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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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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赵国忠站在街边,弯下腰伸手去捡地上的空水瓶,手指牢牢地扣住了瓶身,赵国忠颠了颠,然后把垃圾扔进了两米开外的垃圾桶里。
终于能碰到实物了。
天气热了人也变懒了,扔垃圾都不瞄准了再扔,还要个鬼来收拾。
赵国忠叹了口气,顺带着把剩下两个散落在地上的塑料袋也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路上空空荡荡的,只偶尔有几辆车子开过。街边墙角都能看到一堆一堆烧的纸钱,风吹着灰烬在空中飘散。
今天是七月十五,传说中的鬼节。其实也不是传说,因为这天鬼真的能出来,但是跟人们想的不一样的是,鬼出来也是要许可证的,必须要是无怨气无暴力历史无反社会倾向的三好鬼才能出得来。等天色暗下去,鬼还能逐渐拥有实体,能触碰东西,只是人们看不到而已。
当然赵国忠也不想让人看到,在这世上就算有牵挂,都死了35年了也没什么真的要牵挂的了。
路边上有个石墩子,赵国忠试了试能坐实,这才一屁股坐上去。
赵国忠这名字听着非常中年大叔,但其实死的时候只有十岁,所以也一直保留着十岁时候的样子。明明大夏天,小小的个子却穿了件套住整个人的灰绿色大棉袄,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红绿灯下头,要是人们能看见,一定觉得慎得慌。赵国忠也想换件轻薄点的衣服,但没办法,谁让他死的时候是冬天,入葬的衣服就一直跟着了,不过还好鬼也感觉不到热。
这几年这块地方的变化真的好大啊,当年死的时候这儿还是乡村,路也是沙子路,自行车骑过去都能掀起一阵土灰。刚死的那几年这块地还是跟原来差不多,紧接着就是一年一个变化了。
隔壁的张妈被女儿接到城里去住了;河对岸的李叔的儿子出息了,风风光光的把小楼翻新了,李叔那老头儿笑得胡子都打颤;后头住的葛大胖,那小傻子娶了个漂亮媳妇,当初还一起光着屁股蛋子泥地里打滚呢;经常去讨糖吃的程奶奶走了,子女儿孙来了一大溜,快百岁了也算是善终了,不过在地府也没瞧着她,可能按年份分的区吧。
每年从鬼门出来,都必须感叹一下,今年又大不相同了。
到了近几年变化又慢慢的少了。每次出来都能见到的场景都差不多,左边建了一个府前花园,右边的小区叫江南华都,再往后头还有一个体育场,里头一群老头老太在锻炼身体,也有几个年轻力盛的小伙子在打篮球。家家户户看起来都过着平和安逸的日子。
我怎么就没赶上这样的好时候呢,我要是生在这个年代,当初可能也不会死了吧。
赵国忠自嘲般的笑了笑,也不知道最后自己爸妈有没有来看一眼。
突然感觉到衣服被什么东西扯了扯,赵国忠回头一看,没瞧着人,再一低头,才看到了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蓬蓬裙,扎着两个小辫子,眼睛水灵灵的,特别可爱。
怕是谁家小孩走丢了?
小孩子是很容易能看到鬼神的,一开始被看见还紧张,日子长了就见怪不怪了。
赵国忠从石头墩子上跳下来,虽说都是小孩,但是10岁怎么说也要比六七岁高着一两头。赵国忠心理年龄也是个45岁的大叔了,习惯性蹲下来跟小姑娘说话。蹲下来之后又觉得太矮了,犹豫了片刻还是站了起来,他挠了挠脖子,觉得稍微有点儿没面子。
“小朋友,你怎么在这儿啊?”赵国忠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左边有个深深的酒窝。
谁知道小姑娘哇地一声就哭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赵国忠搞慌了,
虽然赵国忠也算是个中年人了,但是没生过哄过小孩啊,他忙把小姑娘抱起来,让她坐在石头墩子上哭,而他就这么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怎么安慰。
小姑娘自顾自的哭了一会,没人哄她也就慢慢的停下来了。“西西跑出其了,我其早,没困到,她一边抽噎着,一遍鼓鼓囊囊的说,“周着周着早不到家了。”
沉思了片刻,赵国忠才反应过来,哦,估摸着是家里的小宠物跑出来了,小女孩出来找,没找到,这下好了连家都找不着了。这么说来应该离家也不太远,只是这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外面乱逛有点危险啊。
赵国忠像摸猫一样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小姑娘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又等了一会,赵国忠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你知道家住哪吗,有地址吗?”
“我叫安景儿,”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地回答道,“我家住在府前花园。”
安景儿,这名字真好听。
赵国忠回过头看了一眼,府前花园也就三四百米的路。他转回来,望着安景儿圆滚滚的眼睛,”那哥哥带你回去好不好啊。“ 话说出口,赵国忠自己都打了个寒战,有点儿恶心,他的年纪都够做小姑娘的伯伯了。
安景儿很爽快就答应了。
这却把赵国忠气得不清,这小姑娘一看就是家里条件不错的,没怎么吃过苦,连最基本的防范意识都没有,这是赶巧了遇上我了,要是遇上个其他鬼,那还得了?
