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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个杀人犯的自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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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子杰,男,今年28岁,陕西省榆林市李家村人,未婚。
我现在正站在法庭上,因为我杀了人。
法官看起来有点没精神,可能因为我这案子判起来一点难度都没有,左边原告席上的女人我没见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那哭,原告律师手里捧着张纸正在一条一条地罗列我的罪行。右边被告席上的大概是给我派的律师吧,年纪不是很大,估计资格老的觉着这案子没意思,就推给年轻人了。旁听席上也没见到几张脸熟的面孔,倒是有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一群小学生坐在那,估计是暑期社会实践课。
我不是法盲,所以我一点都不好奇最后的判决结果是什么样的,反正不是死刑就是无期,没得跑。我也不好奇我的罪状是什么,我什么都不好奇。
我只好奇一个问题,最后杀人的到底是我还是杀人犯的儿子?
我五六岁的时候混的特别开,可以称得上是孩子王,主意多也讲义气,跑到哪都有一群小屁孩跟在我后头。我爸妈也对我特别好,虽然家里不是很有钱,但过得都特别开心。
我妈做饭一把好手,尤其是油泼辣子面,面条都是她自己扯的。那时候我特喜欢趴在灶台上,看我妈把面团拿出来,先在案板上揉两圈,等揉圆乎了,再把面团用手掌心使劲顺着一个方向揉成长条,折回来拧在一起,给面上劲儿。等把面剂子切出来了,就拿个小刷子给每个面剂子上都沾上油,用手拽着面的两端,轻轻把面扯开,做成宽带面。做辣子的时候,她会往锅里倒上半碗油,等油往外滋热气了,把火关上,把调好的辣子面倒下去,呲啦一声芝麻和辣椒的香味一下子漾开来,包裹着整个厨房。
那会白天我就在田野上疯玩,等爸妈快下班的时候,我就自己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等。
那天太阳都落山了,我爸妈还没回来,空气里渐渐有些冷了,风混着些沙土吹得草木呲啦啦响。我扒着木门朝外望了望,天色有些暗了,白天能看到村口的,现在只能隐约看到前头的李大柱家。
我想爸妈肯定是什么事耽搁了,就搬了小板凳跑到村口上去等。村口有不老少的人,但是看到我过来都避开了。就连平时老给我糖吃的李二大爷也远远得就走开了,还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刚把板凳搁在地上,一屁股还没坐下去,就看见我妈拨开人群推着自行车向我这跑过来。
“你怎么了来这了,咱回家。” 我妈一把把我抱到自行车横杠上,又弯下腰把地上的板凳提起来扔到车娄里,擦了吧鼻涕,骑车往家的方向去。
我扶着横杆,回头问我妈:“今天怎么这么晚啊?” 一抬头却发现我妈眼睛红红的,跟平时看起来不太一样。
我妈一路上都没说话,把我抱回家搁炕上,就开始收拾屋子。她把柜子里我爸的衣服鞋子,还有他平时宝贝得不得了的那件皮衣都扯出来扔在了地上。
“以后你爸不回来了,咱娘俩过。” 她没回头看我。
那天之后,突然就没人跟我玩了,大家也不叫我名字了,而是叫我“杀人犯的儿子”。没有人告诉我我爸去哪了,杀了谁,为什么杀,怎么杀的,他们只是叫我杀人犯的儿子。
我想去找前头的李大柱玩,他从院里跑出来,胖乎乎一颠一颠的,手里还抱着一个橙红色的大灯笼。但是没跑到院门口就被大柱他妈一把抱回了屋,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你以后别和他玩,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我妈也开始变得不爱说话了,每天就是上班,回家做饭,坐在门口发呆,以及睡觉。但是我的生活变得不多,一开始见不到我爸有点难过,慢慢的也就淡了,没人陪我玩我就一个人去田里捉蚂蚱,抓住了放到塑料瓶子里,多的时候一下午能抓满满一瓶子。满了我就把它吊在院子里的歪脖枣树上,一个夏天过去枣树上就挂满了瓶子,风一吹稀里哗啦得响。
