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三里路 ...
-
窗外的石楠树小枝斜出虬曲,一对雀儿在上头叽叽喳喳叫个欢,阳光透过油绿色的叶片,一束一束地照进屋子里来。
登云坐在土炉旁,一手拿着把大叶芭蕉扇,似有似无地扇两下。炉上是一只深褐色的小陶锅,锅盖被沸水不停顶起,啪嗒啪嗒的像是在合着窗外的鸟儿。
“登云,你红糖水还没煮好啊?” 二姐挑开门帘走进来,抬手扇了两下空气中的烟尘,“在这傻支棱着干什么呢?新郎官都要到家门口了,你还不赶紧的?”
登云慢慢抬起头,眨了两下眼,忽得想起了什么一样,回头伸手去把陶锅端起来。手刚触到锅耳一瞬间,刺痛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登云,他赶紧缩回手,回头望着二姐痴笑了两声,抓起灶台上的桌布,把两只锅耳上各包了两层,端起来放在在台上,“好了好了,我这就送过去。”
二姐走时把厨房窗子整个打开了,外头的光涌了进来,照的窗台上两只喜碗反着丝丝金光。
登云将两只喜碗取下,在水池里头冲洗了一遍,放进喜盘中,垫着桌布把小陶锅里的红糖水倒在进两只碗里,热气滚滚,夹着红糖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又细细地把溅出来地水擦了一圈后,才端起盘子往楼上去了。
门外金二叔正在地上把一串大红色地鞭炮铺展开来,梁伯依着门框,眯着眼睛抽起一支烟。
还没走到二楼,就听到二姐的声音了,“那里!你把桂圆往那个角上也撒点。”
贴着大红喜字的门微敞着,登云笑了两下,努力放松面部表情,这才推门走进去。房里布置得哪哪都是红色,热热闹闹挤着七八个人。瑶妹坐在床边,阳光洒在瑶妹身上,似是用金粉描了个边。金小妹在她高高的发髻上别上一枚金鸳鸯流苏发冠,宝石坠子泛着流彩,一摇一晃亮着光。
瑶妹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阿云哥,我这样好看吗?” 说罢浅浅的一笑。
“好看好看,阿妹本来就很好看了,今天这么一打扮,似天仙了。” 登云没有看她,低着头,把喜盘稳稳地放在桌上,便退出去了。
大家都在忙着,脸上喜滋滋的,登云绕到后天井,避开了人群,一屁股坐在了井口边上。
小时候,瑶妹也曾经问过:“阿云哥,我这样好看吗?”
瑶妹家住在村里最东边,登云家在最西边,中间隔了三里地。这儿一到春夏交接就爱下雨,但雨也下不大,淅淅沥沥地从天上挂到地下。再泥泞的土路也挡不住登云,他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短衫,偷了阿妈的蓑衣披在头顶,踏着一个个小水塘往东边去。鞋子上结了一块一块的泥,裤子上也都是斑斑点点的泥水印。三里路一口气就到了,雨水混着汗滴落下来,登云脸上却挂满了笑,他朝楼上大声喊:“阿妹!阿妹!出来玩嘛?”
二楼的窗户被一点一点地推开,瑶妹探着小脑袋,“阿云哥下着雨呢!”
“没事,不大,我带了蓑衣呢!”
窗户被关上,半晌瑶妹才打开了大门走出来。她穿了一身浅水蓝的薄衫,下头是散花水雾烟蓝百褶裙,银丝线细细地勾出了几多祥云,长发垂肩,用一根水蓝色的绸带束起。她微微低着头,眼睛也不看登云,只自顾自地扯了扯裙摆,低声问:“阿云哥,我这样好看吗?”
“好看好看,” 登云只觉得瑶妹穿什么都好看,上前一把拉起瑶妹的小手,把蓑衣给她兜上,“我们去捉蚯蚓吧,刚一路上我看着好多呢。”
瑶妹没说话,登云只当她是答应了,就拉着瑶妹的手在雨里跑起来。星星点点的雨里,登云拉着瑶妹在田间奔跑着,风轻轻吹在少男少女的脸庞,远处的山掩在云雾之后,似岛屿版一簇簇一抹抹的悬浮着。
登云把瑶妹拉到田间,自顾自蹲在地上拿了根树枝,在地上戳戳弄弄。他眼疾手快抓住了刚从泥里冒出头的一条蚯蚓,挑在树枝上举起给瑶妹看,瑶妹却没有搭理他。
“阿妹,你看啊,我抓到了!”