大概是知道能回家了,安景儿兴奋了起来,变成了一个机关枪哒哒哒哒的,说个不停:”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大晚上的在这儿啊,很危险的。“
这句话快把赵国忠气笑了,心想你也知道危险啊,说别人一把好手,自己跟着陌生人就跑了。但话出口,言语里满是温柔:”哥哥跟你不一样啊,哥哥没有家了,所以也回不去,只能在外面呆着。“
“哥哥怎么会没有家呢?”
小孩子果然和大人不一样,不会去顾虑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但也恰好是小孩子,让赵国忠也不用操心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
“哥哥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出去打工了,哥哥被寄养在隔壁安叔叔两口子家,我管他们叫叔和婶子。我跟着叔和婶子一直生活到十岁,后来他们就搬走了。我不知道爸妈在哪,也不知道叔婶都搬去了哪。”赵国忠的口气淡淡的。
安景儿晃着头,撅着嘴,不解地问:“后来你爸爸妈妈没来接你吗?那你现在一个人住吗?”
是啊,为什么爸妈没来接我呢,如果能看上一眼,哪怕就一眼,死了也就值了吧。第一年鬼节,赵国忠回来的时候满心欢喜,他想着爸妈会不会就回来了,虽然活着的时候没能见上面,死了能见上留个念想也好啊。但是希望落空了,没见着爸妈,叔和婶子也搬走了,房子还是那个房子,里面的人却都变成了陌生的面孔。赵国忠又跑去了爷爷奶奶家,也不见人,外公外婆家太远了,11岁的赵国忠不知道怎么走才能到。
夜色沉下来,赵国忠便一个人蹲在田埂旁揪狗尾巴草。远处小孩们嘻嘻哈哈的跑过,一个女人大喊着 “小兔崽子别跑了,快点回家!”
田埂上慢慢的静了下来,只听得到蛙叫和蝉鸣。好想回家啊,赵国忠把头埋在了膝盖之间。可是天南海北去哪里找,而且就算真的碰上面了,也……认不出来吧。
赵国忠把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哥哥没见过爸爸妈妈,”他抬手刮了一下安景儿的小鼻梁,“但是你的爸爸妈妈现在肯定急疯了,所以以后绝对不能乱跑,出来了也不能看到陌生人就跟着走,听到没有!”
安景儿嘻嘻哈哈的,说:“我知道的呀。”
“你知道才怪了,你要是知道怎么跟着我就走了。” 赵国忠盯着安景儿的眼睛。
安景儿理直气壮,“因为哥哥看起来不是坏人,哥哥跟舅舅很像。”
赵国忠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对着这么个六七岁岁的小姑娘,说什么都是空的。但是这一句“哥哥跟舅舅很像” 引起了赵国忠的兴趣,一个青春少年怎么会跟一个中年男人像呢。“我跟你舅舅很像?哪里像了。”
“你们笑起来的时候都很好看。”
这算什么理由,赵国忠一扶额。
“哥哥你为什么没有影子呢?” 安景儿搓了搓衣角,绕了一圈又抬起头,瞪着大大的眼睛。
感觉到眼皮一跳,赵国忠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这该怎么解释。赵国忠试探着说:“嗯……哥哥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哥哥是鬼吗?” 安景儿却显得非常镇定。
赵国忠看安景儿并没有什么害怕的样子,就浅浅的笑了一下,尽量看上去和善可亲,“嗯,安景儿会害怕吗?”
安景儿摇摇头,说:“我知道今天是中元节,外婆跟我说过,中元节是鬼节,人不能出去。但是外婆也说不能出去不是因为鬼神可怕,而是因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人也应该给鬼神留出一个晚上,让他们在人世间开开心心的玩,我们不应该去打扰他们。”
“我打扰到你了嘛?” 安景儿伸手轻轻拽了拽赵国忠的大棉袄。
赵国忠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暖暖的。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好像死了之后就很少有情绪起伏了。“没有啊,安景儿很可爱,能碰上你我很开心。”
“那哥哥是因为什么变成鬼啊呀!” 安景儿瞬间兴奋了起来。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这破小孩儿面对着一个鬼居然这么激动的刨根问底,赵国忠都觉得眼角有些抽抽。但其实赵国忠也很盼望着能讲一讲自己的事,地府里的大家都不爱谈自己的死因,总觉得晦气,但是赵国忠不这么觉得,死亡就像每个人故事里的一部分,没有了这部分人也就不完整了。
赵国忠停下脚步,说:“哥哥比你早出生好多好多,那个时候没有医院。冬天的时候哥哥得了一种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感觉应该也不是很严重,就经常咳嗽流鼻涕而已。婶子带我去看赤脚医生,就是不在医院里头工作的医生,那个医生给我打了两剂针,后面我就迷迷糊糊不太记得了。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太阳了。”
这是赵国忠第一次跟别人说自己是怎么死的,说完觉得好像一点意思都没有,就是一个非常平淡的庸医误人的事,原来自己的死亡这么无趣啊。
安景儿听罢沉默了好久,才小声说道:“哥哥会痛吗?”