那个时候就有人说,这孩子跟他爸一样,残忍,没事干就捉蚂蚱,塞在瓶子里,把蚂蚱尸体吊树上,天天看着乐。但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没人陪我玩闲得慌而已。
那年秋天我就上小学了,班里一小半都是李家村的。上午报道的时候还有人管我叫李子杰,下午的时候就都变成了“杀人犯的儿子”。我也不当一回事,李大柱大家还管他叫臭狗屎呢,一个绰号而已,大家都有绰号的。
我觉得我挺爱学习的,上课老师提问总是第一个举手,但老师总不爱点我名,慢慢地我也就不喜欢举手了。体育课上我坐在操场跑道边数地上的蚂蚁,总有人向我这里跑过来,但快靠近的时候一个扭身又跑走了,然后跟着一群人在远处嘻嘻哈哈的指着我笑。
没人理就没人理吧,我把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成绩在班里也一直都是前五的。每次我乐颠颠地跑回家把卷子给我妈看,我妈才会笑一下,摸摸我的头,叫我再接再厉。
大多数的时候我还是很开心的,只是有的时候,当班长指挥着我同桌把我的作业本扔到厕所里的时候,当午睡醒来发现衣服上被水彩笔划了很多道道的时候,当打开笔盒发现昨天晚上削好的铅笔全都被折断了的时候,我还是会觉得有一些难过。又要让我妈多花钱了。
很快小学就毕业了,但初中班里基本也都是一个小学升上来的。初中的新班主任叫孟国安,是个数学老师,四十多岁了还有一个大秃顶。报道完之后他把我叫到走廊上,左手里捏一张纸,清了清嗓,说:“你以前数学成绩挺不错啊,愿不愿意做我的数学课代表?”
神经病吧。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因为我想没有人会叫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当自己的数学课代表的。我抬眼看看他,却发现这个人没吃醉酒,也没犯浑,只是静静地盯着我,一双眼睛里映着走廊口的光亮,闪闪的。
后来我就应下来了,虽然不是那么乐意。处久了我觉得孟国安他真的是个神经病,他喜欢下课了拉着我在走廊上谈心,喜欢在我把数学作业收齐了交到办公室的时候,随手甩给我一盒蛋黄饼干,说:“我不好这口,给你吧。” 他一定是有问题的,不然这么好吃的东西他怎么能不好这口呢?
初一上半学期期末的时候,我考了班里第一,也拿到了第一张三好学生证书。我把证书仔仔细细地夹进了数学书里,一路狂奔跑回家,鞋底上都跑出了一层土灰。我特意神秘兮兮地把数学书那出来给我妈看,她一打开就看到了那张红色镶着金边的证书,她转过身沉默了几分钟,又回过头来,眼睛红红的,说:“好样的,今天妈给你做油泼辣子面。” 那天的油泼辣子特别够劲儿。
整个初中六个学期,我拿到了六张三好学生证书,满满地贴在了我妈的床头。中考我也考得很好,比我们班第二名高出了19分,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我填完志愿正准备走的时候,孟国安拉住了我,他说:“李子杰,你是很有潜力的,不要被这个小地方困住,不要被任何东西困住。”
那天我哭了,其实我很少哭的,特别是不会在人前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死老头的一句话就能让我哭出来,可能是很久没人叫我的名字了吧。
后来的日子里,我就记得我拼命地读书,拼命地做题,我不记得同学们叫我什么,也不记得老师对我说过什么,就记着孟国安的那一句 “不要被任何东西困住。” 也是那回的毛病,我对过去的人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可能是潜意识帮我抹去了这些人的存在。最后我成功考上了海州的大学,在那里也终于没有熟悉的面孔了。
在大学里,我加入了学生会,圆了从来没当过干部的梦,还谈了两个女朋友,顺顺利利地毕业进了一家大公司。工作第二年的时候,我姨打电话过来说,我妈身体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让我赶紧回去看看。我买了当晚的机票飞回陕西,又辗转坐了5个小时的大巴车,最终也没见到我妈最后一面。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就像平日里坐在门口的时候一样,安安静静的。我没哭,拿着这一年的积蓄给我妈风风光光得办了场葬礼,葬礼上就来了我二姨,但是有不少人远远地观望着。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果然是杀人犯的儿子,自己妈死了一点都不难过。” 我笑了一下,怎么会不难过呢?只是我妈走了远比她活着要轻松许多而已。
