人,方才唯有他,似对“潜溪”二字充耳不闻。他也看着闻樟,点了点头,”这些粮米是皇长孙殿下的私产,绝非国库官粮。施与乡里,除恩泽百姓外,全为孝道,你可明白了?“原来是儿子出私房钱孝敬,替父亲积善留名,这样简单的道理,围观百姓都连连点头,谁料闻樟却摇了摇头。这一来,不仅百姓嘘声,就连那舍人也感意外。
闻樟指着稻米问,“此有几担,可救尽天下苍生乎?可救一世乎?”说着不待舍人回答,自己便答道,“不能,这只是一日的恩典,彰一时孝道,救一隅贫苦,惜乎,私器献公,实属可贵,若放在等闲富贵身上,学生当大赞特赞……”舍人渐渐听出点意思来,他也是身受圣人教化,谦逊求学之人,一抱拳说了句,“请教!”闻樟也不客气,侃侃而谈,“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何谓惠?私恩小利也。何谓政?公平正大之体,纲纪法度之施也。诸葛武侯尝言,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今殿下何人?国之储君,为天下行大政者,怎可钻营于区区小惠而废其大德?”
这一席话说得舍人们哑口无言。湘颖更是钦佩不已,她从小到大所见之人,无不夸太子殿下、长孙殿下孝友仁慈,厚德好礼,举凡他二人所为,皆以圣人教训为绳规,从无一处逾礼。今天居然有人同样以圣人学说批驳他们,且有理有据,真个是开天辟地、石破天惊。《孟子》她也读过,只没深想,听闻樟这么一说,方觉得有理,作为一国之君,不是施一两次米粮来济世,这只得一时安逸,不能从根本上救民。而应有个法度。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老有所养,这才是为君者要做的事情。
闻樟话说完,向几位舍人做一长揖,道声“学生鲁莽,先生恕罪”,便转身和三名同伴离去。舍人们目视其背影,沉默不语。百姓们并不懂他的话,只知道这个书生胆大敢言,驳得官家没有话讲,还不能治罪,自古戏文中的忠臣良将都是这样,自然他也是了,于是都忘记了刚才的不忿,齐声称赞。到后来,一个传一个,满城百姓都知道闻樟是个有本事、有胆量的人。
湘颖见他离去,想着还有问题欲请教,忙和秋霁追上去,喊道,“公子请留步。”
闻樟回头,见是两个女子追来,不由得停下脚步。这二人一个容色娟雅,一个娇俏可人,皆是长发垂鬟,翠衫墨裙,穿着倒似大户人家的婢女,不过举止大方,直视自己并无涩意。他倒有了几分不好意思,低下头轻咳了一声。三名同伴看见二人,甚感兴趣,尤其那白衣者,问道,“未知两位姑娘有何贵干?”
秋霁笑嘻嘻向四人福了一福,“方才公子好胆色,我们有些问题还想求教。”
白衣者抢先应承,“姑娘过奖了,在下胡广,恳请赐教。”秋霁一笑,让了让,湘颖走到前面,并不看胡广,只朝着闻樟问,“公子方才似不止二问,不知后头是什么?”
闻樟一愣,看看胡广,似有窘意,自己便也不想多与周旋,草草答道,”便是后头所说大德小惠。”
“赈济虽不解根本,但能救于燃眉,大德虽好,却不是一时能达成的。公子认为如何?”
“有理有理。”闻樟随口敷衍,湘颖也看出来,兀不理会,“公子真是潜溪先生的弟子?为何方才不语?“闻樟犹在沉吟,胡广又抢上,”先生过世年余,闻兄感伤,平素也甚少提及。“湘颖瞥了他一眼,只是不信,盯着闻樟,他却是不答,秋霁嫌胡广油滑,总是打岔,便板起脸来,”这位公子莫要争先,别人自有他的道理。”又对闻樟嗔道,“这且有什么难说的,倒似个小姐样,积捻起来。还不如我们女儿家爽快。“
闻樟不好再回避,抬起头正视湘颖,”我想以理服人,不想以师父之名压人,同时,我也想看看,东宫的人是以事论事,还是以人论事,究竟是法纪重,还是祖荫重?“
湘颖了悟,又好奇追问,“那公子以为结果呢?”闻樟有些迟疑,徐徐打量湘颖,这个女孩子怎对这些事情好奇呢?缘何打听,是何来路?一个婢女要知道这些作甚?目光游移间,无意间看到湘颖脚下,心中一动。想自己虽是坦荡,但此话再谈下去,便涉及人事政局,此女来路不明,还是不可语之。
湘颖见他只是盯着地面发呆,再看周围三人,也都无话,只看着自己,倒有些不自在,捏着绢子掩了掩口鼻,后退一步。秋霁忍不住伸指朝着那三人,“哎,且尊重些,怎能这般盯着人家姑娘看呢?”那三人被她这么一说,有脸红者转过身去,有安静者一笑了之,唯有胡广嬉皮笑脸与之辩白,“姑娘,说话也不可,看也不可,可是你们叫住我们的。”
秋霁的嘴头子可是不饶人的,“我们是叫闻公子,谁叫某人自作多情!”