“不会痛啊” 赵国忠咧嘴笑了,用力揉了揉安景儿的头发,“好啦故事讲完了,快点回家了,你爸爸妈妈要等急了。”
路灯一晃一晃的,照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到了小区安景儿就认得路了,赵国忠慢悠悠地跟着一蹦一跳的小姑娘,来到了安景儿家单元楼下。赵国忠站住了,点了点安景儿的大脑门,说:“哥哥就送你到这,哥哥先走啦。”
安景儿急了,一下子抱住了赵国忠,说:“哥哥不要走,我还想跟哥哥待一会。”
“可是安景儿的爸爸妈妈要是知道我在,会害怕的,我也不希望别人因为我担惊受怕。”
“那……“ 安景儿的声音轻轻的,像一绺小羽毛,”我可以送你一个东西吗,但是东西在家里,你要陪我去拿,我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赵国忠犹豫了,这样的念想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太过奢侈。但是赵国忠很渴望拥有一个念想,见到爸妈也好,得到一份礼物也好,至少证明了茫茫人世间,还有人记着他,他也有可以记着的人。他很想能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一丝丝都好。赵国忠知道自己不应该答应,但还是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好。但是安景儿不要让家里人知道好吗,哥哥不想让其他人害怕。”
安景儿乐颠颠的笑了起来,点点头,跑上楼敲响了门。
门很快就开了,里头是一个双眼通红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非常有气质。
女人一把把安景儿抱了起来,又气又喜地说:“你跑哪里去了啊,还知道回家啊!急死妈妈了,爸爸跑出去找你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都着急了,都在来的路上了。”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赵国忠偷偷溜了进来,总觉得自己像是擅闯民居的贼。
女人把安景儿抱到了房间,先是打了一堆电话,然后又对着安景儿做了一通批评教育。
赵国忠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最后还是选择了站在门口等着,很拘谨,像一个做了错事被罚站的小孩子。赵国忠现在特别后悔自己怎么就没头没脑的到别人家里来了,他稍微抬起头瞟了一眼,安景儿家里条件非常好,房子特别特别大,光是能看到的客厅,就有之前婶子整个家那么大,家里干干净净的还有一股清淡的花香。
十分钟后,有人敲门,呼啦啦进来一堆人,第一个进来的男人手里抱着一只小白狗,他轻轻把狗放下,直奔安景儿的房间,又给那小姑娘做了一通思想教育。后头是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看起来六七十岁了,头发花白,不知道是安景儿的爷爷奶奶还是外公外婆。
看这架势,估计安景儿要好一会才有空搭理他了,赵国忠在门口旁找了快地,坐了下来。
安景儿的妈妈跑出来给老两口倒了杯茶,老头说:“你安叔安婶回去了?”
“嗯。安婶腿脚不好,我让他们别来了。” 女人的声音十分柔和。
老头点了点头,“本来我们也想打道回府的,老太婆非说来都来了还是过来看看。”
“你自己不也说想来看看嘛。”老太太嗔怪道。
老头抿了口茶,朝着房间里喊:“回来了就是好事,安彬你也别训得太久了。”
说罢老头头低了下去,半晌才开口:“可能是真的已故之人在保佑吧,这日子街上都没人安景儿还能这么快就平安回来。那孩子如果当时也能被这样护佑就好了。”
安景儿的爸爸从房里出来,脸色还是不太好看,这样的事,哪个当爸妈的都肯定生气。
看着没其他人在安景儿房里了,赵国忠正想慢慢挪过去,客厅里却突然安静了下来。赵国忠不敢动了,地上小孩的玩具很多,万一碰上总会弄出点声响。
“妈,别哭。” 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赵国忠回头瞧了瞧,老太太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难过。
听到安景儿的爸爸妈妈小心安抚着老太太,赵国忠舒了口气,蹑手蹑脚的往安景儿的房间走。
“多好的孩子啊,我们再早一天回去就好了,都快能见到了,我还给他带了他最爱吃的糖果子,那小人书他也没能看上。” 老太太的声音闷闷的。
老头略带哽咽的开了口:“也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怪我们,临了都没见着,走得多孤单啊,好日子也没过上。早知道就不应该贪心,想着把家里装修好了再把他接过来,等着等着人就没了。也不知道他在那边过的好不好。”
赵国忠就这么听着,心里酸酸的,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是幸福的啊,至少还有人惦记着,有人一直惦记着。
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赵国忠回头望了望,只见安景儿的妈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相框,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把相框架起来,轻抚着相片中人的面庞。
朦胧的灯光下,画框里是一张年轻灿烂的笑脸,一个男孩子大咧咧的笑着,笑起来很好看,左边有一个深深的酒涡。
“小忠,你什么时候回家啊。”