等事都完了,我把屋里头又仔仔细细收拾了一遍,把床头那六张三好学生的证书揭下来,小心翼翼地压在记事本里,又拿了一张跟我妈一起拍的照片,其实我还想找张我爸的,但是翻遍了全屋子都没有找到。我背着包走出村口,一条大黄狗窜出来摇着尾巴朝我叫了一声,我远远得蹲下身,说:“阿黄啊,我走了,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回到海州之后,我好像一下子运气变得特别好,老板给我升了薪,我还顺利地又找了个漂亮的女朋友。直到那天,我陪着女朋友逛街,买了一堆衣服首饰之后,她说:“我走不动了,要吃顿火锅才有力气!”,我说:“行啊,海底捞,小肥羊,还是巴奴,我刚发了年终奖,随便点,来个十盘精品肥牛都没问题。” 我女朋友娇羞地在我怀里一滚,说:“哪能吃的了那么多,有着钱还不如省着年底去旅游呢,我想吃楼下那家小龙坎。”
我们最后点了一个红白鸳鸯锅,两盘雪花肥牛,两盘极品鲜毛肚,一盘羔羊肉,还有一堆丸子蔬菜的,记不太清了。
“就这么多吧。” 我抬头正好对上了服务员的眼睛。
“李......李子杰?” 那服务员手一抖,笔掉在了地上。
我弯下腰帮他把笔捡起来,“是,我是李子杰,你哪位?” 我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干干巴巴的也看不出年纪,“我这些年不太记人,抱歉啊。”
服务员接过笔,“我李大柱啊,住你家前头的那个。”
我手握住了笔,没有松手,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李大柱用力抽了一下手,把笔从我手里带走,慌里慌张地说:“我先去帮你们下单。” 说完就跑了。
我当时想着,碰上了就碰上了吧,世界就那么小,很难保证碰不上的,也没多想,继续跟女朋友聊着她最近喜欢的男明星。
不一会菜来了,但是服务员不是李大柱。我把肥牛下在牛油红锅里,掐着表数了60秒,捞起来,夹到了女朋友的碗里。她喜滋滋地看着我,说:“哎哟你怎么这么好呀。”
我又给她烫了块毛肚,给自己涮了片羊肉。
羊羔肉很嫩很软,就是这牛油红锅的辣味还是差了点,不如我妈的油泼辣子给劲。
酒足饭饱之后,我起身去结账,400多,有点小贵,不过还行。刚付完钱,收营的小妹把手机递到我面前,脸一红,低声问:“帅哥能不能加个微信啊?”
我笑了一下,回答道:“对不起啊,我有女朋友了,不太方便。”
我把手机熄了屏,边塞回上衣口袋里,边往回走,一抬头看见李大柱站在前面,侧着身对我女朋友说,“你男朋友是杀人犯的儿子。”
等我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大柱就已经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了,我手里提着一把尖头切片刀。李大柱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血滋滋地往外冒着,餐厅里是疯狂的尖叫哭喊声和桌椅餐盘倒地声。我女朋友早就吓得晕过去了,我环视一圈,整个餐厅里就剩下两个腿吓软了趴在地上的女人,和一个被遗忘在座位上的小孩。我蹲下身,拿起刀在李大柱衣服上还干净的地方蹭了两下,站起身来走到后厨,把刀放在了案板上。
杀人还挺爽的。我想,也许杀人这东西也真的会遗传吧。
随着一声清脆的法槌敲击声,法官缓缓开口:“鉴于被告人李某有自首情节,依法可对被告人李某从轻处罚。据此,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五十七条第一款、第六十七条第一款的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李某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直接向海州市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的,应交上诉状正本一份、副本两份。被告人,听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说:“听清楚了。”
“但是法官我还有一个问题,杀人的到底是我,还是杀人犯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