瑶妹只是一只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裙上的斑斑点点的泥水渍,咬着下唇不说话。
登云蹲在地上就这么盯着瑶妹看,瑶妹的衣袖被吹起,露出白嫩嫩的手臂,抬起扯着头顶上的蓑衣。薄衫在风中扑簌簌飘飞着,额前几簇头发被水打湿贴在瑶妹的脸上。大约是跑了一阵,瑶妹的脸红扑扑的,睫毛上不断的有水滴下。登云也不知道心里哪里冒出来的想法,张口说:“阿妹,以后你嫁给我吧。”
瑶妹瞪大了眼睛看着登云,鼓起腮帮子,像是生了气了。瑶妹眼睛红红的,好半天才说:“我才不要!” 说罢一个人提着裙子顺着田间小道跑走了,留下登云一个人愣在原地。登云耸耸肩,把蚯蚓连着枝桠扔进了一旁的草丛里。
那之后瑶妹有大半个月没有理登云,登云只能一个人百无聊赖在田间自个儿瞎跑。还是后来登云妈给登云了一个银色月石小钗,让他去送给瑶妹,瑶妹才开始搭理他。
过了几年,村里头的年轻人大多都出去到城里打工了,有的回来把家里小楼翻新了。村里老人们天天搬着小凳子聚在一起,谈论着谁家的楼又多盖了一层,谁家娶了个漂亮媳妇,谁家把老人接到城里去过好日子了。登云很羡慕,他也想成为这样厉害的人,赚了钱,也许这样就能把家里破楼重修了,不然下雨的时候水总是会从屋顶漏下来。也许这样,瑶妹就肯嫁给我了。
登云回家自己个收拾了包袱,跟父母说了一声,又给瑶妹留了封信,就往城里头去了。
原来城里头是这个样子阿,登云坐在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透过满是灰的玻璃望着外头灯红酒绿的世界。他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学历,只得去建筑工地上打工,扛着自己的包裹被褥,日日一大早就去找工地上等着,等日头起来,就会有包工头来挑人。登云长得壮实,人也诚恳,很快就有头儿让登云长期在他那干。
晚上,登云就收拾好自己的被褥,躲在被窝里偷偷地数钱。干一天能拿15,除去吃饭喝水,一天能攒下来10来块,算算一年能攒下来好几千,就算扣掉来回路费什么的,也足够修补家里那破泥顶了,还可以给瑶妹买上两件新式的衣服,昨天在街上看到一个女的穿了件白色的衬衫,瑶妹穿肯定好看。
登云在工地上勤勤恳恳搬着沙袋,风吹日晒的整个人都黑了一圈,也壮了一圈。到了年末的时候,工友们都回家过年了,登云也收拾收拾给家里去了一封信。他从兜里把一卷一卷的钱绻取出来,搁在桌上,认真数了三遍。大半年只省下来不到一千,天气热要洗澡,天气冷要加衣,天气不冷不热时鞋也总爱破。
登云跑去街上的金店,想给瑶妹挑件首饰。橱窗里摆着一条福寿桃子嵌宝吊坠,金桃由珍珠淡粉色的光泽映着。他想起曾经问过瑶妹,红裙婚纱,阿妹会选哪一种,瑶妹乐呵呵红着脸说红裙。这坠子应当是很配那红裙的。
店员漫不经心的靠在玻璃柜上,手指戳戳台板,“这个啊,你买不起。”
“你怎么知道我买不起?多少钱?” 登云一脸不爽地反问。
店员深处四个手指,在空中晃了一圈,“四位数,买得起吗?”