“你——”胡广语塞,几要翻脸,闻樟急忙拦住,转向湘颖,“姑娘莫怪,在下杂务缠身,就此告辞。”
“等等!”湘颖急道,“还有一问,那公子认为的大德该如何推施呢?”这个问题更不能回答了,一则说来话长,二则关碍更多,闻樟匆匆抱拳,只道告辞。
湘颖实感失望,抿着嘴,神情黯然。胡广见她天性纯朴,率直可爱,有心要调笑,反讥刚才那“自作多情”论,便故意道,“闻兄不说,只因他谨记圣人的一句话,不能做答。”
湘颖大奇,“哪一句?”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罢,三人大笑,只闻樟垂目不言,也不反驳;
湘颖顿时紫涨了脸,看着四人,冷笑一声,“这倒有趣,想孔母教子、孟母择邻,圣人首倡孝道,竟这样诋毁女子?列位的书竟是读进狗肚子了?先替我问候一下家中高堂吧……”她素来敏于辩论,此番一心求教,却遭此羞辱,更觉一口恶气堵在胸口,正要歇口气,狠狠地骂那四人。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斥,“好个大胆的丫头!”
众人均是一愣,扭头看去。街角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朱轮华盖驷车,高头骏马满身金黄,四蹄雪白,两个玄衣少年跳下立舆,齐齐向这边长揖一礼。
湘颖笑了,笑中还带着些娇嗔,偏着头,只看着车厢。还是里面的声音,“好了,快上来吧!”她不再理会旁人,立刻飞奔过去,闻樟只觉得眼前好似起了一阵风,吹得她衣袂飞舞,透出隐约的窈窕身姿,几欲飞天而去,看着她提裙上车,看着她低首折腰准备入内,忽地似想起什么,停步回首,看着自己等四人,朗声道,“大丈夫所为,文当治国,武当安邦。若只会纸上谈兵,才疏轻狂,真正是枉生了一副七尺身躯!”
那高高在上、泱泱气势叫几人顿觉矮了一截,也感方才的调笑似显轻薄。胡广两手一摊,故作轻松笑道,“谁家的丫鬟,倒是伶牙俐齿的。”
“只怕不是普通人家。”四人中一个绯衣书生突然道,他方才一直没有出声,一旁看热闹。胡广不以为然,再大的人家,说到底就是个丫鬟,况看看马车,也不过如此,“能有什么,一个大户呗。”绯衣书生笑笑,那神情可是大不认同。另一人接口道,“戴进擅长丹青,观人入微,必定是有所发现了。”戴进被人看穿,心中实似得意,然故作淡定高深,先不说答案,左右看看三人,目光停留在闻樟身上,“方才闻兄何以急着要走?”
唰,几人的目光一起转向闻樟。只见闻樟目视远方,似追随车马,显然不曾听见几人议论,自顾感叹,“好神骏的马儿,着实少见!”
秋霁与那两位随从外边伺候,湘颖款款入内,车舆内端坐一中年男子,宽袖大衫,绛色常服,盘膝坐于正中,犹有一股凌驾于上的气势。轩敞的车厢,湘颖却感逼仄,不便与他对坐,略略偏向门边,侧身坐下,戏谑道,“奴婢见过燕王殿下!”原来此人竟是朝中赫赫有名的皇四子燕王栩。
燕王笑着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我可消受不起。”因见她这身打扮又嘲笑道,“穿成这个样子倒是俏皮,方才险些认不出来了。难不成,你是偷跑出来的?”他本是试探,不想湘颖得意地点点头,倒叫他有些诧异,“这倒奇了,国公爷一向治家甚严。满府的奴才,让你就这样出内院,出外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