登云泄了气,确实买不起,他刚想问其他的价格,店员忽而转了笑脸,迎着门口一对男女去了。男人上身一件体面的白色衬衫,袖口还讲究地别了一只金色方形珍珠袖扣。女人一身浅绿色的长裙,白嫩的手挽着男人的臂弯,甜甜笑着说:“我今天想要买条项链。”
登云在街上转了三四圈,最后才在一家小店里买下了一对银质月牙形耳环。他与这座城市短暂地告别,坐上回乡的大巴车,辗转了好几辆车才远远看到村口。南方小村庄还是那么静静地,依偎在山脚下,雾气沉沉,远处的所有都似飘在云里。听着鞋底与沙路摩擦的声音,登云一步步往村口走去。田里头一茬茬青色小麦叶子,顺着风晃着,隐约约远处还有狗吠。
“阿云哥!” 瑶妹脆生生的声音从雾气中扩散开来。
登云一抬头就看见瑶妹远远的在桥头招手,登云三两步跑过去,被瑶妹一把抱住,“阿妹,先别抱,我身上脏,都是土灰呢。”
瑶妹只是摇摇头,“我不管。”
登云仍由瑶妹抱了一会,才轻轻推开。只大半年不见,瑶妹就变了个样子,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浅绿色小袄,上头用青色丝线修着牡丹,梳了两条大辫子,在胸前一晃一晃的。明亮清澈的样子盖过了本来的孩子气。白嫩嫩的脸庞上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一眨一眨,笑起来唇角漾起两个漂亮的梨涡。两个人一路有说有笑地到了登云家门口,登云妈早准备好了一桌子的好菜等着他回来,“午饭点都过了好久了,阿云你怎么才回来啊,阿妹一起来吧,我今天做了肉燕,你最喜欢了。”
外头菜的种类多,味道杂,但最怀念最想吃的还是自家做的菜。席上登云妈一个劲给两个孩子夹菜,吃完饭登云就把兜里的九百三十五块钱塞给了妈妈,登云妈推拒了几次,叫登云自己留着钱,大城市里用的着,登云不肯,硬是把钱塞进抽屉里,一个人跑出去了。
瑶妹在门口等着,笑盈盈望着登云。登云咬着下唇,隐隐有些不好意思,他从兜里掏出一对月牙形耳环,贝母色的耳坠在阳光下泛着淡紫色的光。“这个是我之前看到的,觉得挺好看的就买下了,你......”
“我喜欢。” 瑶妹一个劲点头,从登云手心里接过耳环,歪着头给自己戴上,“好看吗?”
登云眨巴着眼睛楞楞地看着,“好看。” 瑶妹是真的好看,城里也有很多好看的女孩,但是瑶妹不一样,瑶妹特别好看。
瑶妹晃着头,耳环也跟着在空中荡着,“阿云哥,你送我回家吧。”
两个人没有走泥路,而是绕道走在田野间,慢慢地晃着。冬天的风吹在脸上,鼻尖冷冷的,日头已经开始往西落了,四周安安静静。瑶妹伸手塞进了登云的口袋,仰着一张红扑扑的笑脸,“阿云哥,我手冷,借我捂捂。”
登云的手握着拳,感觉到瑶妹细软的手指伸进来,在口袋里一动也不敢动。一双眼四处望着,不知所从。他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没敢看瑶妹的眼睛,径直蹲下身,把瑶妹散落在地上的白色鞋带拾起来,干脆利落地打了个蝴蝶结,这才站起来,“你鞋带开了。”
瑶妹搓着手,脸上泛着笑意,望着眼前高高壮壮的男孩子,“阿云哥,你带我回家可以不可以?”
登云就是一惊,望着地上,稍稍背过身去,捏着衣角犹豫了半晌,才开口:“我......我年纪还小,现在应该多出去看看世界,做做实事,等我有能力了,有钱了,再考虑这个事。”
田野上还是静静的,还是瑶妹先开了口,“那,阿云哥,你就送到这吧,我先回家了!” 说罢穿过田埂跑远了。
登云一个人站在麦绿色的田野之间,手紧紧握着拳,望着阿妹跑远的背影,小声说:“阿妹,再等等我。”
砰——
堂前炮仗炸上了天,紧接着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门口喜乐声越发响了,登云透过后厅门往前头望了望,新郎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上了楼。二楼嬉笑声不断,闹哄哄的,过了好一阵才稍微安静了一些。
小的时候三里路很短,只要跑八九分钟就能到;后来三里路变长了,兜兜转转可以走半天;现在三里路又变短了,有自行车有汽车,却独独没有瑶妹。
登云用手撑着双膝站起来,绕过□□中的石楠树,往前门去。新郎官正扶着瑶妹从楼梯上下来,耳边都是高高低低的喝彩声。新郎官是隔壁村的,一个帅气小伙子,人不高但壮实的很,盯着瑶妹满脸的喜悦。瑶妹一手扶着头顶垂下的珠帘,一手扶着新郎官慢慢地走出来。
瑶妹今天真好看,一身大红裙,上头金丝绣着凤凰,脸颊红扑扑的。她抬头张望了一下,一眼瞅见了站在门栏旁的登云,舒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脸,然后被人群拥着出门去了。
在哄闹之中,瑶妹一点一点走近了,在错身的那一瞬,登云用沉沉的嗓音说:
“阿妹,慢些走。”
“三里路半生天涯
窗台下 秋冬春夏
红尘几多人分离又谁人肯
阿妹哟阿妹哟慢些走” —— 《阿妹》 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